天空灰蒙蒙的,濃云滾滾,好像要下雨的樣子。街上人們都沒有什么交談的興致,行色匆匆往各自目的地趕去。小販們見生意不好做了起來,也便紛紛收拾攤位準備撤走……不過一兩個時辰,方才還頗為熱鬧的汴梁城大街小巷變得冷冷清清,只有幾只小鳥在地上啄著蟲兒吃,生機慘淡,讓人有些難以相信這居然是近年來愈發(fā)繁華的開封城。
高大的宮城大門發(fā)出沉重的響聲,朝外緩緩打開,裝備齊整、站姿肅穆的一眾殿前司禁軍士兵排排對好佇立在門內,在他們正中間的是最近因人事交接而暫領宮城防務的新任宮城門使江述。
“世子節(jié)哀。”
江述面無表情,朝門外面色慘白的柴遷行了個軍禮后,引兵卒們讓開一條路來,做出請進的手勢。
“好……好……”
柴遷深吸兩口氣,將怦怦直跳的心臟略微按下一些,抬腳往城內走去。
圣旨抵達澤州之后,受到了冷遇的柴遷自是不解,緊接著又在后堂得知了京中喪訊,竟是皇后娘娘突發(fā)惡疾,饒是太醫(yī)署用盡人力搶救,宮中名貴藥材盡數施用,也不過只是多吊了三日壽命。
皇后猝逝,朝野上下莫不震恐,成德皇帝本人更是感嘆于結發(fā)夫妻去世的現(xiàn)實,狠狠地大病了一場。太子柴鉑是皇后的親生長子,在宮中住下數日最終還是得到了皇后病逝的消息,悲痛欲絕,嚎哭三日不止,到最后一晚甚至口吐鮮血暈厥過去,被太醫(yī)救醒后又繼續(xù)哭嚎,如此反復數次,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和滄桑下來。
由于皇后去世,成德皇帝下令全國禁止娛樂活動,同時北面一切戰(zhàn)事停止,不能再用兵戈之事影響到皇后尚未完全飄散的靈魂。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效力于太子麾下的一個御史上書言事,彈劾吳王柴鎖在府中享樂,聘請京中名伶表演歌舞,還暗中邀人至府中宴飲,既犯了國朝喪事不得聲色的規(guī)定,也違反了成德皇帝提出的節(jié)儉作風,應當予以重罰。
成德皇帝正在悲痛當中,對此極為敏感,加之吳王與太子向來不睦,皇后又是太子生母,她這一去,太子勢力必定大打折扣,若是吳王此時狂喜而宴飲倒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乎,壓根沒做過這些事情的柴鎖被喚入宮中痛罵一頓,隨后還得到了在府中禁足一月的命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猜測是太子使人為之,驚怒異常,因為太子生母尸骨未寒,為了爭奪皇位不惜對兄弟下手也就罷了,竟連自己母親的遺威也不肯放過?
只不過這一回是他想錯了,這御史雖是效忠于太子,可此舉卻不是太子授意,而是得了唐人重金賄賂后為之,目的就是為了攪亂后周的朝堂政局。經此一遭,后周朝政必要經過一陣劇烈變動,加之太子與吳王的關系急速破裂,猶如一匹脫韁野馬般馳向難以預料的未來,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個最近快速崛起的大家伙恐怕要困頓于國內而難以朝外繼續(xù)征伐了。
因為這一突發(fā)事件,成德皇帝對吳王印象分大大降低,對遠在澤州領兵的柴遷的忌憚心也就如雨后野草般瘋長起來。很久以前就有人說過,若是放任這么一個宗室子弟在外帶兵,日子久了,其人在軍中威望絕對不是尋常子弟能夠相比的。一開始成德皇帝并不在意,想著不過是放小孫子入軍伍當中歷練歷練罷了,沒想到北伐澤州、南征南唐俱有其人身影,而且柴遷自身所帶的軍事天賦與前世數十年的人生經歷壓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能夠比擬的,加上圣寵在身,他的地位就猶如一條騰飛的巨龍,讓起初看輕他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父親是權勢愈發(fā)昭彰的親王,兒子是領兵在外的將軍,軍政兩頭都占,任誰一想都有些不寒而栗,更不用說對皇位看得比命還緊的、年紀越來越大的成德皇帝陛下了。
冰冷的話語勾勒出帝王的無情,幾個月前還如牛犢伏地般的爺孫之情數日間便被掃入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天家那千百年來如出一轍的、讓所有人無比向往又望而卻步的絕情。
諸般念頭混雜在腦中,柴遷頂著逐漸燥熱起來的天氣晃了晃腦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眼前就是垂拱殿,相比于上回,這次卻沒有葉昆前來迎接,想來皇爺爺對自己也已經有了些戒備之理,這才……
偌大的殿門緩緩開啟,和剛才的宮城大門如出一轍,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全副武裝的殿前司禁軍,然后又是一個剛換不久的生面孔,隨即眾人嘩啦啦讓開一條道,引導著柴遷往里頭走。
“宮禁好像比之前嚴密了許多,皇后娘娘猝逝雖然悲傷,但何至如此?莫不是皇城司得了什么消息,有刺客入京?還是有哪部京軍發(fā)生異動,這才將皇城看得緊緊的?也不對,宮城門口和垂拱殿內的兩部京軍已經見了,方才城內巡邏的那幾部也都是深得皇恩,定不是他們……還是說,有人惡意誣告,說我們父子欲圖謀反?!”
心思電轉,一個可怕的念頭已經浮現(xiàn)在腦中。
柴遷咽了口唾沫,在禁軍的帶領下朝殿內走去。
以往垂拱殿都是燈火通明,站在殿門口一眼就能望到坐在上首等候臣子們的成德皇帝,偏大的宮殿也容易讓人生出豪邁浩蕩之感,不自覺地就將胸脯和腦袋揚起,盛世名臣的做派不想擺也控制不住,這也是當初設計宮殿時的匠心所在。
今天的垂拱殿卻和以往不同……外面本就烏云陣陣,一絲陽光也沒有,在靠近皇位的那個地方更是沒點上一盞燈,烏漆嘛黑一片,讓柴遷瞇著眼都看不清到底是個什么情形。
走過了數十步,那禁軍將校突然站住腳步不再挪動。柴遷腳步也隨之一頓,旋即又大步朝前,呼出的氣息也愈發(fā)粗重起來,額頭細密的汗珠微微滲出,雙拳緊握在身側,手心已經是津津。黑暗里的壓迫感好像泰山般襲來,兩世為人,哪怕是前世那個助父親兵變奪位的夜晚來到垂拱殿都沒有過這么慌亂的心情,就好像是前面有一頭巨獸,只要再走上兩步就會被它吞噬了一般……
終于,在往常所在的位置,柴遷總算微微看見皇位上坐著的兩道身影。沒錯,是兩道,左側這個魁梧高大又有些佝僂,依稀可見黑暗中晃蕩的幾縷白發(fā);右側這個身段苗條有致,動作輕緩,從面前小桌案上摸起個什么東西,可能是一枚果子,轉而送到左側這人的嘴邊。左邊這人并不含糊,輕輕一叼便將果子含入口中,順便還含了一下右側女子還未來得及抽離的手指,惹得她輕笑一聲,如山間甘泉般的笑語傳入柴遷耳中,卻好像尤為刺耳。
“臣建康少尹柴遷,叩見陛下!”
柴遷強壓住心中翻涌的不適,跪地行禮,聲音卻有一絲顫抖。
上一刻還發(fā)出笑聲的兩個人瞬間靜了下來,一言不發(fā),也不說平身,就這么靜靜地待著。
砰砰……砰砰……
心臟急速跳動,這種感覺好像是在成德十九年滿是漢人與女真人鮮血的澤州戰(zhàn)場,金戈鐵馬的嘶鳴鏗鏘讓人渾身的血液迸發(fā)開來;又好像是在血色蒺藜遍布的建武軍,周唐數十萬人鏖戰(zhàn)于此,無數亡魂澆灌而成的土地上長出的花草至今依舊鮮紅欲滴;又好像是前世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萬余大軍在陳橋集結,從自己人手中接過了京師城門,將這座代表著大周最高威嚴的皇宮徹底包圍,直到其中負隅頑抗的太子殿下棄械投降,一切塵埃落定時的那份快感與喜悅……
“平身吧?!?p> 上首那人口中淡淡吐出三個字來,讓千百般念頭交雜的柴遷頃刻間心思俱消,當即謝陛下隆恩后起身,不顧身上略微沾上的塵埃,只是垂首站在原地聽候上首之人的進一步吩咐。
“北邊戰(zhàn)事如何了?澤州可還安定?金人動向如何?”
那人一連拋出三個問題,下面聽著的柴遷松了口氣,至少他沒有刻意刁難什么,問的都是常規(guī)問題,還好早有準備……
待對答結束,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這期間除了柴遷敘述北面情況之外,成德皇帝也適時提出疑問,有時還加以迎合或者是駁斥,這么看起來其實與平素的考校并無不同,甚至在嚴密程度上要較之前更佳,理當讓人舒心又欣喜的才對。
但柴遷不這么想,這種感覺未免有些太過熟悉,就像是前世成德皇帝在位的最后一段時間,爺孫倆之間多有考量而少有溫馨,雖然無情和冷血確實是天家必備的資質,真要到了這關頭,該有的悲哀和凄涼依舊還是得有,甚至要比想象中來得更加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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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性恭順,善飛白書,與上少時相識,自潛邸至禁中,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同尋常夫婦無二。——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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