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鴉片戰(zhàn)爭始，華夏大地遭受外族百余年欺凌，仁人志士每多奮起，亦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失敗，但正是那種復興之雄心，不屈之精神，促使中國一步步站立起來，今集江都徐兆英詩數(shù)句，以觀當時志士之情：
濱海生靈糜劫火，重洋鼙鼓亂潮生。
少年不信從軍苦，雄心直欲請長纓。
清康熙年間，無錫顧祖禹著成巨作《讀史方輿紀要》，語及陜西曰此處“居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陜西而發(fā)難，雖微必大，雖弱必強，雖不能為天下雄，亦必浸淫橫決，釀成天下之大禍”。蓋因此地東拒函谷關(guān)，西扣大散關(guān)，北守蕭關(guān)，南御武關(guān)，三面山高嶺峻，東臨黃河天險，內(nèi)部卻是涇渭兩河所積之八百里沃野，確是上佳守成乃至拓展之地，兼有關(guān)中歷來重視水利，修有鄭白渠等灌溉良田，曾有十年九收，物阜民豐之記載，自西周立豐鎬，秦建咸陽，漢唐沿襲十數(shù)朝營都長安，直至明太祖朱元璋時，還數(shù)次考察，修鐘鼓樓，筑城墻，欲遷都長安，若非太子朱標因之患病而逝，或不致有后世建文帝南京之敗，更難料最終闖王之輕破北京，歷史將成何等模樣，未敢想象也。
然而譚鐘麟一入潼關(guān)，卻覺當?shù)孛裆h不如湖廣等地，時值五月，天已炎熱，冬麥泛黃，路上男子多是袒肩露背，不避烈日，準備夏收，本年收成尚可，但與農(nóng)人搭話閑談方知，雖是豐年，仍恐入不敷出，蓋因近年來，關(guān)中百姓賦稅徭役甚是沉重，詳細詢問下來，竟是湖南兩倍有余，而每戶所耕田畝，反倒不及湖南，如今之關(guān)中貧民，遇到豐年勉強度日，遇到災(zāi)年，就難免賣兒鬻女，逃荒他鄉(xiāng)矣。
鐘麟另一重感觸，則是回人眾多，彼等穿著與漢人迥異，易于區(qū)分，除務(wù)農(nóng)外，也做畜牧以及雜貨生意，生活狀況亦不樂觀，只是相對而言，臉上不似漢人多有愁苦，詢及原因，卻原來是回族人皆是***，每七日至少要到禮拜堂聽可蘭經(jīng)一回，彼等堅信有真主保佑，定會使其平安幸福的繁衍下去，故而雖是清苦，只要衣食有望，也就少有哀怨之色也。
又十幾日登完少華山，出了華州，已是西安府，此處乃其少時最為向往之處，便漸漸加快腳程，待過灞橋，已能遠遠望見城墻，這西安城墻規(guī)模宏大，長寬各七里有余，是前朝洪武年間按國都規(guī)制所修，雖經(jīng)四百余年風霜，絕不失威嚴磅礴之勢，端然如漢唐盛世，氣度雍容，再想及此處即為漢武帝沙場點兵，唐太宗開科納賢之處，心下不由更生崇敬，鐘麟默數(shù)漢唐諸朝良臣名將，自勵生當效仿先賢，上擔廟堂憂勞，下分百姓愁苦，窮盡心力，斷不辜負堂堂男兒之軀也。
官道寬闊，行人漸多，周圍百姓多與城內(nèi)買賣，有挑雞擔菜者，有木車推糧者，還有一中年漢子趕了羊群，也有已自城內(nèi)返回者，相熟之人不斷招呼，人聲漸多起來，至城門外，有一處頗大的集市，形色人等皆有，所見皆是生活用度，鐘麟也顧不上流連，徑直進長樂門，先找客棧安頓，已是下午，飲食漱洗畢，便在附近徘徊，打聽各處府署景致，準備次日先拜會了陶廷杰，再開始好好游歷一番。
這早，鐘麟直奔北院門布政使署而來，不想?yún)s撲了個空，原來這天陶廷杰因處理回漢爭端之案，清早即出南城葉護塚去了，門人請鐘麟廳內(nèi)等候，鐘麟婉謝，納了見面禮品，便自沿街道向南漫步而來，路過鐘樓，流連一番，再走一里多，徑直出了永寧門，沿官道隨意漫行起來，眼前雖早已不見秦漢隋唐長安都之盛景，然鐘麟閱史諸多，每每留意，心念所想，早向往之，竟于眼前三五村落間幻化出無數(shù)華美的舞榭歌臺來，耳邊仿佛也能聽到悠揚歌聲婉轉(zhuǎn)不絕，不由得半閉雙目，哪管行人是否好奇，搖頭晃腦，自顧如癡如醉的漫步下去，也不知走出多遠，卻是日已偏晌，腹中尚不覺饑，突見眼前一處新軋麥場，已水泄不通的圍了數(shù)圈百姓，鐘麟以為是耍猴演藝，并未在意，等走到近前，卻聽見一蒼老的聲音道：
“自今開始，約成俗例，冬至以后，回民不得在漢人麥田附近牧羊，以防損傷麥苗，導致如今日這等是非出來，至于長安知縣心存偏頗，不辨良莠，著扣罰一年例奉，妥為治療傷者，以儆效尤，今日之事，就此了結(jié)，民當安居樂業(yè)，豈可因如此些碎小事，致釀大禍，都散了去罷。”
鐘麟聽聲音似是陶廷杰，待圍觀人群漸稀，果見一老者著雜紅二品頂戴，九蟒五爪錦袍，立于一乘轎旁，周圍十數(shù)名跨劍執(zhí)戈的護衛(wèi)，正是陜西布政使陶廷杰，另有一七品頂戴的官員猶在唯唯諾諾，低聲交談，又一時，聽陶廷杰叱了幾句，那官員就帶了幾個青衣隨從，灰溜溜而去，鐘麟候陶廷杰轉(zhuǎn)身欲回之時，抱拳高聲道：
“老前輩公務(wù)繁忙，晚生譚鐘麟這廂有禮了?！?p> 隨即往前走來，陶廷杰聽的聲音，略略一怔，定睛細看，旋即頷首道：
“原來是文卿小兄到矣，昨日幕友解夢說今日貴客臨門，果真應(yīng)驗，小兄快來，一起回府說話?！?p> 鐘麟行過晚輩之禮，一番客套后，陶廷杰上了轎子，邀請同乘，鐘麟見他乘坐的是四抬便轎，不想加重轎夫負擔，便婉辭謝絕，同一眾護衛(wèi)步行往來路返回。一路無話，待到了府邸，陶廷杰換上便服，洗卻汗水，吩咐下人準備家宴，沏上好茶，便同鐘麟攀談起來。原來年前葉護塚回民馬某牧羊，因看管不利，導致多食了鄰村數(shù)家漢人麥苗，當時已有一番爭執(zhí)，也無結(jié)果，今年眼見的即將麥收，漢人提出要馬某賠償損失，馬某不肯，致起毆斗，幾家漢人竟將馬某毆傷，回民遂糾集族人，又毆漢人倪某重傷，鬧到長安縣衙，誰知知縣乃倪某本家，過于偏袒漢人，便定了回民數(shù)人之罪，卻不問漢人毆斗之事，附近數(shù)十坊回民遂一同到巡撫署請愿，巡撫推給藩司，約定今晨判斷，因陶廷杰料是小事，也不想升堂問事，便安撫處理了。
鐘麟說起一路所見，說是回民聲勢浩大，若處置不公，易成禍端，陶公頻頻點頭，稱上年各州府匯總相報，關(guān)中已有八百余回坊，人口合計逾百萬，約占關(guān)中人口三成，確實不容小覷，好在回民多聚居，漢回之間的矛盾雖有，但只要勤于彌合，處置公正，尚不至有嚴重事端，又說起原籍云貴一帶也常有漢回摩擦，正說間，家宴已備好，陶廷杰各子俱已成家，只邀了幕賓和總管相陪，憶起當日泛舟洞庭之事，又是一番感慨。
飯畢，陶廷杰執(zhí)意邀鐘麟在署中居住，便吩咐仆人自去客棧取了行李諸物，于廂房中安排停當。幾日交談下來，說到百姓疾苦，才知陶廷杰本在甘肅為官，調(diào)來時間尚短，巡撫乃是滿人，名叫富呢揚阿，年老多病，空在任上多年，一有事務(wù)便交藩、臬兩司處理，難決之事只知請示陜甘總督瑚松額，那瑚松額亦是滿人，不學無術(shù)，嘉慶年間因鎮(zhèn)壓白蓮教立有戰(zhàn)功，一路攀升，總督陜甘已五年多，素來貪婪，行止荒唐，光每年三節(jié)兩壽，陜甘官吏撫（巡撫）、藩（布政使）、臬（按察使）、道（督糧道、鹽道等）等級一員總要送禮萬兩以上，其余各級也有數(shù)千，諸多官員中更有不少捐班之人，將本求利，極盡盤剝之能事，朝廷收一兩的田賦，要征加“火耗”“平余”等竟達二兩六錢之多，各種苛捐雜稅每年六十余種，故而關(guān)中百姓甚是艱難，陶廷杰素來看在眼里，早對諸事不滿，卻苦于巡撫掣肘，又無單獨上奏言事之權(quán)，是以難有改革，無能無力，想自己進士及第近三十載，治國安民之志卻在各項陋規(guī)之中磨滅，心中甚是郁郁。日前好友楊慶琛來信說林則徐欽差兩廣，會同總督鄧廷楨，已于四月廿二日開始在虎門銷煙，后來效果如何，礙于道路遙遠，信息尚未傳來，惟愿林公等人能在肅清鴉片危害之后，徹查吏治，滌蕩陋規(guī)，更換一種氣象也。楊慶琛還說起玄陽道長，以及當日同行的王褒生，竟執(zhí)意要拜玄陽道長為師，也是難料，還特詢問鐘麟行止，一番囑托。陶廷杰早對鐘麟青眼有加，今復見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便意欲多留府中，一來可以消遣解悶，二來也對老友有所交代，鐘麟不敢造次，便與陶廷杰約定叔侄相稱。陶廷杰書法文字頗有心得，閑暇之時多有交流，鐘麟也得以讀書之余，暢游長安周邊。
不覺已到年底，廣東陸續(xù)傳來消息，先是林則徐等用二十余日，盡毀英夷所運鴉片，令圣上龍顏大悅，親書“?！薄ⅰ皦邸倍譃榱止?，期間與英人數(shù)次摩擦，林公據(jù)理力爭，不懼英夷兵艦相脅，最近更是傳來消息，林公已宣布于臘月初一始，斷絕與英夷一切往來，鐘麟想起玄陽道長所說朝廷與夷人必有一戰(zhàn)之語，未知發(fā)展如何，也是一番惦念。
新年過后，便同陶廷杰商量，說要游歷關(guān)中各處，增長見識，陶公少不得一番贊嘆，又送銀兩盤纏，給有交情的府州官員寫了薦帖，叮囑種種不提。鐘麟出了長安城，沿渭河南岸向西，盩厔拜訪樓觀臺，暢想老子騎牛西游，于此傳下《道德經(jīng)》五千言之深奧。再至郿縣，吊拜張載祠堂，感念關(guān)學之宗橫渠四句之大儒圣境；登頂拔仙臺，吟太白波瀾壯闊之詩作；尋訪五丈原，念孔明鞠躬盡瘁之忠純。終至寶雞，看那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遺跡；領(lǐng)略陸游所書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之巍峨后，方始東折，再走渭河北岸。拜了鳳翔知府的帖子，稍作耽擱，觀畢秦穆公爭霸春秋之五畤原，賞了蘇東坡曾植柳之東湖，一時興起，還學了兩日草編剪紙，自有一番流連；再至岐山文王周公廟，過扶風法門寺，北折乾州，婁敬山上觀摩數(shù)日字刻，方一路向東，開始吊拜大唐營建的十八座帝王陵寢。
最西側(cè)乃為唐高宗乾陵，葬于梁山，觀之果如史載，山若肩發(fā)雙乳之臥女，足見相傳乾陵主武則天貴之說自有端倪也，陵前無字碑、述圣紀碑三人余高，泰然矗立，飽經(jīng)滄桑，司馬道側(cè)石翁仲、四方闕門之石獅仍然完好如初，各存豐姿，乾陵經(jīng)唐高宗、武后經(jīng)營近六十載，著實展現(xiàn)了大唐之雄風，只是千年下來，也已墻傾臺塌，可嘆時之不與也；往東數(shù)里之外的唐僖宗靖陵則是極盡寒酸，可見唐末國力之弱，甚至已無財力如祖先一樣依山營建，只留下小小堆土，若非陵前殘缺之華表石刻，真不敢信乃是帝陵，慨嘆縱是天子，倘若國困民窮，無力奮發(fā)，將已難存威風矣。又東數(shù)里乃遺存石刻完好的唐肅宗建陵，再東則是最令向往之昭陵，昭陵與其余諸陵皆異之處乃其地形，因九嵕山南側(cè)險峻，于是歷代祭祀均在北側(cè)，已不見翁仲等，獨有昭陵六駿浮雕，依然端立，實為佳品，細觀雕刻，已想及當年唐太宗策馬奔馳，東出平定夏、鄭，北守卻馬匈奴之威姿，無怪乎歷代文人皆贊太宗賢明，文武雙全，實乃千古之一帝也，陵前有魏征、李勣等陪葬墓百八十余座，想當時英賢畢集，勵精圖治，方創(chuàng)下大唐貞觀之盛世，憶古思今，恨不能生逢其時矣。再之后查訪諸陵，也慨嘆中、睿之坎坷，代、德之復興，文、武之凋敝，扼腕宣宗錯失最后重振大唐之機，鄙夷穆、敬不理朝政之荒唐，直至最東端唐元（玄）宗之泰陵，已是同州府蒲城縣，一路跋山涉水，竟快一年而去，只聽得傳言這年五月朝廷已同英夷開戰(zhàn)，甚為不利，九月初林則徐革職查辦，此事引得關(guān)中士紳甚是慌亂，鐘麟反覺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這英夷到底是何嘴臉，彼等子民何以能造出那般堅船利炮也。
年底出耀州祭完黃帝陵，直南而行，不覺已至年關(guān)，又遇大雪，便借居在寺溝堡。寺溝堡位處耀縣，離富平縣界僅幾里路程，為回漢雜居之較大村堡，鐘麟借居人家，乃是一戶回民，戶主溫老漢，養(yǎng)有四個兒子，大者十歲，小者四歲，分別起名為：紀國、紀泰、紀民、紀安，因多受漢人文化感染，除了信仰真主、不食豬肉以及衣著略有差異外，其余與當?shù)貪h人并無差異，鐘麟見雪大難行，也不急趕路，就贈了銀兩，安心住了下來，整理行記，不忘攻讀，閑暇也教四位兄弟識字，少不得講些上古傳說、賢臣烈女之故事，深得四子喜愛。候得開年雪化，再啟程自富平至三原，又過涇陽，漢代帝陵多在渭河北岸，東起漢文帝陽陵，西至漢武帝茂陵，一路瞻念無遺，訪完茂陵，已是五月，才又折返長安，至布政使署準備辭別南歸，陶廷杰卻極力挽留，非要再住幾月，鐘麟不好推辭，兼想領(lǐng)略關(guān)中書院風氣，碑林杰出摹刻，便又住了下來。
這日上午陶廷杰正在處理公務(wù)，忽然信使來報，是好友楊慶琛傳書，陶廷杰展開觀看，甫未念完，便急忙往后院而來，進門高聲道：
“文卿賢侄，文卿賢侄可在？”
鐘麟正在摹字，聞聲應(yīng)道，迎出廳房，見陶廷杰快步行來，遠遠便道：
“文卿賢侄，你可知是誰要來？”
鐘麟一時沒有頭緒，連忙搖頭，只聽陶公笑道：
“哈哈，諒也難猜，是林少穆要來！賢侄素來仰慕大賢，此次林公為兩粵之事，謫配伊犁，已于五月廿六日自寧波啟程，不日即將過陜，至時賢侄隨老夫前去迎接，當可一會也?！?p> 聽完陶廷杰的話，鐘麟一時心緒難平，面上卻無波瀾，只喃喃道：
“林公到底還是因之獲罪，可既是奉旨行事，何以獲此重罪矣？”
“賢侄之前曾言，拜會林公乃是夙愿，而今已獲機緣，何以反現(xiàn)憂色？”
鐘麟聞聲正色道：
“世叔見笑也，非是愚侄不為所動，能見林公一面，心底早已雀躍不止，只是新疆地僻途遠，路程艱難，不由心傷為國為民之棟梁反遭如此折辱，真是心有不甘，未知林公當此浩劫，心底又是何等蒼涼矣！”
陶廷杰見鐘麟如此穩(wěn)重，不為達成夙愿激動，反慮他人安危，心中連連贊嘆，暗道自己近六十年修為竟不及弱冠少年，頗有汗顏，瞬即又安慰道：
“既然林公乃為圣上擔責，想必謫配邊疆亦不過是官樣文章，掩人口舌而已，以林公之赤膽忠心，錚錚鐵骨，自然明白圣上苦心，絕不至怨天尤人，就此沒落也，待到風頭一過，諸事平息，朝廷定會起用，再建功業(y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