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八年,黃爵滋、林則徐等與道光帝商議禁煙的這年春天,左宗棠最后一次參加京城會試,因上一次僅因“額滿”落第,料想其時心境已經(jīng)寥落,竟于會試第一場賦詩篇盡顯歸隱之意,果然再次杏榜無名,今瞻其會試卷詩數(shù)句,以觀心境矣:
微寒吹淅瀝,渾不辨泉聲。深壑層陰起,疏林爽籟生。
小樓人獨坐,檻外月出明。杏雨連村暗,松颷入座清。
單說譚鐘麟,為林則徐之逝著實傷神一陣,也同玄陽道長、王褒生等吐露哀情,各自勸勉不止,方漸漸平復(fù),更是發(fā)奮讀書,受道長影響,四書五經(jīng)之外,亦涉獵諸家之言,常常挑燈沉思至深夜,陳氏、顏氏見丈夫刻苦,也不愿多攪,但撫育寶箴,卻說這寶箴生相憨厚,反應(yīng)平平,渾然不似鐘麟少時之聰敏,只是虎頭虎腦,性子甚為忠厚,深得祖母喜愛,鐘麟篤信人各有命,雖然在學業(yè)上長進緩慢,但實非寶箴不愿努力,故而也不焦急,心想他日守成祖業(yè)甚是合適。
卻說鄉(xiāng)間無日月,轉(zhuǎn)眼已是咸豐二年七月,廣西變亂果如林公預(yù)言,已是愈演愈烈,鐘麟應(yīng)左宗棠之約,常赴柳莊閑居,并一起到白水洞勘察地形,做將來打算,卻說廣西拜上帝教徒眾于道光三十年臘月初十洪秀全壽辰這日正式舉義,蓄發(fā)易服,頭裹紅巾,建號太平天國,咸豐元年二月底洪秀全稱天王,八月底,攻克永安州城,分封東、西、南、北、翼等各王,廣西提督向榮,廣州副都統(tǒng)烏蘭泰等率萬人圍之半載,久攻不破,后向提督不聽眾勸,開永安北面之圍,意圖引而擊之,孰料義軍一舉突圍,北上圍攻省城桂林,朝廷大為震恐,隨后烏蘭泰受傷殞身,左宗棠好友、新寧舉人江忠源募一千楚勇出援桂林,屢敗義軍,并在全州蓑衣渡堵截義軍北上,南王馮云山中炮而亡,太平軍遂棄全州繼續(xù)北上,于今年四月初一進入湖南境內(nèi),兵鋒已至郴州。
鐘麟接宗棠來信,邀往白水洞,稱已于其地建成房屋數(shù)間,即可住人,鐘麟打算與玄陽道長等同去避難,遂于次日一早天尚未亮,即起身趕往靈龜峰,走至大半,忽見一黑影倒臥路邊半丈遠處,走近仔細看,卻是一人,尚有呼吸,連叫數(shù)聲,渾不應(yīng)答,漸漸天光欲明,鐘麟再看時,卻是一青年漢子,身材魁偉,眉宇軒昂,頭發(fā)高挽,竟然沒有剃發(fā)結(jié)辮,腿上有傷,血水尚未全干,鐘麟料想非是凡人,便欲救他,忙將其背起,趁了天色尚未大亮,山路前后無人,匆匆往鳳棲觀而來,叩開道觀,是王褒生來開門,見是鐘麟身負昏迷者,連忙讓進觀內(nèi),左右看過沒有行人,關(guān)了門,同往褒生居室而來,玄陽道長練功已畢,也趕過來看,鐘麟將人放到客榻之上,說了情況,玄陽道長查看其人傷勢,見骨骼無妨,只是皮肉傷,可能流血過多,現(xiàn)今只有黃水滲出,遂回屋取了一只藥箱,檢查包扎傷口,命鐘麟同褒生為其脫掉已撕爛的外衣,換了一件道袍,安頓到另一居室,又取出一粒藥丸,撬開牙關(guān),并一些溫水灌下,收拾停當,鐘麟方顧上說明來意,欲請二人同去白水洞。
玄陽道長略思片刻,道:
“貧道已年及古稀,又是出家之人,料想沒有大礙,不過王居士倒是該去避一避,畢竟也是身負功名之人。”又見王褒生極力推辭,遂道:“居士隨貧道已有十四五載,多次欲入我門而不允,實因不忍君之才能,徒入空門,方今天下即將大亂,遁入空門固然清靜,但不合時勢,早年林文忠公在世,也能看得出居士傾慕英雄,早向往之,貧道料定今番文卿此去左公處,別有一番際遇,就算居士絕無半分建功立業(yè)之志,僅去替貧道襄助文卿等一臂之力也好,至于這鳳棲觀,將來定留待王居士來主持,貧道還候得起?!?p> 王褒生早視玄陽道長為師,見說的堅定,自知已深思遠慮,不尊其命恐也別無他策,于是商定,至時二人同去白水洞,此時突聽一聲悶哼,原來那人剛剛醒來,傷口巨疼,遂出聲呻吟,眾人忙圍過來,只見那人已睜開了眼,王褒生又端來一碗熱水,將其扶坐起來,喝下數(shù)口,也是道長丹藥神效,那人臉色漸漸回轉(zhuǎn),不多時即可出聲說話。
此人起初甚為警惕,后聽王褒生述說經(jīng)過,又見幾人實無惡意,遂漸漸說出遭遇。原來此人姓朱,名教玉,字思勉,今年三十一歲,乃前朝穆宗隆慶帝四皇子潞王后裔,祖先追隨南明永歷帝而流落廣西,永歷帝為吳三桂所弒,先祖改姓隱居,后吳三桂覆亡后又復(fù)姓,再后家族為天地會發(fā)現(xiàn),遂成廣西一帶之首領(lǐng),直傳至朱教玉的父親,前幾年拜上帝教風靡桂東,天地會遂與其遙為呼應(yīng),傳言金田起事前拜上帝教打出反清復(fù)明之旗號,本欲立朱教玉父親為帝,馮云山親自勸說其父出山,后來因與楊秀清、蕭朝貴等人未達成一致,擱置不提,朱教玉父子遂同滯留太平軍中,一同經(jīng)歷永安突圍,直到蓑衣渡南王馮云山戰(zhàn)死,東王楊秀清突然派人來捉拿朱教玉父子,幸好翼王石達開與朱教玉一向交好,向其暗傳消息,無奈難以雙雙脫身,朱父遂拖住看管兵丁,教玉趁機逃出,不料卻因未剃發(fā)留辮,又被官府發(fā)現(xiàn)追來,數(shù)度危困,近兩日才擺脫追捕,晝伏夜行,無奈數(shù)日難得進食,腿傷不得治療,終昏倒于路旁。
眾人聽朱教玉如此坎坷,甚是感慨,遂商量讓其暫且于觀中養(yǎng)傷,鐘麟還須料理家眷諸事,就辭了眾人,回家與妻子商量避禍白水洞,母親因為年邁,不愿行動,陳氏遂叮囑顏氏帶上寶箴與丈夫同行,自己必要留下來照顧譚母,鐘麟不放心,婆媳又商量先回高隴石床祖林處避難,原來鐘麟一家雖住在虎踞鎮(zhèn),但祖墳都在石床村,前兩年鐘麟有些閑錢,幫四弟娶了親事,又于祖墳不遠處修了一處院落,其所不在要道,又離岳父家近,譚母思忖亡夫譚恒畢竟葬在石床,便決定下來,遂收拾細軟值錢家當,叮囑兄弟務(wù)必自保諸項,幾天后雇車趕來石床,鐘麟既已答應(yīng)左宗棠,又與王褒生有約,再念及自己本欲去助左公,情勢未明,吉兇尚難預(yù)料,遂留下家眷,托付岳丈照料,孤身啟程而去。
鐘麟來到鳳棲觀,卻見那朱教玉經(jīng)過幾天休養(yǎng),已經(jīng)大為康復(fù),王褒生擔心再有麻煩,勸說朱教玉剃發(fā)結(jié)辮,改換行頭,朱教玉害怕連累眾人,遂答應(yīng)剃發(fā),其體型恰與王褒生相似,遂著了王褒生的衣衫,頗為合身,如今看來,二人相貌竟是各有千秋,皆有不凡之象,幾人又閑話一夜,玄陽道長勸朱教玉也隨鐘麟去投奔左宗棠,朱教玉知道自己乃是生人,不宜在觀中久留,更不愿再回天地會那個魚龍混雜之處,又見眾人皆談吐不凡,卻還更稱贊左宗棠,何況在太平軍營時就聽聞翼王招賢納士,派人請左公之傳,遂也有一拜廬山面目之念,決定一起同行,三人如今皆是孤身,行囊又小,倒也干脆,第二日就啟程前往湘陰,是時太平軍已攻占郴州,距離茶陵不過二三百里,當?shù)丶澑辉缫讶诵幕袒?,三人策馬而行,因為朱教玉傷勢未愈,只能緩圖,一路上倒能按轡徐談,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天黑夜宿客棧,聽聞有旨召湖南巡撫駱秉章入京問失城之罪,復(fù)調(diào)云南巡撫張亮基主政湖南,只是路遠未至,尚未交接,如今省垣城防由安化進士,前湖北巡撫羅繞典籌劃,附近兵營也不見多,貌似并不著急。三人再行數(shù)日,便到了長沙與湘陰交壤之處,果然群山環(huán)峙,鐘麟熟悉道路,不久便進入白水洞所在之谷底。又在山中環(huán)轉(zhuǎn)數(shù)里,終于見到數(shù)間茅舍,雖然簡陋,但布局不凡,正是左宗棠之前所規(guī)劃,三人遂直往前來,鐘麟聲音洪亮,在一箭之處道:
“尊處可是左兄寶居,鐘麟應(yīng)約前來拜會也!”
門開出,果是左宗棠,見是鐘麟,忙迎了出來,三人下馬,為宗棠引見教玉,一同進了門來。宗棠介紹,此處剛剛落成,家眷尚未接來,料定這一二日鐘麟等必到,遂于前一日來候,此次建舍,約了兄長左宗植以及郭嵩燾兄弟,一共四家,郭家兄弟房舍還在山之背后,也有些親鄰正在別處建造,倘若烽煙一起,均入山自保。眾人落座,宗棠親自煎茶,遂與朱教玉攀談起來,聽朱教玉也是談吐不凡,原來這朱教玉雖無科舉功名,但也自幼勤奮讀書,涉獵駁雜,而且還學了一身好武藝,方能逃脫官軍之追捕。只聽宗棠道:
“朱兄此番倒是為難,一方是國仇家恨,難以共天,一方又是欲除之而后快,深恐留患,倘使他日必要歸屬,未知朱兄作何打算也?”
“左公言重矣,朱家天下已喪二百余年,早不存在什么天命,我等后人不過是那些會黨的招牌罷了,家父早已深厭于此,卻又無法解脫,此番罹此大難,恐怕已是兇多吉少,在下也倉促剃發(fā)結(jié)辮,倒了卻種種幻想,至于太平軍中,多年深居簡出,識者本就少之又少,平時只跟家父打交道,恐怕連在下的賤名都難知曉,先前僅南王馮云山和翼王石達開有數(shù)面之緣,翼王既然送信于在下,自然不會加害,縱使再入其軍,恐怕也不會有人察覺,故而真到那時,反可能處處逢源,不會掣肘?!?p> 左宗棠聞言意味深長的看了鐘麟一眼,鐘麟會心一笑,知道他是想起了之前所談的靜觀時變之約定,鐘麟見二人頗有一見如故的感覺,遂也不多客套,便道:
“往年我已決心追隨左兄進退,今日既與朱兄有緣,不如我?guī)兹思s定一致行徑可好?”眾人齊聲叫好。鐘麟又道:
“前番我與左兄約定靜觀時變,只是未曾有機會了解太平軍事,朱兄在此,不妨為我等略述天國人等,看看未來大勢如何,也可心中有數(shù)矣?!?p> “在下拙見,前幾日劫后余生,所思良多,歷來雖未與太平軍其他諸王有接觸,但畢竟身在其處數(shù)載,也知一些情形,如今說與諸位,可以共同品評一番。”朱教玉見眾人皆翹首以待,遂繼續(xù)道:“所謂天王洪秀全,其實并無過多本領(lǐng),相傳他曾三次童子試而不中,遂憤世嫉俗,創(chuàng)立了拜上帝教,初在廣東傳教,發(fā)展也是寥寥,但他的朋友也就是后來之南王馮云山倒是頗有能力,獨自到桂平、紫荊山一帶傳教,其處多有苦工勞力,又多有廣東逃荒而來之客民,效果甚好,竟發(fā)展至數(shù)千人,初時大家只知有教書先生馮云山,以為他口中之洪秀全即是上帝,也即當時,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漸次入會,彼時二人均是逃難到山中燒炭之苦工,不過平時急公好義,頗有一些影響,就成為南王之幫手?!?p> 鐘麟見朱教玉有意停頓,便先問出疑惑:
“在下有一事不解,據(jù)在下所知,廣東十數(shù)年來未遇到旱澇重災(zāi),緣何有眾多之人逃荒至廣西耶?”
“文卿兄可能不知,自乾隆二十二年實行一口通商,廣州成為唯一口岸,我朝同外夷買賣,都要找指定的行商作為代理,也就發(fā)展成十三行,這十三行個個財大氣粗,雇傭了無數(shù)的搬夫船夫以及跑堂伙計,然而道光二十年同英夷開戰(zhàn)不利后,我朝便被要求五口通商,廈門,福州,寧波繼起競爭,上海更是一躍成為五口之首,廣東十三行自此大為不振,那些以此為生計之人自然就失去依仗,成為逃荒難民也?!?p> “如此看來,果然自古以來,重農(nóng)抑商還是深有道理也?!?p> 譚鐘麟方自感慨,左宗棠忍不住道:
“文卿所言也不盡然,農(nóng)事固是國之根本,但如今之勢,再不重商恐怕更要為夷人所辱也,我輩要知夷之長、學夷之長方能有望制之,魏良圖十余年前已與我等言之也?!?p> 左宗棠是指當年與譚鐘麟同讀《海國圖志》的感悟,鐘麟忙道:
“果然還是季兄深謀遠慮,愚弟自愧不如也?!?p> 王褒生捻須笑曰:
“切莫忙著打岔,姑聽朱兄言之。”
朱教玉聞言繼續(xù)道:
“太平天國權(quán)利構(gòu)架,也是奇異,一方面洪秀全既是天王,無異于帝王之尊,同時又是皇上帝天父之子,能上通天意,本來應(yīng)該成為毫無爭議最高之統(tǒng)帥,卻偏偏又有東王能使天父附體,西王更有天兄下凡,此二者出現(xiàn)時天王唯有俯首聽命,故而太平軍之興起,實南王馮云山出力最多,對天王亦是最為忠心,奈何受到排擠,其權(quán)利卻只能居天、東、西之下,而此三王卻又互為掣肘,無明顯權(quán)利高下,只能相互制衡而已?!?p> 左宗棠聽了,甚為好奇,遂問:
“那朱兄可知何以形成此種局面?”
“這個在下也未實考,僅是聽聞而已,據(jù)傳當年洪秀全應(yīng)馮云山之邀前去紫荊山宣揚上帝言說,不料馮氏卻被桂平知縣以煽動罪逮捕下獄,也是這洪天王缺乏章法,不能顧全大局,一慌亂間就親自跑到桂平營救去了,使得紫荊山數(shù)千會眾一時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又有人虛傳二人皆被官府所害,故而亂像環(huán)生,許多會眾心懷異志,大有作鳥獸散之勢,其時楊秀清僅是一小頭目,卻靈機一動,學當?shù)叵山痰慕蒂仔g(shù),稱被天父附體,前來指引眾教徒,多是勸勉之言,果然使得教眾平穩(wěn)下來,轉(zhuǎn)危為安,后來又逢楊秀清有事,蕭朝貴便稱為天兄附體,因為這天父天兄比天王還有更高地位,故而也能愚弄會眾,待到洪、馮二人脫險歸來,已是難以挽回,只好承認了楊、蕭之地位,也就有了后來之情勢?!?p> “另外兩王又有如何來頭?”
“那北王韋昌輝,乃是殷富之家,也讀了些書,在當?shù)赜行┑匚?,后來入了教,將全部家產(chǎn)充為資庫,遂便也封王,至于翼王石達開,與朱某還算熟悉,此人乃少年英雄,幼時同一個武舉學了不少本領(lǐng),又樂善好施,頗有俠氣,才十幾歲就名聞鄉(xiāng)里,被馮云山訪了出來,擅長帶兵打仗,最初并不在諸王之列,后來因為戰(zhàn)功卓著,就借了羽翼天朝之意,封了翼王,現(xiàn)也不過二十余歲,我觀此人,的確才能不凡,將來必是官家勁敵也,不過此人秉性正直,慷慨激憤,在權(quán)力爭斗中恐怕難以脫穎而出?!?p> “如此說來,太平軍內(nèi)部權(quán)力構(gòu)架并不穩(wěn)定,政令如何能夠統(tǒng)一?”
“現(xiàn)今一切政令,皆出自東王之手,天王惟畫諾而已,無異于傀儡,不過會眾軍士皆奉天王為君,忠于天王,東王也就不敢造次,故而的確看不出太多矛盾,畢竟尚未坐大,以后若能穩(wěn)定下來,必定會有一爭,東、西二王,入教前本即好友,如今又都有最高話語,不過之前眾人皆是南王發(fā)展而來,該王寬厚勤樸,從不居功自傲,有其于中彌合,還算和諧,如今看來,我父子能被視為上賓,定是南王之功,否則不會南王一逝,東王就來拿我,以致有如今情形,這東王楊秀清,好用權(quán)智,性機警,又有威嚴之氣,富謀略,只是聽聞此人未曾讀書,性格偏狹,恐怕終與天王難以共存也?!?p> “朱兄今日見教,真乃解我疑惑,我等且看事態(tài)發(fā)展,不過以現(xiàn)今所知,這太平天國,雖號稱天國之兵,恐怕難以承天運矣,只是當今官兵,也是無能,未知堪當一擊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