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年間,太平軍先后三次攻陷湖北省城武昌,大城每次易手,最苦難者總是那些無助的百姓,其中尤其以第一次武昌城破傷亡巨大,王柏心觀其慘狀,憤而賦詩多首,今采幾句,以觀時情:
鄂王城下骨如邱,黃鵠磯邊戰(zhàn)血流。
亂后江山空灑淚,春來花鳥不關(guān)愁。
話說咸豐三年正月廿二日,張亮基等人抵達武昌城時,距離太平軍棄城順江東下已近二十日,太平軍一路摧枯拉朽,兵鋒直抵江蘇,沿途的江西重鎮(zhèn)九江,安徽省城安慶分別于是月十一日、十七日破城,同樣只掠不守,直撲江寧而去,只是情報傳遞尚需時日,此時眾人尚且不知,駱秉章與嚴正基會同署武昌知府金云門正在調(diào)查武昌城破壞情形,得知太平軍未至前有百姓七十余萬,現(xiàn)今只剩十數(shù)萬人,可見損失之巨。武昌各處官署府邸盡遭焚毀,所幸貢院雖亦洗劫一空,但房舍尚存,眾人各就一間,用磚木瓦礫支了木板充當桌床,也算安頓下來,開始著辦諸事。急務(wù)如修補城垣,收斂骸骨,撫恤難民,安集流亡,招徠商賈,查治土匪等,皆需一一措置,然而各處官員皆不在省,一時竟無人可派,只好先命丁勇召集附近各署同補諸員,次日人漸多起來,但又各守職務(wù),諸事不好展開,左宗棠建議張亮基會同駱秉章、嚴正基、江忠源商議,命督糧道徐豐玉署理漢黃德道,主抓黃州府撫綏諸事,廣西隨員張汝瀛署理漢陽知府,松滋知縣劉鴻庚署理漢陽知縣,加上之前調(diào)署的武昌知府金云門等,總算搭齊諸級官長,眾人各自領(lǐng)命,著手事宜。
譚鐘麟依然不任職務(wù),只奉左公之命查看武昌各處城垣,這日他身著文士長袍,帶了兩名便衣親隨,便往文昌門城墻而來,此處濱臨長江,江水泛漲之時,每日侵蝕城基,最為脆弱,正是當日太平軍以地道轟塌破城之處,據(jù)說有三處坍塌嚴重,鐘麟等查看,果然有三處似是新砌,各二十丈有余,應(yīng)是太平軍入城之后所修,兩名親隨正在測量長寬,忽聽到一處哭聲,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老婦正在焚紙,并朝城墻跪拜,鐘麟見老人衣衫雖破,但質(zhì)地上乘,料定之前也非貧苦人家,但如今孑然一身,無人陪伴,必是家門遭了大難,念及便向老婦走近,并躬身拜了三拜,老婦見有人來,已收住哭聲,抬頭端詳,鐘麟忙道:
“老人家怎么對著城墻祭拜呢?莫非有親人當日守城時在此遭難了?”
那婦人也不起身,還跪在那里焚紙,沉默了一會兒,見鐘麟也不走開,才嘆道:
“唉,我老婆子也不是不懂禮數(shù),看模樣你也是才來這武昌城吧?長毛不是人,我家老爺和三個兒子都是本分人,也就做點綢布生意,與長毛并沒有過瓜葛,無怨無仇,那日長毛沖進我家,搬東西搶錢財也就罷了,還要強行擄走我的兒子與媳婦,我家老爺就拼上命了,打了為首的一個什么官,結(jié)果老爺與三個兒子兩個孫子全被殺了,可憐小兒子才十五歲,孫子才剛會走啊,二媳婦還是被擄走了,至今也沒有音訊,只剩下老婆子與挺著肚子的大媳婦,要不是盼著大媳婦給老鄭家留根苗,老婆子早就投了河了……”
說著早已淚流滿面,遂又放聲號哭起來,鐘麟雖未親見當日情景,卻已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個大概,自也深感凄慘,戰(zhàn)亂至今,還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他一會兒暗恨太平軍劫掠裹挾,一會兒又怨朝廷不知與民生息,致使生民無望,才釀如此禍亂,更傷感無論怎樣,最苦難的還是這些平民百姓,不覺也已落淚,良久,見老婦哭聲漸小,鐘麟蹲下去,攙扶起來,勸道:
“老人家也不要太過悲傷,萬一哭傷了身子,兒媳就更難了,如今官府已經(jīng)著手賑濟撫綏了,你可以到貢院去尋縣太爺,說明情況,先記錄在案,以后有了款糧,也能救濟一些。”
“老婆子家中還有一些田地儲糧,生活暫時也還好說,聽你說話也是官府的人,既如此老婆子倒有一事定要請大老爺做主。”
說著就要跪倒,鐘麟忙攙住,請老人但說無妨,只聽老婦道:
“方才你就問為何在這兒對著城墻祭拜,就直說了吧,家里六口男丁的骨骸還全在這城墻底下壓著呢!”
“老人家這話是什么意思?莫非這城墻底下有什么隱秘之事?”
“唉,一聽這話你也是才剛進城,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日長毛入城時,死人都快蓋滿了這武昌城,也不知長毛怎會那么歹毒,人殺了也就殺了,竟連尸首都不放過,將他們?nèi)继盍诉@幾處城墻下的地洞了,這幾段才修的城墻下面,全是尸首墊起來的,我家老爺和兒孫的骨骸,當時就被扔到了這些洞里,如今想要安葬也不能,還望大老爺能做主,安排人將城墻拆了,讓百姓們來認領(lǐng)尸首,也好安埋呀。”
說著還是要跪拜,鐘麟攙住道:
“竟有此等荒唐無恥之事,真是讓人發(fā)指,老人家還請放心,我馬上就去稟報,一定盡快拆開城墻,起出被埋尸首,老人家要備些棺木,好能成殮?!?p> 那老婦見鐘麟說的真切,又要跪拜,鐘麟不許,安慰了一陣,老人才提了籃子,沿著城墻慢慢遠去,鐘麟收攝心神,卻難抑悲涼,他也常讀到史書記載的種種慘事,比如不算很遠的張獻忠屠四川,以及禁書中有關(guān)本朝初期的揚州十日,嘉定屠城等,但僅僅面對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描述而已,如今卻要親見如此情形,將是何等凄慘也?鐘麟再也不忍注視這城墻,忙招呼親隨往貢院而回。左公正在同張亮基、駱秉章二人討論如何招徠商賈,以轉(zhuǎn)運接濟,左公道:
“既然朝廷旨意,無銀可撥,尤嚴禁截留軍餉應(yīng)急,撫恤資費令制軍與中丞自行解決,那除了檄撥襄陽、荊州、宜昌等未遭兵禍諸州錢糧外,唯有迅速招徠商賈來此,才能有所起色,襄荊宜本非富饒之處,又有荊州將軍臺湧、暫駐襄陽的云貴總督羅繞典等阻耽,恐也不會有多少接濟,故而制軍與中丞應(yīng)立即上書朝廷,請向陜西、河南、四川、湖南等處曉諭,至少免去兩月之關(guān)稅,好招致商民前來經(jīng)商,武、漢兩城,本是商賈云集之處,如不先行振作起來,怎能自救也?”
眾人皆點頭稱是,左公見鐘麟回來,只立在門外,面色凄愴,料定有事,遂起身托詞先出來,張、駱二人繼續(xù)商議撫恤諸事,左公示意鐘麟一起進了自己的居室,鐘麟將一早所聞盡向左公說出,左公聞言亦是大感悲戚,忙又同鐘麟回到堂上,向兩位大員稟報,張駱二人聽鐘麟說完,皆大怒,厲罵發(fā)逆不仁,罵畢,駱秉章始道:
“左先生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理?”
“無論如何,城墻定要拆開,倘連遇難百姓骸骨都難收埋,任由其填塞一處,非但幸存百姓心寒,恐連上天都難饒恕,何況許多殉城官員骨骸也無著落,說不定就在這城墻之下也?!?p> “只是如今藩庫并無任何經(jīng)費,發(fā)放兵餉及設(shè)撫恤難民粥廠等經(jīng)費都已左支右絀,如何雇人起出骨骸,還能再重建城墻也?”
張亮基捻須道:
“沒有經(jīng)費也要想辦法,單從城墻來說,如不將尸骸起盡,并用凈土填實,天暖之后,尸身一旦腐爛,城墻恐將自行傾塌,至時反誤大事,最新軍報說發(fā)逆已盡入安徽境內(nèi),武昌暫時不會大變,是以盡快拆修城墻,解除隱患,亦是當務(wù)之急,至于如何解決,不知季兄與文卿可有頭緒?”
鐘麟道:
“既然經(jīng)費難出,恐怕只能求助于民也,畢竟城墻之下所填埋者,盡是城內(nèi)城外百姓之親朋,彼等也想認領(lǐng)尸首,不如就發(fā)貼告示,先召集義民,只管飲食,也不發(fā)酬勞,或許有踴躍之百姓,有數(shù)百上千人則可完成也。”
左公道:
“此事可為,不過也不必強調(diào)不給酬勞,可以注明酬勞暫且記賬,待藩庫收支好轉(zhuǎn)之后再補,如此也能多招募一些義民,制軍與中丞意下如何?”
“看來也只好如此矣,還是有勞季兄斟酌些個才好?!?p> 眾人又商量一番,定下召集義民拆修城墻之事由知府金云門負責,鐘麟仍從中暗為監(jiān)督,各處告示貼出,義民頗為踴躍,這些百姓主要來自城外,聽聞太平軍棄城東下后前來查看親朋,果有許多不知去向者,見了告示,都前來貢院報名,理事一一記錄,三天來已錄有兩千多青壯,眾人頗覺欣慰,擬就下月初一著僧侶超度亡魂,二月初二龍?zhí)ь^之日正式興工辦理。其余調(diào)撥購買湖南所制鐵炮,恢復各州縣驛站,修造各級官邸,殉難大小官員建祠供拜,招徠商賈,查拿水路盜賊,清查戶口并撫恤貧民老弱孤寡殘廢等諸事各有著落,除了錢糧短絀之外,其余各有負責,眾人雖忙碌不堪,但眼見城內(nèi)景象漸漸好轉(zhuǎn),也自略覺慰藉。正月廿七日,軍報安徽省城安慶已于十七日失守,安徽巡撫蔣文慶殉城,次日又報太平軍已棄安慶而下,揚言欲下江寧。
這夜眾人忙罷,稍有閑暇,張亮基又邀左公與鐘麟閑談,張亮基道:
“江寧乃六朝古都,江流險闊,氣象雄偉,有險可依,兩江總督陸仲白(陸建瀛)親自坐鎮(zhèn),據(jù)傳向軍門也已直奔江寧助守,當不會蹈武昌、安慶之覆轍矣?”
“左某覺得并不樂觀,前番發(fā)逆攻桂林、長沙省城不下,攻武漢還遇到不少抵抗,攻安慶據(jù)傳只用不到半日,一則可見官軍準備之不足,二者也可見發(fā)逆戰(zhàn)力尚在不斷提升,發(fā)逆對江寧之富庶早已垂涎,此番不在九江、安慶逗留,則對江陵定是志在必得,或許是圖謀久留于彼處也?!?p> “季兄斷定發(fā)逆會立足江寧,不會再沿運河或順海而北上乎?”
“那倒并未斷定,只是發(fā)逆既未自武昌北上河南而取京城,如今繞道江寧,固然可能因為水軍堅利,但沿江東下是順流,沿運河北上乃是逆流,沿海行船恐更不通,是以左某判斷發(fā)逆甚有可能于江寧長期盤踞,制軍也說江寧依山帶江,九州天險之地,南宋李莊簡(李光)有言曰:建康之地,進可以戰(zhàn),退可以守,上下約略有六處險隘,實乃建都之良所,前朝明太祖即依馮郢國(馮國用)之謀拔金陵而定鼎,而后掃除群雄,天下始定,如今發(fā)逆恐打算效仿前朝,我等雖食君祿,為國謀事,然不得不說發(fā)逆此行算是明智也?!?p> “如此說來,季兄似對朝廷更為悲觀矣?”
“也不盡然,之前左某早有了解,那偽天王洪秀全者,絕無明太祖之才略,在江寧這個富庶之地久居,未必算是好事,一旦喪失銳氣,再有權(quán)力分配不公,內(nèi)生猜忌,未必不是由盛轉(zhuǎn)衰之處也,倘若以如今盛氣直指京師,或許如李闖般改朝換代也未可知,而一旦與朝廷形成均勢,則兩方比較者即已不僅是戰(zhàn)力也,至時取才之道,安民之方,御臣之術(shù),治國之略等等,均有交鋒,倘使左某不看好朝廷,何以還在制軍之幕下乎?”
“季兄之謀深矣,老夫半年以來,受教良多,觀乎封疆之臣,前有常南陔,后有蔣蔚亭,皆殉職省城,張某每有得季兄全命之感,何其幸哉?!?p> “良禽擇木而棲,左某雖略有薄學,然非有制軍之信任,又何能發(fā)揮一二,何況制軍也非尋常官宦,能佐制軍,實乃左某等之幸也?!?p> 二人又相互客套了數(shù)句,最終張亮基慨然道:
“老夫既承林文忠公垂青而提拔,自然不吝于任用賢才,以倡林公之政舉,倘能廣募人才,救我國運民生,老夫雖死而無憾也?!?p> “制軍果然心胸磊落,我等皆慕林公之望,自有林公在天庇佑,前番左某已經(jīng)查訪到前刑部主事王子壽,候選知縣江陵林天直,本府的張裕釗等皆有才具,岷兄也推薦毛英勃等人,如今已用制軍之名延請之,意誠兄也有信說下月即將來鄂,等總督府署初成之時,制軍幕下定將人才濟濟,到時還望制軍莫要吝惜官位才好。”
“哈哈,老夫最佩服季兄之處,乃是不吝舉薦,從不攬功,日前老夫已經(jīng)深思,待到府署初成,即將總督大印留在堂上,季兄可隨時使用,只需前后同老夫告知一聲則可也?!?p> “制軍萬不可如此,倘此情形傳出,非但民間以為左某攬權(quán),更恐朝廷法度不容也?!?p> “哈哈,朝廷法度乃是死物也,便宜行事,于事有補則可,此亦當日文忠公之風采,況且此事僅有季兄與文卿知之,最多再有意誠兄總攬文書時可知,無須擔心其他也。”
“左某深知制軍之氣度,不過還是之后再議可好?”
張亮基爽快答應(yīng),三人又議了一番公事方各自歇息而去。單說二月初二這日,鐘麟仍帶兩名親隨著便裝來到文昌門處,知府金云門早已帶人前來坐鎮(zhèn),義民在匠師指揮下分班拆搬城磚,進度頗快,中午時分已經(jīng)拆了新砌部分的三分之二,眾人飲食休息畢,下午時分,將磚石拆凈,漸能聞到劇烈的腐臭味,金知府著人將提前準備的艾草香罩分發(fā),才又繼續(xù)鏟掉浮土,果見城墻下有三個大坑,均填滿了尸體,雖是冬季,也已開始腐爛,鐘麟看的一陣陣暈眩不已,但仍強忍著不走,義民將尸體一具具抬出,面目完整者擺在一處,早有百姓前來等著認領(lǐng),之前鐘麟所見的老婦果然找到了家人骨骸,請人抬了,一路號哭而去;有些骨骸面目已經(jīng)難辨,但衣著尚完整的擺在另一處,也有百姓前去查看,還有一些骨骸殘缺難以辨認者放于一處,計議倘無認領(lǐng)者,則埋于義冢,一下午竟清出了數(shù)千具骨骸,終于見到了實土,天色漸黑,骨骸已有半數(shù)被認走,金知府著人在附近燃起幾處火堆,又命膽大之人看著,防止野狗來損尸體。
鐘麟回到住處,已是面色蠟黃,左公在大堂看見,忙過來安慰,鐘麟難抑腹中翻滾,終于忍不住嘔吐起來,直吐得肚中只??嗨啪従徶棺?,左公早已料到鐘麟定是看盡了死難百姓之慘狀,此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將鐘麟慢慢扶起,鐘麟已經(jīng)吐得難以直腰,并且雙目發(fā)昏,左公將他攙至屋中躺下,命人燉上銀耳粥,便坐在了鐘麟身旁,默默的看著他,鐘麟擦掉眼角的冷淚,情緒漸漸平穩(wěn)下來,朝左公凄然一笑,道:
“季兄見笑,之前也并非沒見過骨骸,但如此之多,如此之慘,實在讓愚弟觸目驚心,難以忍受矣,數(shù)千人命,多是青壯男丁,想來一年前還各安居樂業(yè),不知金戈之聲,兩月前尚生龍活虎,各抱希望,誰知道一日之間竟遭屠戮,無異于牛羊,難怪俗語稱寧做盛世犬,不為亂世人也?!?p> “為兄早知文卿悲天憫人,素有慈悲心腸,這些百姓遇難,已是無可挽回,他日我等倘若得志,定要呵護黎民,拯救蒼生,以不失書生之奮,不負圣人之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