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北大文學(xué)院長齊思和先生以“倡經(jīng)世以謀富強，講掌故以明國是，崇今文以談變法，究輿地以籌邊防”評價魏源，一代大儒形象，如在眼前，而其與林則徐、龔自珍等友情真摯，常躍然于詩作中。林則徐遣戍伊犁時，與魏源約見于鎮(zhèn)江，林則徐贈《四洲志》譯稿，囑其作《海國圖志》，兩人均知來日渺茫，互贈長詩數(shù)首，今集魏源五言八句，以沾賢息也：
與君宵對榻，相逢一語無。聚散憑今夕，商略到鷗鳧。
萬感蒼茫日，歲月笑龍屠。方術(shù)三年艾，河山兩戒圖。
咸豐帝自登基以來，紛亂迭起，常常心憂如焚，卻總六神無主。兵法所云兵貴神速也，然與太平天國之交鋒，京城與前線本相距甚遠，文報諭旨往返常須二十日以上，怎能事事調(diào)度？然而向榮、琦善、訥爾經(jīng)額等欽差大臣也多不堪，是以朝廷每每亂下諭旨，前有張亮基關(guān)鍵時刻被調(diào)離之事，今番則說江忠源被調(diào)入絕境之狀，及思其后何以江南江北大營均潰，朝廷舍官軍而委全權(quán)于曾國藩調(diào)度，反而數(shù)年間迅速勘定大局，一則太平軍自身之失誤，二則湘軍、淮軍、楚軍等戰(zhàn)力確實勝出旗綠兩營，三則國際列強態(tài)度轉(zhuǎn)變亦是要因，然而事權(quán)劃一，不受遙制，臨陣調(diào)度，隨機應(yīng)變等戰(zhàn)場要著，更是一主因也。咸豐一朝，國無寧日，天子棄都，崩于京外，雖有種種因果，非一人之罪，然而身為華夏最后一任實權(quán)君主，其行徑斷非無關(guān)也，此乃后話，暫且不表。
單說當(dāng)時情形，江忠源轉(zhuǎn)戰(zhàn)桂、湘、鄂、贛，勇于戰(zhàn)事，頗多勝跡，奏疏條陳也甚合帝心，天子以為得獲神將，欲倚為股肱，故而屢有擢拔，咸豐三年九月十九日，連越數(shù)級，直升江忠源為實授安徽巡撫，試圖以一臣之力，扭轉(zhuǎn)危局，從而將江忠源送上絕路，事后再悔恨不已，何其昧懵也。是年十月初三日，江忠源在孝感行營接到晉升諭旨，當(dāng)即恭設(shè)香案，往京城方向叩頭謝恩，短短一年之內(nèi)，由知縣銜在籍舉人幫辦軍務(wù)榮膺封疆大吏，自是心生豪邁，意興飛揚，然而身側(cè)之譚鐘麟?yún)s暗暗心急，心中直呼大事不好。直到天黑，軍中來賀將員方行離開，唐樹義也實授湖北按察使，以接替忠源之職，二人于大營又交接攀談數(shù)刻，送出營門，回來才見鐘麟仍是文書打扮，默默坐在后帳，江忠源早看出鐘麟臉上之憂色，只是無暇顧及，此番方笑道：
“江某今日乃逢大喜，文卿兄卻面有戚戚，莫非還為江某不聽季兄之策而不悅也？”
鐘麟長嘆一聲，道：
“愚弟視岷兄乃為至交，怎會不滿岷兄，只是這封疆之域，不是兩湖，也非江西，偏偏是安徽，彼處短兵少將，民心不穩(wěn)，距離湖南更遠，救援難及，發(fā)逆又盤踞安慶甚久，著力經(jīng)營，岷兄一去必有惡戰(zhàn)也?！?p> 江忠源踱了數(shù)步，忽然長吟道：
“鼙鼓聲旋徹九霄，孤軍爭奈虎狼驕。
生無奇策殲狂寇，死有忠魂翊圣朝?！?p> “此詩聽來波瀾壯闊，令人心潮澎湃，愚弟從未聽過，未知是哪位忠臣赤子所留也？”
“哈哈，文卿兄當(dāng)然不會聽過，此乃愚弟所作，聽來雖矜，卻非矯揉，彼時年少，游歷沅州府（今懷化），在黔陽靈佑伯周元龍（周文曄）祠前，出此感慨也，靈佑伯之視死如歸，早埋江某內(nèi)心，平生恨不能追隨之。而今有圣上眷遇，不以田家鎮(zhèn)之失下罪；百姓浮望，早待新?lián)峤y(tǒng)籌救援，正乃江某殺身成仁之際，是以近日此數(shù)句常縈耳旁，文卿兄倒也不必過憂，兩軍相爭，勝負之?dāng)?shù)或未可知，江某也算身經(jīng)百戰(zhàn)，不作殊死一搏，豈能言棄也。”
“只是有傳聞發(fā)逆已由偽翼王石達開親自坐鎮(zhèn)安慶，此人狡悍著聞，素得眾心，其才智出諸賊之上，季兄亦以之為勁敵也，此番岷兄千里赴援，賊眾以逸待勞，若再兵單將薄，身履險地，實為兵家大忌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轉(zhuǎn)身又在書案中翻出一頁紙，交給鐘麟，展開看來，卻是江忠源前幾日送別郭嵩燾時所作，只見里面有“千鈞拌一擲，吾死獨少緩，死生寄戎馬，來生會有期”等語，已知忠源早存殺身成仁之決心，心頗凄然，也知多勸亦難有用，只好試圖緩之，嘆一口氣，將詩稿置于書案之上，輕聲道：
“岷兄忠烈如此，愚弟實不忍再勸，不過眼下賊屯漢陽，圍武昌，又豈能坐視不理，而轉(zhuǎn)走千里之外乎？”
“此事同唐臬司已有定議，我等眼下既已收復(fù)孝感，當(dāng)速赴漢陽攻剿，必要先解武昌之圍再赴皖省，所轄兵員，終究多屬湖廣，舍近救遠，棄親不顧，自屬不義也，我已扎催相堂、汝州（江忠濟）速帶親信楚勇前來武昌救援，一來可厚省垣兵力，二來也可多帶戰(zhàn)力赴皖，倘有我三千楚勇精兵為驅(qū)，縱是石逆狡悍，江某難以力挽狂瀾，使安徽攻守相易，也能守一城垣以自保也，長沙、南昌之守，去日不多，文卿兄當(dāng)有信心矣！”
“只是眼下相堂、汝州二兄距此甚遠，斷非三五日可抵省垣者，城內(nèi)諸軍惟戴文蘭營戰(zhàn)力尚可，吳制軍新來乍到，斷然不能允其赴皖，是以依愚弟私情計，反倒希望發(fā)逆多困武昌一些時日，好能使岷兄等到楚勇盡集也。再者，岷兄就不能緩圖漢口，以爭時間乎？”
“江某歷來以為，大軍赴援，如解燃眉，前番不屑向榮、琦善之所為，今番何以如此來勸也？倘一遷延，安徽省城有失，江某恐成千古罪人矣?！?p> 其后江忠源率軍先至漢川，十月初五日又駐灄口，與太平軍交戰(zhàn)，小勝，次日一早，太平軍戰(zhàn)船竟撤離漢陽、漢口，江忠源派兵沿江追下數(shù)十里，因無戰(zhàn)船，抬炮射程不夠，也是無可奈何。江忠源、唐樹義等先行進省，吳文镕、崇倫等督撫大員自是額手稱慶，吳文镕更因前番彈劾江忠源不聽調(diào)令急救武昌而先攻孝感救德安而數(shù)次致歉，忠源也不以為意，城內(nèi)大員均為前臬司驟升撫臣而來道賀，忠源本欲即日赴皖，吳文镕等以賊情詭詐，難保不乘間回躥之由挽留，鐘麟也趁機勸說忠源等候楚勇匯集，江忠源便暫留武昌，一邊協(xié)助安排城防，一邊重編潰勇，鼓舞士氣，轉(zhuǎn)眼已到十月十日，江忠源見李輔朝、江忠濟所帶楚勇仍無音信，便扎催二將直接帶勇繞赴廬州，自己則執(zhí)意同吳文镕辭行，吳文镕雖有曾國藩等關(guān)系，但終究愧疚前番誤劾忠源，是以也難強留，遂定好次日起行。鐘麟勸江忠源帶戴文蘭營赴皖，卻得吳文镕答復(fù)須太平軍全部出鄂方可放行。
十月十一日，江忠源自漢口啟程，僅同云南鶴麗（今鶴慶）鎮(zhèn)總兵音德布將前番收集的田家鎮(zhèn)潰兵一千二百名重新編練隨行，往黃陂而來。江忠源深知此行兇險，本絕不肯帶鐘麟隨行，鐘麟托詞聽聞魏源可能在皖北潁州一帶參與軍務(wù)，欲訪名儒，方與忠源同行。因江路多為太平軍占據(jù)，江忠源帶軍經(jīng)黃陂繞道麻城，十月十八自鄂北進入安徽六安州。途中接到廷寄有旨令江忠源暫留武昌調(diào)度，但是情形再難回師，鐘麟每每懊惱未能力勸忠源多留湖北幾日，否則或能避開此后之慘事矣。單說江忠源一路勞頓，又淋秋雨，感了風(fēng)寒，廿六日行抵霍邱縣洪家集時，身體冷熱交作，又強行奔馳八十余里，至六安州城時已經(jīng)難以行動，急忙請醫(yī)診治，說是急火攻心，必需靜養(yǎng)，鐘麟反倒略覺安慰，暗中叮囑醫(yī)生不必用急藥，可以慢慢調(diào)治。
然而該月三十日，江忠源接到舒城失陷，在籍工部侍郎呂賢基投水殉難之訊，又是痛憤填膺，幾欲昏厥，原來曾國藩與呂賢基交情頗深，曾有信曰安徽可用者有呂賢基（字鶴田）、吳廷棟（字竹如）、李鴻章（字少荃）三人，其中呂賢基尤其名著望深，可以借其延攬安徽人才，此番還未相見，已然殞身，又怪自己不該治病，六安距舒城僅一百二十里，若不在六安耽擱，定能救下呂賢基。鐘麟暗自心驚，自不敢多說，不過江忠源終究病的不輕，也難遽行。
這一耽擱，已經(jīng)到了十一月初八，署安徽巡撫劉裕鉁聞聽江忠源病在六安，派人將巡撫關(guān)防等送來，江忠源只得拜領(lǐng)。在六安十天，江忠源雖重病在身，仍然著當(dāng)?shù)毓賳T會同音德布募勇二千余人，不過倉促之間，戰(zhàn)力難成，便議定自己親帶四川兵及新募兩千壯丁趕赴廬州防御，由音德布率所帶云南兵及新募七百余勇在六安團練，既守六安，又準(zhǔn)備隨時與江忠源夾擊舒城太平軍。是夜議罷，天已全黑，鐘麟在幕內(nèi)聽得真切，急在心頭，候得眾人離開，方自轉(zhuǎn)出，勸道：
“廬州乃是新立省城，城墻薄弱，多年未經(jīng)攻守，難以完備，城內(nèi)定然缺兵、缺餉、缺器械，外圍又無得力援軍，岷兄孤軍深入，甚為不妥也?！?p> “江某深知文卿兄關(guān)心之情，只是廬州百姓殷望已久，自古未有棄民之守能成忠臣良將者，我輩心志，前番在孝感行營已表，如今病軀漸起，廬州尚未淪陷，實乃天意，江某不得不與之共存亡也?！?p> “發(fā)逆狡詐，焉知不是故意停攻廬州而待岷兄入彀乎？”
“哈哈，倘真如此，江某倒該高興，石逆既才智出眾，卻專為江某一人設(shè)計，死亦何憾？不過文卿也莫總長他人志氣，石逆既在安慶，江某不信其能算無遺策，如今既然予以機會，城墻有總比無強，對戰(zhàn)時守總比攻易也。而且瀘州知府胡元煒稟稱城內(nèi)兵力已厚，餉亦充裕，朝廷更已有旨調(diào)陜甘總督舒興阿、江南提督和春、兵科給事中袁甲三各自督率大軍來援，何況還有楚勇精兵將至，滌師也稱將練成湘勇五六千人來作后援，倘江某能守住廬州一兩月，各處援兵將發(fā)逆反包圍之，將有望一舉全殲，至?xí)r乘勝而下，安慶有望光復(fù)，甚而天下大勢，或由此轉(zhuǎn)也?！?p> “唉，岷兄也知，近日傳言朝野言必稱‘南江北勝’，盛贊惟有岷兄與欽差大臣勝保是能與發(fā)逆對戰(zhàn)之人，發(fā)逆恐亦早知，是以岷兄還要小心其詐術(shù)，而胡元煒待援心切，所言未必如實，外路舒、和、袁各軍，除和軍門外，也多無交情，至?xí)r來援未必盡力。非是有意氣餒，愚弟本非行伍之人，所見亦是寡陋，只望岷兄能三思而后行也。”
“文卿兄所見本無差池，非是江某不愿穩(wěn)妥也，只是形勢迫人，君子有所必為也。明日一別，今生或難再見，江某還有事要請文卿兄……”
鐘麟忙插言道：
“岷兄義無反顧，鐘麟何惜一命，明日定要與岷兄同赴廬州也！”
“哈哈，文卿兄莫怪江某自作主張，此行兇險若何，江某自有分寸，身為一省之撫，殉身省城乃是命數(shù)，文卿身無一職，何須赴險？何況文卿兄此行本是代季兄來阻履險，總不至既不從命，反要牽累也。文卿兄乃季兄倚重之人，以季兄之知人，可知將來不可限量，前番漢口起行，本就不欲同來，只是一來仰慕老兄為人，不愿驟舍，二來老兄執(zhí)意查訪魏默深（魏源），想必也有要事，是以江某一直留心打聽，前番已自其摯友鄒漢勛處得知公本隨周敬修（周天爵）制軍在潁州剿匪，后周制軍病逝，便回江蘇興化縣隱居，魏公任職興化、高郵一帶多年，想來不難尋訪，只是道路不通，必有艱險，江某以為，不如先回湖南，日后再訪亦可。只是無論如何，明日總要一別也?！?p> 鐘麟當(dāng)日說要尋訪魏源只是隨口之說，未曾想江忠源竟信以為真，此時眼見忠源斷然不許自己隨去廬州，又不忍辜負其留心查訪，便接道：
“魏公乃是當(dāng)世名儒，亦是我湖南俊杰，林文忠公引為知己，愚弟早有尋訪之意，今既有岷兄已得確信，則定要走訪一回，不過方才岷兄說有事要托，不知乃是何事？”
“當(dāng)世英豪，除了滌師之外，吾首重左季高兄也，是以此番倘若有幸生還，倒也無事，倘死得其所，惟愿能由季兄作文以略述行狀也，文卿兄、季兄、雪翁、胡潤之太守、張石卿制軍等皆能親沐林文忠公之風(fēng)姿，眼下文卿兄又將與魏默深相晤，真是羨煞江某也，惟愿來日能在地下，得見文忠之英靈，也算了一憾事也?！?p> “岷兄萬自保重，愿文忠公在天之靈，能夠護佑忠臣，使岷兄處處化險為夷也?！?p> 咸豐三年十一月初九日，江忠源帶病進駐廬州，次日，太平軍大兵壓境，圍困省城。單說鐘麟，于當(dāng)日辭別江忠源，北上鳳陽府，繞開戰(zhàn)場，從壽縣瓦埠鎮(zhèn)登船，沿瓦埠湖入淮河，又在五河縣換舟渡過洪澤湖，一路均是順流，行程頗快，再自運河至寶應(yīng)，才棄舟直奔興化，只見此處地勢凹陷，河道密集，其時已是初冬，路上行人頗少，碰到幾個人，打聽魏源住處，均沒有消息，鐘麟略覺失望，眼見又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迎面過來，看打扮不像粗人，鐘麟忙立住作揖道：
“這位老丈，晚生這廂有禮了?！?p> 老者忙還禮，鐘麟問道：
“老丈博聞，晚生此來覓訪邵陽魏源魏默深先生，他還有一號稱作魏良圖，方才打聽數(shù)人，竟然了無消息，不知老丈能否指點一二。”
老者仔細打量了鐘麟一番，方道：
“聽口音貴客也是來自湖南？談吐不凡，當(dāng)是讀書人矣?！?p> “不瞞老丈，晚生來自湖南茶陵，道光二十九年舉人，曾與林文忠公有些淵源，魏默深前輩乃是文忠摯友，晚輩行至此處，想要一瞻名儒風(fēng)采也?！?p> “原來小友竟與林青天林則徐大人有淵源，老漢失敬了，林青天主政江蘇多年，鄉(xiāng)人莫不懷念也，不過如今戰(zhàn)亂迭起，世道不平，魏老爺隱在興化，朝廷和長毛都經(jīng)常派人尋他，但百姓感念他往日之恩，都不愿輕易透露，是以老漢也不知詳細位置，不過你沿這條路走，再有十幾里路就到了一處大堤，號稱范公堤，不遠處則有一座范文正公祠，聽說百姓打算在那里為魏老爺立生祠，去到那兒，應(yīng)該可以打聽到老爺?shù)淖√??！?p> “老丈所說的這范公堤，莫非和范文正公、魏默深先生皆有淵源？”
“那是自然，這范公堤原來叫做捍海堤，你看現(xiàn)在此處離海有百里之遠，但在范公主政興化時，還在海邊，范公帶領(lǐng)百姓測量海基，修成大堤，取名捍海，其后由于淮水淤積，黃河改道，海岸漸漸遠離，已至百里之外，這道堤就以范公堤稱呼了，再后來運河重修，就依了這條大堤便宜，修建了泄洪大壩，以前每當(dāng)雨季高郵湖、洪澤湖水漲之時，就要開堤放水，以防阻礙運河暢通，小友也能看出，此處甚是低洼，一旦開壩，興化、高郵、寶應(yīng)、東臺數(shù)縣即成汪洋也，百姓甚苦，難以為繼，魏老爺任職興化后，力保大堤，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百姓要建生祠來為老爺祈福，小友到那范公祠周圍打聽，就可知道當(dāng)日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