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疲敝，有志之士奮勇而起，救亡圖存，最可歌者，當屬瀏陽譚嗣同，然限于彼時眼界，其欲賣邊疆諸省于英、俄之議，為時人攻訐，至今仍有非議者，當是妄顧時代之背景矣。今集改其早時所作《六盤山轉(zhuǎn)餉謠》中數(shù)句，以念彼時百姓疾苦，并察譚嗣同思想萌生之一端也：
朔雁一聲天雨雪，軸折人跌未肯歇。
不思車中累累物，東南萬戶之膏血。
自光緒廿一年九月中旬，譚鐘麟以兩廣總督，兼署廣東巡撫，政務(wù)繁多，先是上奏革掉了劉學(xué)詢的功名，又就兩廣裁減兵制局費、考核錢糧、整頓厘稅、重擬鹽引，以及海關(guān)諸務(wù)進行督導(dǎo)，還要撫恤揭陽等處地震災(zāi)民，忙的難以開交，二十日這天，方將朝中言官參劾馬丕瑤劣跡昭著一事與惠潮嘉道聯(lián)元交代畢，忽報南海知縣李征庸求見，放了進來，見過禮數(shù)，原來是就陸?zhàn)〇|等人定刑之事請批，譚公看過公文，心念一動，道：
“老夫倒要看看這陸?zhàn)〇|是何等囂張人物，李大令這南海縣牢可許得老夫進去？”
“大人莫要折煞下官，待要見那陸?zhàn)〇|，下官命人帶到臬司大堂便了，何須勞動大人貴軀?！?p> 譚公擺擺手，命人備轎，叫了延闿同行，不多時，便與李征庸前后乘轎往南?？h署而來。下了轎，直奔大牢，只覺血腥之氣撲面，忽聽慘叫之聲傳來，李征庸解釋說李家焯猶在用刑審訊，譚公努了努嘴，李征庸忙去通報，不一會兒二人便出來迎接，一番客套禮節(jié)自不必說，譚公無心糾纏，便命二人前頭帶路，自己由延闿扶了進來，卻見陸?zhàn)〇|單獨拘于一間陰暗狹室，油燈照出，臉上傷痕累累，已然面目不清，身上更是血跡斑斑，尤其手指腳趾，皆盡潰不成形，惟剩奄奄氣息，兀自昏睡，譚公看的一陣心痛，延闿更是掩面欲嘔。正恍惚間，李家焯命人將一盆涼水兜頭澆下，陸?zhàn)〇|竟悠悠醒來，也不睜眼，沉沉嘆了口氣，譚公故意沉聲道：
“大膽逆犯，死到臨頭，還不肯如數(shù)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陸?zhàn)〇|緩緩睜眼，將眾人看了一遍，看到延闿時怔了一怔，繼而厲聲道：
“生有何歡，無非受盡韃虜凌辱，死亦何懼，終將不負中華男兒也，爾等甘為滿清走狗，就別再妄想獲得什么，好去主子面前邀功了，倒是前番寫下那幾頁紙，也算得上良言相勸，希望爾等迷途知返也！”
想是陸?zhàn)〇|受刑時門牙被打落，以致聲音有些含混，譚公知道其意，乃是告訴延闿自己絕不會貪生畏死，將其出賣，便不忍多問，只望向李家焯，李家焯忙道：
“逆匪說要招供，結(jié)果給了紙筆，只顧胡言亂語，大人不看也罷……”
譚公不想啰嗦，故意咳了一聲，李家焯忙從桌上翻了一通，取出幾頁遞過來，只見淡黃糙紙上血跡斑駁，字卻龍飛鳳舞，譚公細觀，除了敘述自己姓名、籍貫、年齡外，多是大罵滿清朝廷，以及訴說其與孫文起義之必要，末了說“公羊既歿，九世含冤，異人歸楚，吾說自驗?！鼻鞍刖涫墙栌霉騻髦小熬攀廓q可以復(fù)仇乎？雖百世可也”，約是諷滿清自順治入關(guān)以來，歷經(jīng)康、雍、乾、嘉、道、咸、同、光，恰好九世，當可以復(fù)仇矣；后面半句，殊不可解，未知化用嬴異人之事，是何用意，不過陸?zhàn)〇|經(jīng)此酷刑之下，竟然還能書此壯語，果真錚錚鐵骨，令人動容，當下思忖片刻，將紙交給延闿，方對李家焯道：
“逆犯果然囂張，既然不肯供述附逆同黨姓名，姑且將孫文匿藏何處，或在香港何處可供落腳等情問明也可。”
原來譚公心知這陸?zhàn)〇|已是必死，自己此問，是告知孫文已經(jīng)脫險之情，也算略有安慰。果然陸?zhàn)〇|聽聞此言，哈哈大笑，良久方道：
“一我可殺，繼我而起者豈可盡殺！吾言盡矣，請速行刑！”
譚公搖頭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向外走去，眾人隨了出來，直至縣衙大堂落了座，李征庸起身哈腰道：
“大人也見了，此逆頑囂異常，芷香大令已是用盡刑罰，也未得甚消息，下官以為，明日處以凌遲，以警示穗城百姓，莫作非分之想如何？”
譚公故意沉吟道：
“此逆既然不懼酷刑，凌遲時若毫不膽怯，胡言亂語，反使逆黨更受鼓動，何況如今洋人報紙，總是誣責(zé)凌遲諸刑，有違人道，乃是野蠻行徑，還不如施以斬首，也免得落人口實?！?p> “大人高見，其他……”
“邱四、朱桂銓乃是孫文死黨，該與此逆一同處置，至于保安輪船上那數(shù)百人，既是愚民，受蒙騙蠱惑，不知事情緣由，老夫已令藩庫撥銀幾百圓，遣散了事。對了，那程奎光曾受李伯相提拔，頗有淵源，就勿須驚動朝廷矣，如今中堂受累馬關(guān)，時運不濟，再因此事遭受牽連，怪罪你我，也討不到好處，就說其人犯了軍規(guī)，由芷香大令用以棍刑，留個全尸，對各方皆算有個交代?！?p> “還是大人想的周到，下官等隨后就辦?！?p> “對了，懸賞緝拿孫文等人的花紅，就勞煩兩位大令時時關(guān)注了?！?p> “大人放心！”
一番刑令簽署無需多表，直到延闿陪同譚公回署，進了后堂，譚公方道：
“陸?zhàn)〇|之供詞，祖安可背下了？”
“當無差池，父親的意思是？”
“唉，有志獻身，亦算英雄，臨死絕言，浩氣四溢，不可湮滅也！姑且錄下，以后或可流傳，也算一番心意?！?p> “多謝父親成全，孩兒尚有一事不明，楊衢云等地位還在孫文之上，為何那懸賞花紅中，楊衢云等無人超過二百，唯獨孫文懸賞一千？父親既無意為難孫文，緣何又出此重賞，平添其風(fēng)險也。”
“唉，據(jù)為父所知，興中會一黨諸首，鄭、陳、尤、楊等，要么資歷、氣度不夠，要么懷有私心，惟有孫文，雖言行冒失，但貴在一心救國，故以其賞格，遠超諸人，其黨徒方知真正首領(lǐng)是誰，不啻于借助官方，暗助其成領(lǐng)袖地位也，至于拿獲風(fēng)險，不在賞銀多寡，而在于其行事周密與否矣?！?p> 卻說譚公依然忙于政務(wù)，參奏了一批庸官劣吏，為請辭歸家的劉永福宴別等，毋庸贅述。不覺時日迅捷，先是十月十六有人奏劾譚公緝捕孫文會黨不力，廿一日有人再劾，不久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王鵬運更上《疆臣篤老昏瞀措置乖方請飭查辦以安海疆折》曰：“兩廣總督譚鐘麟，自履任以來，措置諸多未協(xié)。查廣東地濱大海，為南洋重鎮(zhèn)，夙稱難治，近復(fù)盜風(fēng)日熾，匪黨潛滋，若以老邁昏庸之員，濫膺疆寄，設(shè)有疏虞，關(guān)系非淺?！薄敖衲昃旁?，土匪謀攻省城，聚集多人，軍械炸藥，無所不備。經(jīng)香港洋員電知，該督置之不理，逮營員請兵截緝，該督尚斥其勿為洋人所愚。至十一日，匪黨千余，搭港輪抵省舉事。洋員再行急電，該督始倉皇布置，致令大股及頭目等盡行逃逸，僅獲余匪四十三人，正法三人，余俱釋放，該頭目等至今未獲，亦遂作為罷論。事關(guān)謀逆，全省幾震，乃知而不備，備而不嚴，且如此巨案，并不奏聞，昏謬可想。”所幸朝廷僅是申斥一番，譚公仍得上折自辯，繼而有人彈劾譚寶箴弄權(quán)總督署，譚公一笑置之，更有污陷譚公收劉學(xué)洵巨額賄賂，乃致劉學(xué)詢遁逃香港等事，令譚公苦笑不得，畢竟劉學(xué)詢包辦闈姓，乃是譚公親手扳倒查處之人，可謂水火不容，言官胡亂聯(lián)系，恐怕還有其他緣由。便去信京城，著意打探是否得罪了權(quán)貴，幾番書信往來，卻是大為吃驚，疑點一致指向康有為。傳言從前康氏久居南海，謀求劉學(xué)詢之“點石書局”要職而不可得，更兼言語不和，由是留下恩怨。今年三月，《馬關(guān)條約》傳來，康有為在京聯(lián)名會試舉子一千二百余人請愿，一時名聲大振，史稱“公車上書”，而后中得進士，雖未點翰林，仍連番尋求上書天子，呼吁變法維新，更是發(fā)起強學(xué)會，從者云集，《新學(xué)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等刊刻幾有洛陽紙貴勢頭，其主張已經(jīng)廣為人知，前文略有言及，隨著康黨日益壯大，除了講學(xué)論道，著手創(chuàng)辦《中外紀聞》、《強學(xué)報》等宣傳刊物外，還試圖在政界尋求突破，首先想到了沐浴西洋風(fēng)氣最早的廣東，然而，時人皆知譚公老成持重，深受太后信任，鎮(zhèn)守兩粵，難有機會，便鼓動言官上奏彈劾，甚至有后世史家考正，王鵬運一折，即是出自康有為親手，淵源可見一斑，至于將劉學(xué)詢一并攻擊，約是順帶而為也。
其實譚公并不抵觸變法，譬如維新領(lǐng)袖黃遵憲，寫成《日本國志》已近十年，難以刊行，還是譚公到任廣州后，關(guān)照富文齋刊刻，力贊其條例精詳，寓意深遠，堪比《海國圖志》；是年底，譚嗣同結(jié)識梁啟超后，儼然已成維新砥柱，其父譚繼洵屢屢來信，訴說擔(dān)憂，抱怨難以管束，譚公每每回信安慰，為嗣同說話；平日更是常與幕僚、延闿、輔宸等討論變法圖強之道，雖多以老朽自居，卻也算不得頑固。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四月許振祎到任，譚公卸任巡撫兼署，才算少些事務(wù)，夏秋延闿回湘應(yīng)科考，與三孫譚繼祖皆取拔貢，年底返穗前，手抄了譚嗣同尚未刊行的《仁學(xué)》五萬言，常常捧讀，愛不釋手，譚公也便細細品了一番，這日，父子兩個稍有閑暇，便議論起來，只聽延闿道：
“復(fù)生兄自號壯飛，果然能出壯語，竟敢劍指三綱五常，宣揚眾生平等，難怪敬丈（譚繼洵自號敬甫）不滿，此論一旦公之于世，驚世駭俗，必成眾矢之的，雖其常持佛門“我入地獄”之論，然恐株連宗族，后果殊難料及也?！?p> “復(fù)生師從節(jié)吾先生（歐陽中鵠），身承船山衣缽，自以經(jīng)世致用為任，其心懷壯志，銳意進取，革故鼎新之端倪，為父十余年前已知之矣，而今既能成說，也算刻苦，然而論中駁雜矯揉佛、儒、道、墨甚或基督、真主諸多說辭，斷難融匯，言辭又頗生澀，甚或幼稚，遠遜嚴子《天演論》之體系一脈也，難有醍醐灌頂之覺，不過假以時日，仔細打磨，真能有所貫通，也算開一先河，未必不成氣候矣?！?p> “孩兒仍覺復(fù)生兄鋒芒太盛，其欲將西人所謂科學(xué)、宗教、倫理之學(xué)融于一體，倒也豪壯，但所謂只有使新舊兩黨流血遍地，中國方有復(fù)興希望之論，恐是危言聳聽之詞也?！?p> “唉，為父初見此言時，亦有同感，不過這兩日重讀商君書與商君列傳，對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一語，更有感喟，而見衛(wèi)鞅終以車裂而殉法，故對復(fù)生此論，亦有新解也?！?p> “可至?xí)r果真血流遍地，與孫文等革命流血之論，又有何差別？”
“自然大有差別，孫文之革命論，其意在鼓動造反，推翻朝廷，無論成敗，必將裹挾黎民，汝來回湘粵數(shù)遭，豈能不知黎民疾苦，又焉能受的太平天國一般動亂？而康、梁以及復(fù)生等輩，意在維新，縱是流血滿地，亦僅在朝堂之內(nèi)，不致有損民生也。”
延闿點頭沉思，片刻之后方道：
“孩兒聞聽，康南海在去年會試大成之前，亦曾鼓吹保中國不保大清之論，未知是否會走上謀反之路？”
“以為父判斷，康南海此人心胸略顯偏狹，行為處事難免徇私，絕無復(fù)生之豪俠任氣、一心為公之志，之前語出驚駭，不過是因科舉受挫，發(fā)發(fā)牢騷而已，而今杏榜題名，更以維新領(lǐng)袖自居，天下士子為之側(cè)目，可謂意氣風(fēng)發(fā)，豈會自斷前程？何況明眼人皆知，當今天子已親政七載有余，急圖擺脫太后牽制，更欲為甲午年力主開戰(zhàn)釀成大敗之名洗刷，再加之西學(xué)東漸，應(yīng)會重視革新言論，康南海等必將乘此風(fēng)氣，奮力一搏，以圖施展抱負也，至于謀反，非到走投無路，絕不可能嘗試，而真到走投無路之時，必已難興波瀾矣！”
“康氏屢屢為難兩粵政事，父親又不滿其品性，甚至不看好其能成就功業(yè)，緣何還要孩兒等重視其言論也？”
“哈哈，古人早有戒云，事出為公，不以私德僭論，眼下我中國困頓已久，林、左諸公勵精圖治五十載，仍難免甲午慘敗，是以無論康氏維新或是孫氏革命之論，皆應(yīng)運而生也，世人亦知華夏非變不可，只是在于緩圖、急進還是另起爐灶之別，即對應(yīng)復(fù)生所謂新舊兩黨以及孫文之謀也。維新一派所取尚屬折中，無論功業(yè)如何，其宣揚西學(xué)，培育風(fēng)氣，匯聚有志之士，使諸多華夏赤子視救國強國為己任，功莫大焉。是以嚴子雖不屑黨爭，仍樂于執(zhí)筆登報，言論支持，為父亦打算邀請蔡鶴卿（蔡元培，后有書信邀約，因故未成行）來粵傳授新學(xué)，以開我廣東習(xí)氣，對了，還有一位故人之子，頗有淵源，此子名曰章炳麟，乃為父知杭州時幕客章楞香之子，俞曲園（俞樾）高徒，近來新學(xué)思想已成一派，前番曲園來書說是欲承康南海所請，主持強學(xué)會之《時務(wù)報》，如此種種蒸騰氣象，豈能因康南海之私德而罔顧矣？至于為父，早逾古稀，若兩粵安定，免遭洋人覬覦，亦該引退矣，又怎會為言官之辭介懷！”
“孩兒受教，不過復(fù)生兄所論中國心脈枝葉之說，父親仿似不喜也?！?p> “唉，這心脈枝葉之論，早在二十年前已有爭論，當時左文襄公與李伯相就新疆一事，各自章奏條陳，李伯相即以為新疆等地乃是枝葉，曠日征戰(zhàn)，得不償失，然而為父支持文襄，間接釀成丁戊奇荒時陜西之困頓，而今一旦如復(fù)生所言，將新疆、西藏諸省賣與俄英，則湖湘子弟浴血西域，關(guān)中百姓忍饑挨餓，甚至你二兄寶符以死明志，豈非均成無謂泡影也？”
延闿一時語塞，見父親大有傷感之意，方又安慰道：
“復(fù)生兄此論，也是為馬關(guān)賠款所逼，畢竟兩萬萬兩白銀斷難一朝賠出，光利息都已掏空國庫，又何談富強諸論？”
“個中緣由，為父何嘗不知，馬關(guān)賠款，廣東每歲擔(dān)負二百余萬兩，還須歸還西洋各款，可謂捉襟見肘，但土地未失，外債總有還清那日，而一旦開了賣地之先河，新疆、西藏可賣，蒙古、青海自亦可賣，殊不知諸省一賣，甘肅，陜西乃至京師，均成邊塞，若干年后，復(fù)成新疆、西藏之況，繼而賣之，我華夏先祖，將無祭祀之地矣！”
“然新疆、西藏現(xiàn)為西陲之地，既為俄、英覬覦已久，倘彼果真肇釁，以我大清國力，自也無力對抗，至?xí)r恐怕連錢銀都換不回。”
“此言差矣，文襄當年既能對抗強俄，乃是早知西洋諸國，各懷私心，彼等顧慮國際輿論，縱是侵吞，亦不敢明目張膽，倘中國一朝富強，盡可取回，然一旦賣與彼等，白紙黑字，法理在人，則再無轉(zhuǎn)圜之機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