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櫝還珠 第六節(jié)
十日之后,隴國使團如期抵達。戎主在馬場行宮設(shè)下宴席,為使臣接風,蘇老體察圣意,另又安排了賽馬供使團觀賞。迎接隴國使團的儀仗早早整齊得排列在馬場門口,蘇老候在最首,笑瞇瞇穿著厚厚的朝服,盡顯一團祥瑞大氣。衛(wèi)昕抱著劍站在蘇老身側(cè),風骨卓然引人側(cè)目,合身的襜褕把他的肌肉線條勾勒得極其流暢,眉宇間的清貴俊朗多了一份淡定平靜。
須臾,官道上烏壓壓的戎軍綿延而下,一路馳行揚砂飛石,衛(wèi)昕瞇眼遠眺,看見輿車之上擁著貂裘的正是被親兵護擁而來的戎主。又見車旁一匹大黑馬,馬上之人一身白錦騎裝,黑白分明、眉目如畫、秀麗脫俗、見之忘憂,正是朝陽。
朝陽也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見衛(wèi)昕,頓時眉飛色舞,如閃電一團疾燃而來,歡脫縱下馬道:“子卿!”
蘇老嫌棄得瞥眼衛(wèi)昕,緩緩向朝陽施禮:“老臣參見殿下?!坝秩滩蛔¢_口抱怨:”殿下慢慢的,這么多人都等著,著急什么……”
朝陽吐了吐粉紅色的小舌頭,正對上衛(wèi)昕明亮的眼睛,歪頭笑道:“蘇老好!”
衛(wèi)昕見她眼瞳墨黑、丹唇朱紅,赤誠又微赧的目光落在自己眼里,不由唇角微揚,柔聲道:“恭迎殿下?!?p> 朝陽踮起腳尖細細端詳衛(wèi)昕臉色,片刻瞇瞇笑道:“我新治的香藥吃著可還好?聽說你們今日備了渭酒?我上次欠你也該還一還了?!?p> 衛(wèi)昕失笑,柔聲道:“卿無事,謝陛下惦念。”
蘇老在前只覺沒眼看兩人,撫著雪白的胡須,卻也覺得年輕人這點小事無傷大雅,眼見戎主漸近,他一聲清咳:“陛下到了。”
戎主下了輿車,朝陽奉迎上前,蘇老亦領(lǐng)頭跪地接駕,戎主慣于行旅不以為意讓眾人收了禮,一干人等紛紛下馬簇擁著戎主走入行宮。
約莫再等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又見一列人馬馳行而來,打頭之人身騎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一襲青氅,一身玄鎧,霜落眉宇,鳳眼微揚,正是剛從北境巡歸的公孫令。
眾人看到這位身軀凜凜的平南將軍現(xiàn)身,都是一愣。北境多年由衛(wèi)氏統(tǒng)轄,后來由衛(wèi)昕祖父麾下的老臣路廣鎮(zhèn)守經(jīng)營,無功無過。因隴山常年雪山連綿、飛鳥南越,隴戎兩國各有希圖,在隴山南北也只偶有兵爭,間或盜賊出沒,大多數(shù)時候兩國雖相看兩厭也都兩相無事。隴帝年輕時便尚武,公孫令雖一介寒門出身,這些年接連替隴主東征西戰(zhàn),剛平了南宛,又拜北境統(tǒng)領(lǐng),可謂炙手可熱、名噪一時,得圣恩之眷可謂頭一人。兼之他行事毒辣,得掌重權(quán)后越發(fā)陰狠倨傲,年紀輕輕隴右上下竟已無人不識,誰也沒想道這次出使竟是公孫令親自來了。
公孫令雙手擒住馬韁繩,躍下馬將馬鞭往身后一扔,青氅揚起,玄鎧裹著偉岸修長的身軀,氣勢如虹。他抱拳行了一個國禮,沉聲道:“隴國使臣公孫令,攜皇命拜訪貴國?!?p> 蘇老也自報家門,回了一個國禮。
公孫令客套地抬手見禮:“有勞蘇老相迎?!?p> 蘇老側(cè)身,抬手做請:“請公孫將軍入殿與我主敘話。”
行宮背后便是隴山山脈,接天而立,布成一道綿延的背景。兩道宮門巍峨莊嚴,眾人經(jīng)過旌旗獵獵的宮道,身后悠悠跟著一眾使臣、儀仗、車馬。正殿在上,灰瓦朱廊,階下獸首,張牙舞爪,宮人們自殿門中快步而出,分立兩側(cè),迎接使臣。
公孫令一路進來,越過衛(wèi)昕身側(cè)時,看見衛(wèi)昕也兀自回看著他。半晌,狹長的鳳眸微微瞇起,伸出手拍拍衛(wèi)昕肩膀,低笑道:“子卿,你還沒死啊。”
衛(wèi)昕眼中無波無瀾,抬手將公孫令的手緩緩移開,忽然不動聲色得將手中一卷物什塞入公孫令掌心,而后若無其事面向前方。公孫令眉峰微挑,俄頃,攥緊手中之物泰然若之隨蘇老進殿。接見來使的進程有條不紊進行,殿里燈火通明,宴席安排齊備,只等著人坐上席就開吃了。公孫令進殿先覲見戎主,東拉西扯一通官話。戎主雖高坐在上然一貫隨和,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指公孫令在下首落座。
公孫令目光沿殿看過一圈收了回來,眼神像刀子一般輕輕刮過朝陽臉上,施禮道:“謝國主,令卻之不恭?!?p> 公孫令自然看見了朝陽,長眉鳳眼直直向朝陽走來,輕笑:“殿下,又見面了?!睌[開長腿便在朝陽身側(cè)大喇喇坐下。
朝陽見到公孫令簡直難掩震驚,一口渭酒頓時噴了出來,自己忙捂住嘴咳嗽不止。
身邊的公孫令聞言體貼得偏過頭,輕輕為她推上一盞淡茶,道:“殿下怎么了?喝酒嗆到了?”聲音如拂過琴弦般溫柔。
朝陽沉浸在自己的恐怖回憶里,充耳不聞。
衛(wèi)昕因身份特殊,非臣非將,并無案桌,遠遠在蘇老身后斂衽侍坐。他肅著臉,手攥在袖中緊緊的,關(guān)切的目光不離朝陽。
須臾,公孫令持杯起身,朗聲道:“國主容秉,我上得知巡軍誤闖隴山一事,甚是憂心。故特命臣前來拜會,一是向國主問禮,二是也望澄清誤會,以慰兩國邦好。令先自罰三杯,先干為敬?!?p> “久聞公孫將軍威名,朕今日得見,果然不凡?!比种骱?。
公孫令飲畢,不卑不亢:“國主謬贊,男兒在世自當建功立業(yè),我上雄心睿智,為臣者盡職守,是令的榮幸?!?p> 戎主輕撫酒盅,笑吟吟道:“為免邊境戰(zhàn)亂,公孫將軍剛剛上任便親自來使。你我兩地毗鄰,太平確實得來不易?!?p> 公孫令拱了拱手,道:“身為邊將,本是令份內(nèi)之事。國主胸懷寬廣,令受教了?!?p> “這是才做的小牛肉,朕吃著味道不錯,公孫將軍也嘗嘗?!比种餍Φ?。
戎地菜肴粗獷質(zhì)樸,牛肉整塊煨在陶盆,熬出汁來,濃白稠滑,粟米飯放在一旁的漆盤。公孫令手腕有力,手指修長,緩緩擒著刀,細嚼慢咽又毫不拖泥帶水。在朝陽看來,他不像前次的閻王修羅模樣反倒顯出一股氣度涵養(yǎng)。
公孫令忽然側(cè)目,正撞上她的雙眼,深邃的眸子像是斂進了火星,頃刻間蘊滿熱意:“殿下有話對我說?”
朝陽略一遲疑,氣鼓鼓道:“你我之間有何話說?”
公孫令眉眼間染了醉意,鳳眸微揚:“上一次殿下救了令,我很承殿下之情,不知令的請求殿下考慮得如何了?”
“想也不要想。”朝陽恨得磨磨牙,突然覺得心好累。此人如此厚顏,在大殿之上當著眾人竟敢猖狂至此,氣鼓鼓端起杯子,口氣不善道:“祝將軍早日放下?!?p> 公孫令莞爾一笑,一飲而盡,只覺酒味醇香、回甘無窮:“殿下打算用什么讓令放下?”
朝陽鼓著桃腮,瞪他一眼,別過頭再不看他。
若有似無的馨香沁入鼻端,公孫令目光已帶上了幾分迷離,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她身著白色錦緞,紋繡織領(lǐng),裹著一截纖秀白皙的脖頸,頰色比先前更柔潤了,尖尖的下巴依舊清麗無匹,側(cè)臉仿似一幅絹畫。許是察覺到自己注視得太久,他挪開眼神,直起身向上首的戎主道:“令此番帶來金銀七寶,愿代我上恭祝國主圣體安康,福澤無量?!?p> 戎主轉(zhuǎn)頭對蘇老笑道:“人家誠心誠意,咱們不收倒是不妥?!?p> 蘇老眉毛也未抖一下,正了正臉色,躬身道:“秉陛下,使臣所帶之禮俱已查點無誤,老臣已將回禮備候。”
公孫令緩緩坐下,邊飲酒邊思付戎主究竟是棉花性子還是胸有丘壑,片刻又道:“令今日前來還有個不情之請,前番衛(wèi)都尉魯莽行事,我上命令將他帶回軍法處置,給國主一個交待,也不辜負兩國情誼。國主以為如何?”
“公孫將軍一路勞累,朕已命蘇老備好一切,不妨多住兩日,有事容后再議。”
公孫令嘆道:“謝國主厚意。我上誠意殷切,為兩國盟好永享和睦,還望國主給個準話?!?p> 戎主只淡淡一笑,并未答話。
一旁的蘇老站起身,呵呵笑道:“貴國既無舉兵之心,實乃兩國之幸,公孫將軍回去當好生整肅軍防,才是固享太平正道。老蘇敬公孫將軍一杯?!?p> 公孫令薄唇一抿,似笑非笑:“謝蘇老提醒?!?p> 戎主終不開口,公孫令也放下了酒杯,再夾起一塊小牛肉放入口中,如同嚼蠟。
衛(wèi)昕低頭,袖中的拳緊了又緊。
戎主頷首,奏樂聲起,頃刻之間舞者自兩旁魚貫而入,殿中一時歌舞升平,眾人皆酒酣食足觀看歌舞心無旁騖。歌舞終了,戎主笑道:“公孫將軍遠道而來,隨朕一同去看賽馬?!?p> 公孫令起身道:“遵國主旨?!?p> 戎主攜著公孫令,在眾人簇擁下出了正殿,幾人魚貫登上一座華蓋高臺,其余人等則在臺下隨侍。只見一列列騎兵騎著高頭大馬自苑外緩緩騎行而來,列成方陣,手操兵戈,馬步整齊,帶出一股肅殺之氣。騎兵們口中高呼:“陛下!陛下!大戎威武!大戎威武!”隆隆地震一般,振聾發(fā)聵。眾人足足觀了一個時辰,午時的陽光紛紛灑落下來,戎主臉色越來越紅潤。
“公孫將軍以為如何?”戎主笑問。
公孫令負手立在高臺,耳內(nèi)低低轟鳴,臉越看越發(fā)綠,這哪里是什么賽馬,分明是閱兵挑釁!專程給自己這上任新官來的下馬威。他唇角浮起了一絲冰涼的笑,戎國兵力若是不虞,戎主勢必不愿兩邊矛盾日深強將衛(wèi)昕留下,而自己少不得要多費些功夫,再請人慢慢說動戎主求娶朝陽,可如今戎軍兵強馬壯、氣勢大振,真是踏馬的!靜默片刻,方咬牙笑道:“貴國騎士非同凡響,令大開眼界?!?p> “這些騎兵都還沒有出征,等拉出去打一仗見見血那才是真正的大戎鐵騎!”蘇老笑盈盈不忘再補一刀。
“每人皆賞!”戎主聞言大悅,“朕不勝酒力,公孫將軍自便罷?!毖援?,帶著眾人離去。
公孫令眼里冒出點點火星,眉峰微挑看向衛(wèi)昕。衛(wèi)昕表情淡然無畏,隨著蘇老送走了戎主。而后,蘇老將公孫令一行人送入別院安置,又匆匆領(lǐng)著衛(wèi)昕趕忙將一眾禮物勘驗入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