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nèi),聶行之脫下外套軍服,跪在祖宗牌位前。聶家人和家丁都站到一旁。
裹小腳的聶家祖母顫顫巍巍從馮管家手里奪過兒子當年用過的馬鞭,重重地擊打在聶行之身上。
“今日過錯你可認罪?”
“今日乃孫兒犯下大錯,孫兒甘愿受罰。”
“說,犯了什么罪!”
“……”
祖母氣不過,一鞭一鞭抽在聶行之的白襯衣背部上。頃刻間,雪白的襯衣上四仰八叉劃出幾道血痕,奪目詭艷。馮管家不自覺地別過眼。
聶行眼睛一眨不眨,任憑鞭打,卻絲毫沒有發(fā)出一聲輕哼,直到他由跪著變成趴下,都只是咬緊牙冠“咯咯”作響。
紅豆此刻正躲祠堂的方桌下,她偷偷揭起一點桌布,露出一只眼睛。從聶之行的視角,將好看到了這只黑亮清澈的眼睛。
倆人的目光觸碰到一起。
紅豆將桌布拉攏遮住,卻又再次揭開點,露出眼睛。她想看看這個男人是如何卑微猶如當天的她。
此刻。趴在地上的聶行之回想起很多往事。
他娘是聶盛年的第一位夫人,是個妓。
那年聶盛年青春年少意氣風發(fā),可惜家徒四壁,遇到愿意資助他大展宏圖的妓女,為了報恩聶盛年娶了她??杉伺亲哟罅艘矝]等到聶盛年歸來,聶行之便是靠著母親艷旗重幟養(yǎng)大他。娘死后,追債的找上門,13歲的聶行之便獨自從漫天大雪的奉天一路逃亡到春暖花開的滬都。
就是在這路上,認識了方榮青。
那天方榮青死不瞑目時,聶盛年一直在想,如果時間可以重流,他一定會拒絕他遞過來的那個饅頭,這樣就不會加深自己的罪孽……
此刻,他就這樣一邊被鞭撻,一邊直直地盯著紅豆。
這一刻,她竟看到了他與之前高高在上不同的一面,一種篤定的隱忍。隔著這逼仄的方寸,眼神交匯的剎那,心照不宣起天涯淪落人的“懂得”。
不知打了多久,聶家祖母方才消了氣,到底是自己孫子,總不能把他打死。祖母嘆口氣,領著著眾人踏出祠堂。
臨走前,大哥將手搭在聶行之肩頭重重一按壓。
紅豆這才從桌下爬出。
爬出前,她看了一眼同樣藏身于桌下瘦小的中年男人。
紅豆站起來,拍去手上的塵,看著眼前傷痕累累的男人,半點同情也無,繞過他向門外走去。
卻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wěn)——聶行之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抓住她腳腕。
她往前踢了踢,試圖掙開他的手。可他在受傷的情況下,手掌的力氣依然那么大!
地上的男人氣若游絲:“可以幫我拿下那盞菜油燈嗎?!?p> 紅豆回頭看了一眼神臺,正燃著一盞銅燈。
可紅豆半點都不想幫他。
“算了……”聶行之輕語,嘴角浮起淺笑:“上次是叛徒,這次居然成了我后媽……”
剛踏出門檻的紅豆猛然縮回了腳:“誰告訴你這是事實,我那是權宜之計!”
聶行之冷笑起來。
紅豆這才覺察自己說錯了話,無意識地捂住了嘴。
此時她腦海里過電影般回憶起當時他傲慢的神情和貓捉老鼠般的戲弄。
于是將菜油燈取下端在手上,在聶行之頭上虛晃一圈,面帶微笑:“想要是吧?!?p> 聶之行不置可否地笑。
“該怎么才能讓我心甘情愿給你呢?”語氣中帶揶揄。
“……”
“求我?”
“……”
“快啊?!?p> 終于,紅豆發(fā)現(xiàn)自己像小丑般地在他面前蹦來蹦去,卻始終無法喚起他絲毫的情緒起伏。
聶行之輕喏:“我說過,再讓我遇見你,一定將你碎尸萬段......”
剛剛紅豆才見證了聶之行被踐踏的一幕,竟忘了他本來的身份。
紅豆縮了縮頸,輕輕將菜油燈放在聶行之側(cè)著的臉龐邊,離開。看了眼外面的士兵未遣散,嫁妝也不知道放在哪,逃跑計劃落空。
聶行之前腳被馮管家攙扶走,后腳二妹聶愛萍就來到祠堂,輕聲低喚:“李先生。”
桌下的男人謹慎地摸爬出。
……
晚上,聶老爺?shù)撵`柩停在聶公館臨時搭建的靈堂內(nèi)。
聶家祖母兩次差點哭暈過去,被眾人抬回房間安慰。紅豆作為剛?cè)腴T的媳婦,自然要為這位陌生的丈夫守夜。
白天,她聽到公館里的人說自己克夫,不吉利。且大家看她的眼神都諱莫如初。如果一時半會回不到21世紀,而自己在這個家受到排擠,那才真是要命。所以,她必須做點什么!
此時零點已過,氣溫將至幾度。紅豆獨自蜷在火盆旁為自己的丈夫燒紙,嘴里振振有詞:“盡管我沒見過你,但他們都說你是個重情重義頂天立地的好男人,你這樣的人怎么會生下他那種兒子.....”,一陣寒風吹來,紅豆打了個噴嚏,竟又想起白天藏身桌下的男人。
那會,紅豆剛掀起祠堂里那拱桌下的布,就看見一個熊貓眼身材枯瘦窄小的男人縮里面,眼神絲毫看不出慌亂,只是些許詫異的堅定。
紅豆:“......你是紅黨的?”
男人愣了一下,迅疾做出“噓”的手勢。
這時,外面的腳步聲已近,紅豆趕緊縮進桌下,與他擠作一起。
看男人衣著質(zhì)樸,眼神真誠篤定,一點都不像聶公館的下人,更不像來參加婚禮的賓客。憑借著原主的記憶,加上白天封宅搜查的一幕,紅豆一下醒悟他的身份。
既然是拯救我大中華于水火的紅黨人,紅豆自是不會揭發(fā)。但若是他與自己同時被發(fā)現(xiàn),她也依然不愿背這口鍋。
此刻院里白幡飄揚,隔著滿院白幡,紅豆遠遠看見一個穿軍服的人從那邊走過來。
是聶行之!
他像沒看見紅豆般,徑直走到聶盛年的黑白畫像前,跪正。
眼底一圈一圈地泛紅。
紅豆有點心虛,一邊燒紙一邊瞄他。
靈堂滿室的燭火將聶行之的側(cè)影勾勒得猶如精美雕塑。
若他不是賣國賊,這身皮囊還真挺誘人。
聶行之長久地跪立,不說一句話,看不出表情,除了微濕的眼眶和千回萬轉(zhuǎn)的眼神。
半個時辰已過,見他還跪著,紅豆略微尷尬地自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聶行之沒有看他,仍舊盯著神臺上的像。
“白天為什么會躲在桌子下面?”
紅豆心頭一緊,正在努力組織準備撒的謊。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軟弱鼠輩?!甭欀幸袅亢茌p,卻有種肅殺的威嚴。他輕輕點燃一支香。
“這世道,弱肉強食,但即便是女子,也應該有責任和擔當。”說完將香插入爐中,雙手相扶叩拜。
紅豆白眼一翻,心想:你自己不也是個叛徒?
“怎么突然就嫁給了我爹?”
心如漏掉一拍:“那是你爹找媒人向我家提親,要不我才不嫁?!?p> 聶行之正要說句什么,吞了下去,哽咽在喉。關于爹為什么會在這個時間娶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院里響了動靜,紅豆一回頭,聶家二妹聶愛萍來了。她遠遠地看到聶行之的背影,嘴角向下撇了撇。
聶行之拍拍膝,剛跪久了,筋骨有些酸麻,繞過聶愛萍時,恭敬地叫了聲:“二妹?!?p> 聶愛萍視他如空氣,向紅豆走去。
待聶行之的走遠,聶愛萍才走上前,眼睛一亮:“你就是赤狐?”
紅豆被她拉著手,滿腦疑惑。
“我叫聶愛萍!組織上說,我們家還有一個紅黨的暗線,代號‘赤狐’,這名一聽就是個女的,結(jié)果今天你又救了我們負責人,我就說怎么這么好看的閨女突然就嫁給爹。”
赤狐?什么赤狐?
紅豆聽說過這個打小被聶家人捧在掌心的二小姐,突然間,一個大膽的想法蹦出,如果靠近她,豈不是自己以后在聶公館的日子會好過一點。
“對,我就是赤狐?!奔t豆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