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清明
燕子來時(shí)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清明。
少有的，今年對賀南弛來說，是少有的幾次未在山門主持清明祭掃的時(shí)候。
依照長名山的習(xí)俗，這一天大多數(shù)祭奠曾為守護(hù)山門而犧牲的歷代先祖，至于賀南弛自己是沒有什么私人的情感需要——她這一生救得人多，殺得更不少，若是習(xí)慣了憑吊懷念，大約一日是不夠用得了。
天將亮，淅瀝的雨幕就將檐下的世界連成了一條線，模糊了天地之間的界限，花草盆栽，塘內(nèi)魚苗，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
賀南弛換了木屐套在鞋外，走起路來會帶著踢踏的聲響。她穿了身水藍(lán)色的齊胸衫裙，略施粉黛還在眉心用了花鈿，收起了那身漠然的傲氣，又換上了那張來到思源鎮(zhèn)時(shí)使用的面容，于是此時(shí)看起來就不過是個(gè)面目稍顯平凡的婦人模樣，她一路到了莊韞玉的門前，伸手叩門。
“叩叩”
無人應(yīng)答。
“叩叩”
仍是沒有反應(yīng)。
“莊韞玉……”賀南弛有些氣結(jié)，又不由想起前幾日別荇的話，也不知是怎得就福至心靈，低聲下氣的說了句：“我錯(cuò)了，可你也當(dāng)理解我一下，我怎么能讓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死在別人手里?。渴遣皇恰?p> 這對賀掌門來說幾乎是生平所未見的——?dú)⒘怂急茸屗姓J(rèn)自己的錯(cuò)誤來的要簡單不少！她居然會對著莊韞玉認(rèn)錯(cuò)？屋內(nèi)似乎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賀南弛聯(lián)想起對方那孱弱多病的身體，生怕他這是氣急攻心出了什么意外，刷的拉開簾門，就看見莊韞玉裸著上身，只穿了條褻褲，正從屏風(fēng)后面走出來，恰好和抓著簾門的賀南弛四目相對。
莊韞玉外表孱弱，膚色更是因?yàn)槌Ｄ瓴灰姽舛燥@蒼白，可他的肌肉卻有著極好看的線條，腹部流暢的曲線更是一路延伸進(jìn)褻褲所遮擋的腹部以下..
“.....”賀南弛艱難的吞了一下口水，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為什么不穿衣服啊?！?p> “掌門?！鼻f韞玉真是要給她氣笑了：“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剛沐浴完，沒穿衣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么？”這樣說著，他也沒去管賀南弛臉上表情和反應(yīng)，只是榻邊拿起了一件錦袍披在身上：“所以掌門來找我有什么事？”
“你沒聽見我剛剛在外面說的？”賀南弛氣結(jié)，就要往回走，哪知莊韞玉扣住她的手腕，將人一把帶入懷里，溫?zé)岬臍庀⑷炯t了賀南弛精致小巧的耳垂，她剛想動彈，就被莊韞玉摁住了：“我這身體，您一巴掌下去就沒了，掌門行行好，留我一命。”
“那你還不放開我？”賀南弛氣急敗壞，莊韞玉卻將腦袋埋在他的頸窩，聲音悶悶的：“是我的錯(cuò)，我不該兇你?！?p> 賀南弛心念一動。
“可我真的怕，你總是對身邊的人都那么好，那么用心，可我只是一個(gè)小肚雞腸的普通人，我管不了別人，可我怕你受傷，怕你疼，怕你離開我，所以掌門，師尊，夫人，能不能，下一次別再這樣了？”
賀南弛忽然沉默了下去。
她不知要怎樣回答莊韞玉。他油嘴滑舌，心思百轉(zhuǎn)千回，過于狡猾，喜歡說話留三分，這樣的人從來就不是她所喜歡的模樣，卻又一次一次以不同的方式陪著她度過了無數(shù)難關(guān)，也正是因?yàn)槿绱耍鸥硬辉撊テ鄄m對方，可她更是無法理解，每每要對這個(gè)人硬下心腸毒時(shí)候，心中那種無由來的鈍痛又是為何。
“行了，正事?！辟R南弛只能無視了他的話語，動作略微僵硬的將他推開：“跟我出去一趟，或許我們能搭上去松月湖的門路?！?p> “這就是你一開始便將我扮成盲人的理由嗎?！?p> 站在一高門府邸之外，莊韞玉摸了摸自己眼睛上蒙著的白紗，有些不解的側(cè)過頭：“這什么愛好？”
“據(jù)說是因?yàn)猷嵭〗阕孕∪菝灿袚p，所以十分介意外界的眼光，身邊所用的也大多都是人偶，這次招琴師，首要的條件也是盲人?！辟R南弛扶著他，神色十分坦然：“現(xiàn)在開始，注意你的角色，記著了嗎?！?p> “你...”莊韞玉有些郁悶，哪知鄭府大門一開，就有一個(gè)長髯老者迎了上來：“是張先生和張娘子吧？這邊有請?！?p> “多謝。”賀南弛肩膀微微塌下，略帶青黃的臉上寫著畏縮，活脫脫的一個(gè)為生活所迫的普通女子模樣，就是再好的裝點(diǎn)也提不起半分的氣色來，她扶著莊韞玉往前，經(jīng)過游廊，最終停在了一間小屋前面。
“大娘，琴師來了。”
管家畢恭畢敬的朝屋子鞠了一躬，就聽一個(gè)略微低啞的聲音：“快請?！?p> “我們...不用面試什么的么？”賀南弛沒想到竟會如此順利，不由有些驚訝的望向管家，那管家也只是輕輕一笑，轉(zhuǎn)身退下了。
“娘子，且扶我上去?！鼻f韞玉倒真是既來之則安之，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臂，走上這位鄭小姐的閨房，只是將莊韞玉送進(jìn)去以后她便被人偶攔了下來——畢竟她的眼睛是完好的。可這又讓她有些擔(dān)心，這位臨時(shí)出演的盲人琴師，能否演好這個(gè)角色？
莊韞玉對自己的演技向來是沒什么太大指望，靠的全是親身體驗(yàn)——他在鄭宅門口就將自己的視力封閉，轉(zhuǎn)而使用靈識探尋周圍?？雌饋韮叭槐闶且粋€(gè)失明多年的落魄琴師。
裝點(diǎn)華美的屋子，只有四角燃著蠟燭，將略顯昏暗的屋內(nèi)映照的過分詭異，莊韞玉踏入門后就站在原地不動了，只是沖著屋內(nèi)微微拱手：“琴師張韓，拜見鄭娘子。”
“琴師請起。”鄭家小姐的聲音低沉嘶啞，自重重帷帳之后傳來：“您就是莊小侯爺？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好一個(gè)俊俏少年郎?！?p> 她知道我是誰。
莊韞玉心中閃過一絲詫異，卻未開口應(yīng)答。而鄭娘子似乎早已猜到了他的反應(yīng)，微微一笑撥開帷帳，一張毫無傷痕的面容展現(xiàn)在了莊韞玉的面前：“我和弛娘是多年摯友，這一次，我們是各取所需?！?p> 莊韞玉臉色卻變了。
他以靈識探知周圍，加上早已知曉鄭娘子的事情，就算對面的人露出一張?jiān)倏膳碌拿嫒菟疾粫腥魏尾憽?p> 可此時(shí)他的臉色卻變得極其難看，甚至暗含著一些不甚明顯的怒氣，他抿著唇，似乎有些顫抖。
因?yàn)樗J(rèn)出了這張，幾乎是能夠刻在他靈魂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