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看見穗子不說話,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話,自己家的閨女變化實在太大,三年的時間在母親眼里仿佛就是昨天,穗子無端無辜離家出走,穗子母親想著自己的這個二閨女不像大閨女脾氣火爆,可是沒成想是她錯看了這個閨女,一走竟是三年。
“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瘦?在外面吃不好嗎?”
“沒有!在外面過得很好?!?p> 穗子似乎不愿意跟母親說太多,母親也像是看出來,也好像沒看出來,總之她總是試探性的小心翼翼地跟穗子搭話。
“你在外面找朋友了沒?”
“沒有,我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清楚,你就別操心了。”
母親聽到這句話,眼睛里又是一陣淚水,右手揉了揉眼睛,佝僂著背坐在床沿,往日的氣勢全無,為人父母的特別是貧窮又覺得無能的父母,兒女大了,總歸要變得心虛害怕一些,許是人衰老了的緣故,年老的總是要讓位于年輕的。穗子看見母親這樣子,心內(nèi)的恨變成了說不清的感受,她不想扒開傷痕。
“俺姐回來看看沒?豐偉呢?”
“你姐中秋節(jié)來的,豐偉過兩天也回來?!?p> 穗子嗯了一聲,坐一晚上的火車,又折騰了一中午的倒車,這會兒停下來覺得又困又累,跟父親說了會話,就要去休息,母親又慌忙搭話,說二樓的房間被子已全部收拾好,穗子直接去二樓睡覺。
穗子躺在床上,困得眼睛睜不開,大腦卻如何都進(jìn)入不了休息狀態(tài),往事特別是三年前的那一段涌上心頭,穗子蒙著頭,默默掉眼淚。恨意,自責(zé),懊惱焦灼在一起,縱然三年在外流浪,只要一回到家,她的傷口總是要重新扒開,汩汩地流著鮮血,一遍又一遍刺痛她每一根神經(jīng)。
大姐已經(jīng)結(jié)婚,是兩個孩子的媽,穗子記得只要大姐回來,第一天一家人格外的和諧,有說有笑,像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溫暖??傻诙齑蠼愀赣H總是要開始拌嘴吵架,大姐隨母親的性子,強(qiáng)勢厲害,所以跟母親總是要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幾句,母親老了,自己家的閨女,無論如何是不能認(rèn)真爭執(zhí)的,每次都是母親妥協(xié),可母親這人又好說,即便認(rèn)輸了也要嘮叨幾句,哪句話不小心被姐姐聽了去,一來二去積攢起來,姐姐心里對母親也是存了怨氣的。所以,只要穗子回來,姐姐就也回來,穗子不回來,姐姐也是不大愿意來的,除非是父親的身體不舒服。穗子總想,姐姐自14歲出外打工就是跟著父親,父親對姐姐照顧管教的很嚴(yán)也很疼愛她,所以姐姐跟父親親近些是再正常不過的,可她和弟弟是跟著母親多的,自小上學(xué),父親和姐姐在外打工,都是母親一個人拉扯她和弟弟的,她記得母親在地里辛苦的勞作,記得母親在深夜為他們做鞋子,更記得母親緊張畏縮地坐鄉(xiāng)鎮(zhèn)公交車大老遠(yuǎn)的為她送生活費,母親的辛勞她最清楚,可到頭來,她也對母親懷著恨意,不愿意跟她多說一句話。
穗子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晚上8點多,下樓來,天早已黑了,鄉(xiāng)下的夜晚總是雞鳴狗吠,又樹葉沙沙,星空閃耀。母親和父親早已吃過晚飯,給穗子留了菜和饅頭,穗子沒什么胃口,就喝了點白開水,準(zhǔn)備洗漱。母親坐在堂屋小方桌旁,幾次欲言又止。穗子總是這樣矛盾復(fù)雜,對母親懷著恨,又心疼母親的苦楚。她終究還是心疼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從行李包里緩慢的拿出洗漱用品。
“媽,你坐在這兒干啥?”
“沒啥事,坐這兒歇會兒?!?p> 穗子去洗漱間洗漱,擦了臉出來,母親還是坐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媽,你是不是有啥話要說?”
“嗯……其實……也沒啥話要說……”
穗子一邊護(hù)膚,一邊看母親吞吞吐吐的。
“有啥話,你就直接說唄!”
“你爸想讓你早點結(jié)婚,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走了,你說你這么大了,家里跟你一般大的人,比你小的,也都結(jié)婚了。你要拖到什么時候?”
穗子一聽這話,心里的火氣蹭蹭上漲,停下手上的動作,扭臉看著母親,聲音也冷了下來。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你們管好自己的身體就好了。”
“你自己怎么解決?出去這么多年了,也沒見你解決好,你爸這樣,說沒就沒了……”
母親說著說著又開始哭起來,哭著哭著,又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嘮叨一邊,無非就是嫁給父親,一輩子沒有享過一點福,父親無能,家里窮,年輕時照顧小的,現(xiàn)在又照顧老的,人家都是丈夫能干,家里家外弄得好好的,媳婦不用操一點心,孩子的婚事更不用操心,該辦的都辦好了,孫子都有了,到自己怎么就這么難,老的無能,小的也這么犟勁頭兒,自己是做了哪輩子的孽。
穗子最害怕聽見母親祥林嫂式的哭訴,她的心頭傷很大一部分也是母親的哭訴造成的。自小到大,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母疼父愛,只有他們家是雞飛狗跳,爭吵不休。穗子的大學(xué)室友、同事、朋友總說穗子有點內(nèi)向,敏感,不愛說話,可他們根本不懂穗子為何如此。
一看到母親的哭訴,穗子恨到情愿自己沒有出生過,哪怕餓死在外面,她都不想在這家里待一分鐘。穗子父親躺在床上,又哇哇哭著,盯著穗子。穗子心內(nèi)絞著痛,不想跟母親爭執(zhí),也不想回來就鬧得一家人不開心。
“我知道了,你們安排吧?!?p> 母親似是聽到了滿意的答案,哭訴停止,換了個語重心長的語氣。
“咱們家這樣子,你能挑什么樣的,別人只要愿意,你就嫁過去吧。”
“什么叫人家愿意就行了,瞎子瘸子愿意也行???!”
“我又不是給你找個瞎子瘸子!”
穗子不想在這件事上跟母親有過多爭執(zhí),她回來之前,母親打電話說父親不行了,要準(zhǔn)備辦喪事了,好歹穗子得回來一趟,沒想到這一回來,不是父親的喪事,而是要給穗子說媒。老父親還在里屋嗚嗚哭著,嘴里說的話一句也聽不懂,穗子心內(nèi)煩躁,看著這樣一對父母,竟生出一種自殺的念頭。
“是啊,如果死了,就什么事情都沒了,活了三十年,之前不懂事,只是害怕無助,而今年紀(jì)大了懂了原生家庭的傷害卻因著怯懦不敢決絕的一刀兩斷,唯有死是最好的解決辦法?!?p> 穗子母親還在那里念叨,“上大學(xué)上大學(xué),早知道就不讓你們倆上大學(xué)了,別人家大的小的都結(jié)婚了,就剩你倆在這里讓我操心?!彼胱用看温犚娔赣H這論調(diào)就懟回去?!安皇遣簧洗髮W(xué),而是出生就不應(yīng)該,早知道你就不該把我們?nèi)齻€生出來,一家人都遭罪?!彼胱幽赣H愣了一秒,沒想到二閨女現(xiàn)在這么能說會道了,反而不知道該接什么話,話題一轉(zhuǎn)又開始埋怨她那無能的丈夫了
老父親一輩子不改那見風(fēng)使舵的臭脾氣,這是穗子最討厭她父親的一點。平時夫妻倆在家時,母親一照顧父親就罵罵咧咧,祖宗十八輩都能翻出來,父親一句話也不敢說,今兒見穗子回來了,便覺得有了靠山,理直氣壯起來,還了一兩句,這下母親不得了,罵得更兇了,母親年輕時候的氣勢瞬間又回來了。穗子看到這一幕,忍著眼淚,渾身發(fā)抖,在外三年的治愈瞬間撕裂。人就是這樣奇怪,曾經(jīng)遭遇過的,以為出逃就能治愈,以為治愈就能再次踏入舊境,可踏入舊境再次遭遇,就會覺得是毀滅性打擊,沒有一絲承受能力,甚至是想到死亡。穗子怒吼了一聲,“別吵了!你們吵了一輩子,煩不煩?!”穗子拎著電腦跑上二樓,回到房間里眼淚再也憋不住,凄楚地窩在床上。樓下安靜了一會兒,偶爾還能傳來母親的咒罵聲和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