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兼并前涼、代國這一年(376年),從先期的人員、物資調集,到連續(xù)的大規(guī)模出征,長安各部中兵乃至宿衛(wèi)都進行了抽調,不僅軍事貴族為主的氐人權貴紛紛抱怨,為了維護驛道、輸送糧秣,一批批的征發(fā)下,參與勞役的百姓也是疲憊不堪。
前涼張?zhí)戾a在入秋后投降,苻堅對主動歸附的涼州郡縣都按堵如故,降官也大多都予以留任,但也下令將豪族大戶七千余家遷徙到關中。
幾年前,前燕滅亡后,就曾因為慕容氏宗室在內的十數(shù)萬戶關東徙民,引發(fā)了關中胡、漢各族的強烈抵制。
為了加強對新兼并地區(qū)的控制,將這些人口遷徙到關中,自然要劃分土地安置,貴族還要授予官職,短期內也不能自給自足,從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對關中地區(qū)原本秩序下的生產生活形成了沖擊,直接侵犯了各族各階層的利益。
對前燕鮮卑貴族的敵視,只是最具代表性的體現(xiàn),實際上,這是作為前秦統(tǒng)治核心的關中貴族,對關東以及其他被征服地區(qū)士庶的防備心理。
西晉滅吳之后,僅過了十余年,就發(fā)生八王之亂,天下為此再度分崩離析。因為統(tǒng)一的時間較短,不僅胡、漢各族之間缺乏認同感,東西南北各地域之間也是一樣。
截至前秦統(tǒng)一北方,關中、中原已經(jīng)割據(jù)混戰(zhàn)超過半個世紀,如果從東漢末年算起,那就更加久遠了,這中間不知流了多少血,又結下了多少仇恨,年復一年由此生出的矛盾,再加上最直接的利益沖突,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彌合的。
苻堅有混一之志,為此能夠包容,可國中享受著既得利益的勛戚貴族,大多數(shù)的目光都如同燕雀,只盯著腳下的一畝三分地。至于百姓,自苻堅繼位,關中十幾年都未再經(jīng)歷大戰(zhàn),生活日益富足,可前燕徙民到來后,沖擊到原本安定的社會秩序,打破了這份世外桃源般的寧靜生活,將民眾記憶中關于亂世的恐懼再度喚醒。
兼并涼、代次年,關中各地雖然治安尚可,但與王猛、鄧羌一同打擊害民豪強時相比,已經(jīng)有所不如,即便人口有所恢復,可拋荒的地區(qū)仍比比皆是。
前秦在三輔所設各部護軍下轄的一些地區(qū),原有的人口在八王之亂后的幾十年戰(zhàn)亂里,早已化作枯骨,無民可治只能廢縣,分撥而來的內附胡部和強迫遷徙的遠地豪強,在這些荒廢的縣域中就如同滄海一粟,仍然達不到重新設縣的標準。
秦、漢鼎盛時期,人口萬戶以上的縣,縣官稱令,萬戶以下稱長,漢以后尺度逐漸放寬。經(jīng)歷東漢末年、三國兩個時期后,轄下的人口可以說十室九空,到西晉之初制定律令、法度時,千戶以上的縣,縣官就能稱令,如果是州郡治所則只需要五百戶,不滿足這兩個條件的才稱長。
可以想象一下,一縣之地,破敗的縣邑城垣內,不到百十戶人家,往來交通的道路雜草叢生,出了驛舍,沿途幾十里再不見人煙,“百姓夷滅,郡縣俱廢”,這種荒涼在史書上的記錄極為簡括,卻讓人看的揪心。
關中平原又稱八百里秦川,向來農業(yè)發(fā)達、人口密集,可是飽受多年戰(zhàn)禍帶來的破壞后,連三輔京畿地區(qū)都不乏這般景象,其他地方又能好到哪去?各地豪族大多都率領徒附占據(jù)險要,筑塢堡以自守,并始終都維持著私兵,拒絕放出隱庇人口,抵制集并戶籍、恢復城邑。
乞伏司繁的死訊報至長安賜第后,因籌辦喪祭發(fā)生的變化,當即被相鄰的呂氏得知,呂光在洛陽,呂德世、呂寶各因督造軍械、操練士卒,亦都不在城內,只能由九歲的呂隆出面,由管事陪著前往吊問并遞上拜帖,幾日后呂德世結束輪值回家,呂隆又陪著叔父前去正式祭吊。
除了回勇士川繼任首領的乞伏國仁,司繁其他諸子仍留居長安為質,只能由家人設祭,朝著遠方遙遙拜奠。而從來人透露的信息中,得知乞伏司繁之死頗有蹊蹺,又不能回鄉(xiāng)參與父親的喪禮。
乞伏司繁回到勇士川后,其長子乞伏國仁在旁人輔佐下,擔負起長安賜第的迎來送往,幾年歷練下來,心智遠比同齡人成熟,十一歲的他在離開長安時,叮囑弟弟乾歸謹言慎行,并如他一樣擔起責任,九歲的乾歸心中有悲傷、有疑問、有恐懼、有不滿,卻全都只能憋在心底,對苻登、竇沖,對苻堅,對前秦全都生出恨意。
“阿乾(gàn),姚博士央他幺叔置了張新弓,一早就邀人放課后去渠瀆射鵓鴣,你也一起去罷?!?p> 呂隆雖是在詢問乞伏乾歸意見,但不待其回應,就將人摟抱著朝外走去,平時都是乾歸拉著他嬉耍,如今其父亡故,原本活潑的好友變得一整天都沉默寡言。
苻堅恢復太學和地方各級學校,注重人才培養(yǎng),可老師的數(shù)量卻不足,因此在孩童居多的國子學,博士多由學業(yè)出眾的太學生充任,時常上午點卯、授課結束,下午自己還要趕去另一頭聽講,國子生的午后課業(yè)談不上繁重,全憑自覺,去留自便。
姚興的眼睛很有特點,黑眼珠比例大于常人,直視過來時幽謐有若深淵,小小年紀就給人一種莊重沉穩(wěn)、不怒自威的感覺。
國子生學舍里,呂隆得過且過,姚興勤勉好學,對比鮮明的二人,都從未因學業(yè)考校發(fā)過愁,但授學的一眾博士皆偏愛后者,時常命姚興代為領讀,一來二去就被小伙伴們以“姚博士”戲稱。
學業(yè)優(yōu)劣導致的對比,難免令孩童之間產生隔閡,一聽講就低著頭打盹的呂隆,從來不是被嫉妒的對象。而姚興則是時常主動招朋引伴,無論學舍內還是學舍外,都是一群同齡人之中的焦點,并沒有與同窗們生分。
這種對交際的擅長,除了性格使然,更多的還是來自家庭傳承,童年的姚興深受其父影響。姚弋仲子孫眾多,兒子就有四十二個,姚興的父親姚萇在其中排行二十四,少年時任俠放蕩,不務正業(yè),但為人大度,善于結交朋友,在家中與眾兄弟的感情也都極好。
太學位于長安城南,附近就是昆明渠上段,自東漢以后時有淤塞、漫溢,前趙、后趙在修繕長安宮室時,都順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治,苻堅繼位后為加強農業(yè)生產,改善水利,數(shù)次下令疏通長安周邊溝渠。
兩側除了自然形成的洼澇,還有臨近聚落為了灌溉,自行挖開引水的淺溝,一些舊時廢棄的水溝積年累月浸潤后,水草也跟著擴張過來,形成了許多蘆蕩一般的沼地。每至秋、冬,這些遍布水草的平原濕地,就成了野禽的覓食之地,鵓鴣就是斑鳩,外形與鴿子相似。
呂隆、姚興所在的這個國子生小圈子里,最近又添了新成員,來自金城趙氏的趙盛之,因為呂光小妻趙氏的關系,論起來還是遠房表親。
這一年,獲賜入太學的趙盛之十一歲,其父是前涼司兵趙充哲,數(shù)月前戰(zhàn)死于滅涼之役,苻堅感念其忠下令厚葬,賜其子嗣入太學。趙盛之尚未從喪父的哀痛中走出,又并不情愿的來到陌生環(huán)境,初入國子學的他一個朋友也沒有,悲傷、思鄉(xiāng)與委屈交雜于胸,他時常忍不住偷偷躲起來悶聲哭泣。
“阿乾,往昔玩耍,數(shù)你興致最高,這幾日怎么一臉喪氣,喚你亦無理睬?!?p> 一干小伙伴來到葦子茂密的草甸,交際手腕尚且幼稚的姚興看到乞伏乾歸悶悶不樂,無意間將其霉頭觸了個正著。
因戰(zhàn)事征調,姚萇幾兄弟都外出統(tǒng)兵,家中交際相應減少,姚興還不知道乞伏乾歸喪父之事。
姚萇此時已經(jīng)進入中兵為將,前秦中兵家屬形成的營戶,就安置在長安周邊,與鮮卑徙民利益沖突最為直接,即便乞伏氏出自隴西鮮卑,可姚氏作為中兵將校,為了不引發(fā)同袍反感,雙方走得并不近,都把家中孩童間的交往作為緩和,但并未過多看重。
乞伏司繁談不上是個好父親,但留居長安的兩年,至少算是時常陪伴,而在他返回勇士川鎮(zhèn)守后,乾歸幾兄弟就變相成為留守兒童,呂隆也因父親呂寶時常出兵在外,而這相似的處境,將兒時的二人迅速拉近。
剛經(jīng)歷失怙的乞伏乾歸十分情緒化,姚興的無心之語讓他瞬間炸毛,一言不發(fā)就沖了上去,拳頭連連揮落。
因為呂纂之母趙氏的親戚關系,趙盛之來到長安后,兩家也有往來,與呂隆等呂氏同輩子弟以表兄弟相稱,他跟乞伏乾歸雖不甚熟,卻也因相同的遭遇互有同情,姚興的話也讓他紅了眼圈。
無備的姚興被乾歸騎著打,莫名其妙挨了幾下狠揍,身旁與其相善的幾人隨即助拳,又將乾歸掀倒亂錘,同病相憐的趙盛之忿忿出手,近前的呂隆也被不問青紅皂白的波及,呂超見到阿兄勢弱,立馬沖進人堆里推搡,本是出來野游的一群小伙伴,跟獸崽一樣鬧的滿地亂滾,涼颼颼的北風中,被殃及的枯黃蘆穗漫天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