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獄
“回相爺話,小人賤名徐戰(zhàn),剛進西廠不過兩年,是故并無官職品階?!?p> 徐戰(zhàn)垂著眸沉聲道。聽得出來他的氣息綿長,內(nèi)力深厚。
元祈自己也習武,自然知道像徐戰(zhàn)這樣身懷絕技的人才有多難得,心下不由對殷繁嗤笑不已。
“本相觀你根骨不凡,一身本事也是世間少有,如今在這北獄司當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卒,倒是屈才了?!?p> 話里拉攏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便是個傻子也能聽得懂。
徐戰(zhàn)抬眸對上男人的眼神,唇角微挑,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至于那個笑容的意思,也只有元祈和他自己懂。
有的時候人和人之間的結盟就是這么簡單,只需一句話,一個眼神,便是一場血色的棋局。
不一會兒,兩個緹騎一左一右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元今裴在昭獄待了大半天,身上的衣服還是整整齊齊的,元祈看到了不禁松了口氣。
不想他這一口氣還沒松完,元今裴抬頭看了他一眼,氣若游絲的喊了一聲“父親”,然后……然后就暈過去了。
沒錯,就是暈過去了。
那沉重的身子猛地壓了下來,兩個緹騎差點沒撐住。
“這……這是怎么回事!”
元祈勃然大怒,氣得手指都在抖,忙指揮隨從去查看昏過去的元今裴。
奉命從昭獄帶人出來的正是殷復,他來的遲了一會兒,一進大堂便聽到元祈的那聲質問。腳下的步子頓住,臉上瞬間揚起完美的笑容。
“啞巴了?沒聽到元相問話呢?”
十幾歲的少年笑容可掬。
“你們可有擅自對大公子用刑?”
那兩人齊聲回答。
“回小復公公話,無人擅自用刑。”
殷復滿意地點點頭,笑意盈盈地向元祈行了一禮,聲音陰柔又不失少年人的清亮。
“元相可聽見了?這邊沒人對大公子用刑。”
……
元祈生生氣笑了。
“好生不講理的小子,你說沒動刑便沒有?”
聞言,殷復笑意不減,語出驚人。
“正是!從昭獄出去的人,廠公說是什么樣的,那便是什么樣的。廠公說不必對大公子用刑,那么大公子出來的時候便連一根頭發(fā)絲都不會少,反之,若廠公囑咐下邊人剁大公子九根半手指,那么大公子少了的,就絕不會是十根?!?p> “你……”
元祈臉黑得像鍋底,殷復卻還在說話。
“所以,元相應該相信咱們西廠緹騎的辦事能力才是,說一不二,童叟無欺?!?p> 誰跟你這閹狗是“咱們”!
元祈氣炸了,但到底還知道這是別人的地盤,只是寒著臉瞪了殷復幾眼,便甩袖離開。
他的隨從手忙腳亂地架著死沉死沉的元今裴跟了上去。
個老匹夫!在我干爹的地盤上還能容你放肆?
殷復收起面上虛偽的笑容,目光銳利地看向一邊神色自若的徐戰(zhàn),冷聲道。
“徐戰(zhàn),方才元相可有同你說什么?”
男子淡淡地抬眸,沉聲道。
“回小復公公話,元相并未同小人說話?!?p> “嘖!”
殷復意味不明地輕嗤一聲,倒也沒說什么,只留給他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便轉身離開。
昭獄是大離王朝最大的、刑罰最嚴酷的、戒備最森嚴的監(jiān)牢。
陰暗潮濕的地方幾百年來迎來送往,生與死就在這一地之間,墻上早就結了一層又一層的血垢。像元今裴那樣怎么進來怎么出去的畢竟在少數(shù),更多的還是像里邊那位一樣,豎著進來,橫著出去的。
恐懼,疼痛,黑暗,從來都是最好的刑訊手段。
“曹老板,還不準備說嗎?”
坐著的男子一身玄衣融入夜色,墻壁上昏暗的燭火不足以照亮整個刑房,只能隱約看到半張蒼白的側臉。
在他的對面,是一個血淋淋的人。
兩條粗壯的鐵鏈穿過他的肋骨,釘在身后的墻壁上,早已被鮮血染紅的囚衣看起來空蕩蕩的,想必被包裹著的這具身體早已經(jīng)只剩下一副骨頭了。
“閹……狗!”
這虛弱無力的罵聲根本不能對那男子造成任何影響,他從來都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曹老板罵得好!咱家受著!那您罵痛快了,是不是該開口了?”
殷繁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男子面前,伸手輕輕撥開那臟亂的頭發(fā),生生從里面挖出一張早已看不出原貌的臉。
陰冷的聲音貼著耳邊緩緩劃過,激起一身寒意。
“楊瑜,咱家兩年前就說過,你這腌臜,遲早是個禍害!當年沒能要了你的命,咱家這心里邊啊,可是一直都惦記著呢!沒想到此次湘南之行,你就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玩弄你那不入流的手段,你說,這么好的機會,咱家怎么能放過呢?”
楊瑜,前禮部侍郎,三年前因貪污受賄被捕入獄,后無故從獄中消失,連同家人一起失蹤。
那會兒殷繁還沒有完全將北獄司收在手中,不宜聲張此事,只能將其壓下。
此次他受命南下治患,正好將這樁陳年舊事一起給解決了。
“你……你如何得知……”
男人原本死魚一般的瞳孔在聽到那個名字時狠狠地收縮了一下,緊接著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身上的鐵鏈隨之發(fā)出響聲。
“噓!”
黑暗中,殷繁一雙黑眸亮的嚇人,那陰柔的嗓音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催命咒語。
“楊瑜,看在咱們往日的情分上,咱家教你學個乖:若是有人同你說,昭獄的檔案可以被銷毀,千萬不要信。”
西廠辦案,萬人領命,千里追殺,至死方休!
三年前,楊瑜攜家?guī)Э趶碾x都逃到了南邊,靠著熟人的關系改頭換姓在當?shù)亻_起了米鋪。
后來熟人死了,那個地方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那天他高興得快瘋了。
再后來米鋪生意越來越好,他也逐漸成為了當?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富紳,往日種種在記憶中逐漸變得模糊、遙遠。
再后來,湘南水患不止。
再后來,有人找上了他,并告訴他,他在西廠的檔案被銷毀了。
再后來,湘南顆粒無收,米價漲到了天價……
再后來,堤壩被人搗毀,死傷無數(shù)……
“如何?可是想好了?”
殷繁撤開身體,重新坐回椅子上,從懷里拿出一塊帕子細細擦拭每一根修長的手指,聲音聽起來有些虛無。
男子嘶啞著聲音回答,放棄了所有的堅持。
“我說,但是……我想活?!?p> “不成!”
殷繁想也不想便拒絕。
“湘南死了那么多人,你活著,沒道理?!?p> 做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人生而分三六九等,這已是最大的不公,若是連這一點都不能等同,那就太沒有天理了。
“咳……咳!那我想讓我的……妻兒活!”
“可。禍不及妻兒,咱家應你。”
“好!……”
……
殷繁從刑房出來的時候,殷復已經(jīng)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了,見他出來,立馬將干凈的衣服遞上去。
“元祈見到他了?”
殷復接下?lián)Q下來的衣服,點頭道。
“見到了。應是說了什么的,但他不承認?!?p> 不承認?他承認才奇怪呢。
“派人看著點,若是他同元祈聯(lián)系,立即報給咱家?!?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