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xiāng) 2

　　制律堂上，祖父一臉陰沉，“克定，”祖父示意他上前，“你昨天晚上去哪了？”祖父不好明說。

　　“哪也沒去，祖父?！?p>　　“我問你睡在哪里？”

　　秦克定不好再繞圈子，“爺爺，我昨晚酒喝多了難受，老式木床太小，伸展不開腿腳，我睡著不舒服，就讓德音去邦媛那里?！?p>　　祖父劈手就給他一拐杖，秦克定咧咧嘴?！盎熨~東西，以后再敢胡鬧，我就請(qǐng)家法！”祖父心知肚明，恨這個(gè)孫子孬種，不肯用強(qiáng)?；丶医?個(gè)月都沒能同房，女人怎么能慣著？他忘了自己由著妻子折騰了14年。

　　大家都不言語(yǔ)。堂后的女廳里也是一片靜寂。制律堂是鴛鴦廳，即男廳和女廳合為一處，男廳在堂前，女廳在堂后。女廳里除了母親、德音跟邦媛外，叔叔家的嬸母、堂嫂、堂妹們也都在座。

　　祖父明面上責(zé)罰他，實(shí)際上是在敲打德音。

　　“德音，你聽見爺爺?shù)脑捔税?？?p>　　“嗯，真真切切?！?p>　　“你聽到爺爺打我了嗎？”

　　“嗯，聲音脆響，挺好聽?！?p>　　秦克定微笑，“那我們今天晚上……”

　　德音打斷他，“你挨家法跟我有關(guān)系嗎？”

　　秦克定摸一下臉，再笑笑，“怪不得古人說最毒婦人心。”

　　“父親一直都說我不夠狠?！彼?。

　　“祖父想要四世同堂，德音?！?p>　　“你堂兄弟們不是有孩子嗎？”

　　“我是長(zhǎng)孫?！?p>　　“你可以納妾，沒人攔你?！?p>　　“民國(guó)新風(fēng)尚，況且我受過西式教育的人怎么能納妾？”

　　“我可以讓出這個(gè)位置?！?p>　　“那不用，”秦克定趕緊說，“你現(xiàn)在不想要孩子，我再等等。”

　　“我一直都不會(huì)想。”

　　“世事難料，話別說那么死，德音。”

　　德音不理會(huì)他的話，“你有什么散在外面的枝葉便帶回來，我不在意?！?p>　　“沒有！”秦克定差點(diǎn)被噎死，“德音你總知道嫡庶之分吧？祖父要的是嫡曾孫?！?p>　　“你休妻再娶吧?！?p>　　秦克定趕緊打住話題。

　　當(dāng)晚德音再去邦媛房里借宿，邦媛面有難色地對(duì)德音說祖母轉(zhuǎn)告祖父的話給她，若是還收留什么人過夜，明天便陪著哥哥一起挨家法。德音聽了垂頭不語(yǔ)，須臾眼里迸出淚來。

　　邦媛早遣了婆子通知秦克定來接德音，秦克定過來見德音垂淚，心里憐惜她，“不怕，德音，不是還有榻嗎？你睡床上，我睡榻上。邦媛，借我些被褥，那屋里被褥也沒有多余的?！弊娓改笁蚝?。

　　秦克定見邦媛猶豫，“只說不讓你留宿德音，沒說不讓你借被褥?！?p>　　德音回屋后倒也乖巧，忙著幫秦克定把被褥在榻上鋪開，她是顧慮自己反悔，秦克定醒悟，“放心，德音，我雖然不是至誠(chéng)君子，說到也會(huì)做到?！?p>　　“你別睡在窗下，容易著涼?！钡乱艨咸孀约褐?，秦克定心里溫暖。

　　熄了燈后，兩人各懷心思在枕上俱是清醒一陣迷蒙一陣，睡不安穩(wěn)。半夜，德音穿上衣服，悄悄下床從秦克定榻邊走過去外間。

　　“做什么？德音？”

　　德音嚇一跳，低低叫一聲，“我……我……我去小解。”

　　“馬桶不是在床里嗎？”

　　德音猶豫一下，“你在屋里，我……”

　　秦克定明白了，女孩子怕自己小解的聲音被聽到，“外面黑，你敢去嗎？”他猜女孩大概憋了很久，“我去外間拉上門，你好了，就叫我一聲，德音。”

　　“那你披上衣服?！?p>　　秦克定站在外間，心里感慨，他從前接觸的留洋女子在兩性方面不太避諱；德音在國(guó)外長(zhǎng)大，對(duì)男女大防卻執(zhí)禮甚恭，他很珍愛德音。

　　“德音，你以后要是小解，就叫我起來?！鼻乜硕ㄋ潞髮?duì)德音說。

　　“嗯。”女孩在帳子后面低低應(yīng)一聲。

　　早起，秦克定怕德音害羞，先自行去書房洗漱?；貋砗?，丫鬟和婆子們正在給德音梳妝。

　　德音的頭發(fā)烏黑、濃密、亮麗，緞子一般垂著，“你不許看！”

　　“德音，其實(shí)你不化妝最漂亮，脂粉遮了你的顏色。”

　　德音紅了臉不理他，仆人們都笑。

　　早飯后秦克定被拎進(jìn)祖父書房，“你們兩個(gè)在鬧什么？為什么遲遲不肯同房？”

　　“德音心里對(duì)我有芥蒂，”秦克定想了想說，“我不愿為難她?！?p>　　“你受制于一個(gè)女人，怎么配是我秦家的子孫！”

　　“我很喜愛她，我愿意等她回心轉(zhuǎn)意，慢慢接受我?！?p>　　“你回來快五個(gè)月了，還不夠嗎？女人不要太慣著她。”

　　“德音等了我整整五年，很辛苦，我才等她四個(gè)月?！?p>　　嗯？這個(gè)時(shí)間是怎么算的？“你不也是等了她五年嗎？”

　　“我不是在求學(xué)嗎，”那樣的等待可算是等待？“是她在等我。”

　　“混賬小子，”祖父揍他一拐棍，不輕不重，“我要讓人把你房間里的榻撤了，看你怎么辦！”

　　“我可以睡在地上?！鼻乜硕ㄐπ?。

　　祖父再揍他一下，“被褥我也不許邦媛借給你！”

　　“我可以和衣而臥?！鼻乜硕ㄔ傩πΓ盃敔?，我沒有氣你的意思，你也不想我過年生病?！彼D了頓說，“德音15歲時(shí)我就見過她，在波士頓河邊，可惜我當(dāng)時(shí)沒能跟她說話。后來她不見了，我到處找她。我若是知道她是我妻子，她滿16歲我就要娶她，不會(huì)等到后來。大婚時(shí)我不回來，是我對(duì)不住她。她心里委屈想不開，我就等等也沒什么。”

　　誰(shuí)沒有愛過？愛的滋味祖父知道，因?yàn)閻鄄艜?huì)忍耐、縱容、遷就。

　　“混小子，你去吧，你們愛怎樣就怎樣！我不管了！”

　　“爺爺，你可不可以繼續(xù)阻止邦媛收留德音過夜？”

　　“壞小子！”祖父笑一下。

　　當(dāng)晚就寢時(shí)，祖父跟妻子感嘆秦家始終擺脫不了娶妒婦進(jìn)門的運(yùn)命，73歲的祖母掩口笑倒在祖父懷里，“你們也可以休了妒婦?。　?p>　　“怎么舍得？我們祖孫四代哪一個(gè)舍得？都當(dāng)自己的命一般揣在懷里，由著你們折騰?！?p>　　“德音，你為什么怕黑？”秦克定一時(shí)睡不著，他知道德音也醒著。

　　德音沒有回應(yīng)，大概德音裝睡不愿理他，他心里剛嘆口氣，德音就開口，“我小時(shí)候入睡前總要奶媽說故事給我聽，我嫲嫲喜歡說神鬼之類的故事，我聽著有趣但害怕，越怕越想聽，睡著后就習(xí)慣做噩夢(mèng)?！?p>　　“小孩子都這樣，長(zhǎng)大就好了。”他話出口就后悔，笨！德音長(zhǎng)大了可沒好。

　　“我現(xiàn)在也時(shí)常做噩夢(mèng)?！?p>　　“哦?！鼻乜硕ú铧c(diǎn)說以后我們睡在一起，我摟著你，你一定不會(huì)做噩夢(mèng)?！澳悄阈殴砩駟?？”

　　“白天不信，可到晚上就害怕，”她聲音微顫，“就開始信了。”

　　秦克定微笑，可憐的小女孩，“要不要我把榻靠近床邊？”

　　德音沒言語(yǔ)，他就下來把榻推到床前，他之前為了安撫德音，把榻擺到基本上和床是撇清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