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絮果 2

　　1929年6月初，秦克定來到波士頓，比往年早了一些，德音的畢業(yè)典禮，他必須列席。來的路上，他志得意滿，抱得美人歸就在眼前。來之前，他已經(jīng)吩咐管家們著手準(zhǔn)備婚禮，他要辦兩場婚禮，分別在上海和甪直，轟轟烈烈，喜喜慶慶！

　　孰料，兩人見面后的談話是秦克定有生以來遭遇的最慘烈的場面。

　　“你以后會納妾、私婢，生意場上還有風(fēng)月女子。我會面臨色衰愛弛，以昔日分桃所為獲罪于君。我不愿總是生活在恐懼、猜忌、心存芥蒂中，我不愿我們將來成為一對怨偶，愛被消磨掉，彼此間只有恨意?！?p>　　“德音，我不會的，我保證！這四年來我一直約束自己，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彼^續(xù)掙扎。

　　她苦笑，“我父親大概也曾信誓旦旦，我母親是姑蘇第一美人，否則不會給人做繼室?？墒悄憧次夷赣H剛……不到兩個(gè)月，新人就登堂入室，大概早有瓜葛吧。我父親連我母親留下的孩子也不肯照拂。”

　　“德音，照你的想法，其實(shí)每個(gè)男人都是不確定的因素，都有背叛的可能。”

　　“所以我要嫁一個(gè)木訥的、一心學(xué)術(shù)的、不是很有錢的人，面對的誘惑少。”

　　“那你會愛他嗎？沒有愛的婚姻好嗎？”

　　沒有愛才會不介意，沒有愛才沒有傷痛，她在心里說?！霸趺粗牢也粫郏星榈氖虏缓谜f。”

　　“木訥的人未必專一，我身邊的例子不少。德音，男人和女人不太一樣，男人的欲望來得更強(qiáng)烈些。在波士頓的留學(xué)圈子里，能一塵不染的男子大概寥若星辰，其實(shí)沒有?！?p>　　“我也許要賭一下?！?p>　　“德音，你肯給別人機(jī)會，為什么不肯給我機(jī)會？你為什么不賭我呢？”

　　“因?yàn)槟闱翱评劾郯　！彼齻械匦?，“?4歲了。我15歲的時(shí)候可以賭，所以我賭你會拋開梅清漪，會愛我。結(jié)果我心術(shù)不正，遭到報(bào)應(yīng)?！?p>　　“別這么說，德音，你賭對了，不是嗎？我愛你，德音！”

　　“這種‘對’不是我想要的。”

　　“好小子！不愧是我們秦家的子孫?！备赣H說，“可是你沒有畏懼之心，這不對?！?p>　　“我們凡事深思熟慮，不孤注一擲，做兩手準(zhǔn)備，怕什么？生意有輸有贏，輸了，我們再賺回來?！?p>　　“不獨(dú)生意，你對生活應(yīng)該有敬畏之心，人生坎難，總有你輸不起的時(shí)候?！?p>　　父親，你說得沒錯(cuò)，我輸不起德音，我輸不起我的愛！

　　“克定，”

　　“別叫我克定，德音，”他驚恐，“叫我秦克定！”他寧可德音跟他賭氣、作對，不要理性，那么他們就還有希望。

　　“你也明白了，”她苦笑，“記得去年冬天我們在街上吵架嗎？我回來后在屋里哭？”她見他點(diǎn)頭，“我哭不是因?yàn)樯愕臍猓且驗(yàn)槲抑牢覀儧]有希望。我總是滿心介意，放不下從前。對不起，是我的錯(cuò)，克定。我總不能下決心跟你分開，我總給你希望，和你糾纏不清?！?p>　　“你沒錯(cuò)，從來都是我的錯(cuò)?！彼麑幵负退m纏一輩子，哪怕沒有結(jié)果，“德音，過去的四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shí)候！”

　　“秦克定，你放手吧。我24歲了，我不想再浪費(fèi)時(shí)間。女人不是男人，有韶華老去的時(shí)候，我不想和你糾纏不休，然后孤獨(dú)終老?！笨墒牵浟?，女人吸引男人的不僅僅是容貌，還有才情、性格、和品質(zhì)。

　　“你不會的，我們一起變老，我陪著你，永遠(yuǎn)！”

　　“你還不明白嗎，克定？我無論跟誰一起偕老，都不會跟你，你的過往，和那些女人……”她難受得皺眉，秦克定也感受到她的難過，“是我無法跨越的一道坎。我不能忘記，也不能原諒！”

　　如果愛不能予對方以幸福，只能帶來痛苦，那么便該放手了吧？藏金于山、藏珠于淵，只要知道甚獲己心的那人好好地在那里，幸?？鞓?，便該知足了吧？他心里疼得難以忍受。

　　“離婚協(xié)議我簽字后會送給你的律師，你不用擔(dān)心。是我自己害了自己，我有欲望，我沒有約束自己。其實(shí)，梅清漪，我并不愛她，也許剛開始是喜歡的，后來因?yàn)槟臣戮筒粣哿??！彼嘈Γ拔以瓉硐胝f給你聽，怕事涉女人隱私，不是丈夫所為。后來的，我從沒愛過。我課業(yè)重，舍不得時(shí)間談情說愛，況且我跟你訂婚了，給不了別人前程。我只貪圖享受，過后就好聚好散，畢竟與人初識便寬衣解帶的女子我不會珍惜?！?p>　　“德音，我不知道和我訂婚的人是你，我要是知道，我一定堅(jiān)持接你到我身邊來，我們一起讀書，你畢業(yè)了我們就結(jié)婚。我每次在查爾斯河上劃賽艇，我都看看波士頓大學(xué)的草地，我很希望你突然就出現(xiàn)在那里。你大概認(rèn)為我的愛很廉價(jià)，沒有忠誠，不專情。德音，我從美國回家后見到你，我再?zèng)]碰過別的女人。”

　　“德音，我但愿能早早遇見你，在我19歲前，沒有梅清漪，沒有后來的不檢點(diǎn)，干干凈凈的。那么你14歲，我守著你長大，看你跟我淘氣，等你嫁給我?？上r(shí)光不能回轉(zhuǎn)?！彼曇舻蛦?。

　　他試圖做最后的努力，可惜都是徒勞。

　　“德音，我轉(zhuǎn)些錢給你?！彼募拶Y不算豐厚，母親故去后，父親娶了新人就不甚憐惜她。他要她一輩子衣食無憂。

　　“我不要！”

　　“你該得的，你替秦家打理家業(yè)。”

　　“我不想要！”她很堅(jiān)決，“我自己有積蓄，我不是奢侈的人，我曉得節(jié)儉。我可以工作，我以后嫁人了，我丈夫自然會養(yǎng)我。”她輕咬下唇。

　　她要跟他撇清，她這樣的美人不愁沒人追求?！澳慵奕说臅r(shí)候一定發(fā)電報(bào)告訴我，我替你高興。”他眼角都濕了，“要不，我會一直擔(dān)心你、牽掛你?！?p>　　“好?！?p>　　那么他終于失去了她，他心痛到無以復(fù)加，他終要為年輕時(shí)的放浪形骸和無情付出代價(jià)，這代價(jià)慘痛到他不愿意有人生！

　　“那你……你以后……”

　　“放心，我沒事。我以后會娶妻生子，畢竟秦家要有人繼承家業(yè)。你好好照顧自己?！彼焓窒霌崴^發(fā)，手在空中停住，他怕她嫌棄，“讓嫲嫲們陪你去歐洲吧，我沒別的意思，你一個(gè)人不安全，也沒人照顧。等你到了歐洲和你家人在一起后，你要是不喜歡她們陪你，就送她們上船回上海。我把旅費(fèi)留給她們?！?p>　　紐約曼哈頓繁華的第五大道，秦克定從南走到北。他走進(jìn)紐約公共圖書館，德音喜歡這里華美的棚頂；圣帕特里克教堂，德音在教堂外的階梯上發(fā)呆；哈德遜河公園，淘氣的、總愛和他作對的德音在水邊洗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德音進(jìn)來就不舍得出去。

　　他在婚紗店門前駐足，他推門進(jìn)去，“我來訂一件婚紗?！?p>　　他一路走進(jìn)蒂凡尼、寶格麗、卡迪亞，定制各式各樣的首飾，為他逝去的愛！德音，德音，他心傷得不能自持。

　　1929年9月底，秦克定回到上海秦宅。他徑直上樓，不理會任何人的招呼。他推開德音的房門，站到地圖前，眼睛釘在波士頓，視野里一片朦朧。

　　秦父敲門進(jìn)來，“克定……”

　　“你說對了，父親，我輸不起德音?！?p>　　秦行周沉默，他當(dāng)年也輸不起窈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