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瑛的病癥發(fā)作很快。
短短三天的無名高燒迅速剝奪了這個單身母親的生命力。白龍忘不了自己隔著ICU的玻璃,看見里面的女人完全喪失了意識,病痛卻還不放過她,整個人蜷在病床上抽搐不止。大量的汗液濕透了床單,一滴一滴洇到地上。
“我第一次見到邱時,是他媽媽剛搬來拜訪鄰居的時候。邱阿姨幾乎每個月都會無名高燒。有一次嚇到邱時,他居然跑我家找人幫忙,還是我從家庭藥箱里翻出的藥。所以其實是她和我媽媽先熟悉了,我才跟邱時接觸得多起來?!?p> 白龍一拍腦門。
“我怎么才注意到,邱時今天這個病怏怏的鬼樣子跟邱阿姨那會兒好像啊?!?p> “你有沒有想過,醫(yī)院都束手無策的高燒,為什么你的母親會有緩釋的藥劑呢?”
“是挺奇怪的?!?p> 白龍想著,原來除開同為單身母親的身份,能讓兩人友誼迅速增進的原因中難道還有這一份同病相憐嗎?
“這么說,邱阿姨說過她比我媽大個三、四歲的樣子。那么死亡年齡也很相近了。這究竟是什么???”
“與其說是某種疾病,不如說是一種缺陷?!鄙倥裆珴u漸凝重,“與虺血同化很痛苦吧?能熬過自然覺醒的概率可以說百不存一。你覺得世界上像你這樣意外的幸存者有多少呢?”
“三十個?五十個?”白龍揣摩著少女的表情,“一百個!”
少女皺眉搖頭。
“通用歷史教科書把‘門’的出現(xiàn)看作一場災難。卻也有人把‘門’視作上天賜予人類進化的饋贈。他們自稱為呼喊者,致力于把‘門’外異獸與人嵌合來開發(fā)所謂完美的新人類。特安科追查多年,只知道在多出存在批量制造試驗人的地下工廠。據(jù)我所知,試驗的殘次品往往活不過四十歲,他們的早衰癥狀之一,非常類似你母親病發(fā)的情況?!?p> “特安科知道的并不少嘛。”
保持通暢的通訊器里忽然傳來邱時的聲音。
白龍幾乎要撲進通訊器里。
“邱時你真的是……”
“不是我,是我們?!?p> 白龍不由一時語塞。
少女伸手按下通訊器側方的一個圓鈕,冷靜地指出。
“隊長追上你了?!?p> “那又怎樣?”
空地出現(xiàn)的投影中,邱時踩在半人高的海堤護欄之上,衣服灌滿了風,像一只伶仃的鸛鳥。
“我對接下來的悲情故事沒有興趣,伏法也好,流亡也罷?!鄙倥涞匕宴R頭對準白龍,“但這位朋友有權要求你給出一個交待。如果不是遇到你,他會在一個月后前往海會大學報到,像任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生一樣?!?p> 特安科的傳輸技術好極了。即使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白龍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浦江在好友身后一往無前,洶洶入海。
“邱時,你已經(jīng)被包圍了。趁現(xiàn)在還沒犯下不可挽回的過失,收手吧?!?p> 白龍聽出是那個之前和少女通話的女人。
“特安科會給你安排全國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你還年輕,還有希望,不要一時沖動?!?p> “您就是守護海會結界東之結綠的盧璇隊長吧?早聽說您是有名的談判專家??纱诓》炕蛘邔嶒炇依锏娜兆樱乙呀?jīng)受夠了。我的母親曾經(jīng)為此逃出來,但是早衰癥又把我給送了回去。殘次品的后代果然還是殘次品?!?p> “誠然我不能跟你感同身受。但是你的朋友呢?他也是試驗人與普通人生育的后代,和你是同類?!?p> 說著,盧璇轉頭朝這邊呼叫。
“喂,白龍少年,在的話就勸勸你朋友。”
“邱時……”
“閉嘴,我對你無話可說?!?p> 邱時笑容古怪。
“同類?不,我們才不是什么同類。白龍的母親數(shù)值是最好的,所以工廠放她出來和人雜交后代。你果然成功自然覺醒。怎么會跟我這種出逃又被捉回去的殘次品一樣呢?”
褪去了童年濾鏡的偽裝,邱時不馴的眼神透過鏡頭扎到白龍身上,有如實質(zhì),刺得人生疼。
“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這就是我所見到、聽到、知道的真理?!?p> “結綠號稱保護整個大陸東線,為什么不能保護一個小小的我呢?”
他張開雙臂,后退一步,像一尾白鳥投入茫茫江海。等大驚失色的盧璇沖到岸邊,早已被水波吞沒了行跡。
“邱時!”
休眠的厄火再次從驚怒的內(nèi)心爆發(fā),白色的鱗甲從胸口迅速向四肢蔓延,**的瞳孔逐漸拉長,從中心蔓延出一點紅。
疼——
白龍本能地要揮舞手腳,去破壞點什么來排遣這焚燒的痛苦。
無形的紅光突然亮起,從白龍的右手小指連接到少女的右手小指上。于是沁涼的氣息再次如泉涌平息了這無明怒火。
瞬間清明的白龍震驚地看向少女。少女豎起小指朝他晃了晃,牽動紅線另一頭的小指頭也一起搖擺。
“你的母親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呢。”
那是許多許多年前,母子倆在陽臺乘涼的夏夜,白龍滿臉渴望地盯著院子里給女兒放煙火的隔壁棟大叔。
“媽媽,爸爸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很好很好的人?!?p> “我才不信,我都沒見過他?!毙“埍庵欤芙^相信,“別人欺負媽媽,他也從不出現(xiàn)?!?p> “媽媽曾經(jīng)得過一場大病,發(fā)作起來見人就打,像你這樣的我一個指頭能摁到十個。”
小白龍驚恐地捂住額頭。
“好厲害!”
“可我不想這樣?!?p> “為什么?”
“小龍想做一個不能讀書上學、不能去游樂園、不能和小時打籃球,但是天下無敵的人嗎?”
“呃——”小白龍在不用早起晚睡寫作業(yè)的誘惑中掙扎了好久,“算了。邱時打球可爛了,除了我誰帶的動他啊。”
白瑛啞然失笑,重重親了一口寶貝兒子。
“媽媽揍人超——恐怖的,根本交不到朋友,一個人躲在公園里哭。公園里那么多人,只有你爸爸走過來遞給我一張手帕,還幫我擦了眼淚。那時候媽媽就下定決心將來非和他結婚不可?!?p> 過去的愛情故事講到最后,白瑛在昏昏欲睡的兒子右手小指畫了個圓圈。如今,她在半夢半醒間講述的話語終于跨越重重時間再次在白龍的腦海中浮現(xiàn)。
那是一個母親用生命對兒子所下的未來祝福。
倘若不幸的血脈終將暴發(fā),而白龍毅然選擇以人的身份死去,那個愿意徒手接觸他的人一定得到了白龍的信任并且一定對他深信不疑。這時,血契的紅線就會自動連接兩人的生命,從此那個人將成為約束白龍的鎖,優(yōu)先享有壓制異血暴走的權力;同時白龍必須永遠保護他,一旦失去就要氣血衰減而亡。
“喂,你還好吧?”
細長的手指在眼前來回晃動,白龍神色復雜,抬起頭。玫瑰色的朝霞鋪滿了少女身后的整個天空,把她臉上也染上和朝霞一樣明快的神采。
“合作愉快?!?p> 少女把雙手背在身后,朝白龍歪了歪頭,正式向他介紹自己。
“我叫儲明,儲存的儲,光明的明。聽我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海會亮起了新年的第一縷陽光?!?p> 江聲浩蕩,白日從粼粼水面一躍而起。
大江東去,萬丈金光也從少年少女的腳下一路向東奔流,掠過剛剛蘇醒的中央城區(qū)、穿過鱗次櫛比的深港、跳下高聳入云的特安科大廈,卷起一江豆花、鍋貼、與雜糧煎餅的香氣,頭也不回地扎向視線盡頭的大海。
一如自己尚理不情混亂走向的全新人生。
一如結綠之外已吞吐了無數(shù)血肉的紛爭之“門”。
雖然看不見,白龍卻輕輕撞了撞儲明的右肩頭。因為他所奮斗而存活的現(xiàn)在,不正是過去所遙望卻看不清楚的未來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