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夙愿成真

　　周嵩在寢室癱瘓了三天，沒去上課。

　　每天日出的時候入睡，日落的時候醒來，倒也規(guī)律得很。

　　同寢的胖哥每天負責(zé)帶飯回來，陪他喝了幾頓大酒，吃了幾餐燒烤，見他仍作天作地，也只能建議他去拜訪心理老師。

　　陣陣撕裂的痛，和蒼白閃爍的淚……過去從不抽煙的他，每一夜都會抽掉整包紅雙喜。在黑暗中，他望著忽明忽暗閃爍的煙頭，覺得好像黯境中的一盞明燈。

　　失戀的意義被偉大地升華了：他凝望著自己的煙頭，覺得自己是個沉思的哲學(xué)家。

　　周五的晚上，周嵩照例在黃昏時醒來，一向很宅的胖哥沒有回來，他只得離開巢穴外出覓食。在食堂隨便吃了點什么，周嵩沒有回到冰冷的寢室，而是拐到學(xué)校一角的松林來。

　　這片松林成林已有百年，幾經(jīng)滄桑而未倒，如今是松濤陣陣、黛色凌云。石板鋪就的小徑穿林而過，輔以長椅與涼亭，嫻靜雅致，平日里頗受本校男女青睞，可每到周末假日，就被象牙塔外五光十色的大都會奪去了頭籌，只余眼前的晚風(fēng)低吟，倦鳥淺唱。

　　幾年來，周嵩經(jīng)常會來到這個地方，懷著憧憬，憧憬著在這個兩人初遇的地方，再遇到她，也許可以讓一切都回到最初。

　　但遺憾的是，這片松林也早在周嵩無數(shù)次黯然而歸后，證明是袁月苓最不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

　　蒼茫的暮靄下，松林空無一人，只有周嵩自己的腳步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一盞孤燈被綁在樹枝上，慘白的光照亮了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燈，燈下的人——

　　是她嗎？眼前的這個女孩謙退地獨坐在長椅的一角，黑發(fā)齊肩，服飾素白，左腿搭在右腿上，白色短襪的蕾絲花邊從裙擺與雪白的運動鞋中間顯露出來。

　　“月苓。”周嵩輕輕喚了一聲。

　　那姑娘抬起頭來，好看的臉龐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周嵩？”

　　“啊啊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嵩連連擺手：“我認錯——”

　　“還在想她啊?！蹦枪媚锲财沧?，站起身來：“真是個癡情種子。”

　　這妹子名叫唐小潔，是大一動漫設(shè)計系的學(xué)妹，一雙眼睛大得出奇，好像從動漫里走出來一般，又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樣澄澈，眼角卻因微微上揚而稍顯嫵媚。純凈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種極美的風(fēng)情，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即使是周嵩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姑娘的顏值并不遜色于袁月苓。如果說袁月苓是一泓照亮漫漫歸路的的幽月，那唐小潔就是一道撕開沉沉暮色的烈陽。

　　“呃……”周嵩尷尬地撓了撓后腦勺：“唐小潔你在這干嘛呢？”

　　“我們漢服社在這拍照呢，剛結(jié)束?！笨吹街茚运奶帍埻菩嵆h處努了努嘴：“他們剛走呢，小潔累了，在這歇會?！?p>　　周嵩這才看清，唐小潔身穿的是一身淡色的漢服。

　　“你們家漢服就配運動鞋啊。”周嵩揶揄道。

　　“哎呀，反正今天的攝影主題又拍不到腳?！碧菩嵕锲鹆俗彀停骸芭叮叶?，你是看這里風(fēng)水好，想氣走我，然后悄悄吊死在這里對吧？——你的事小潔都可聽說了呢?！?p>　　“什么風(fēng)水啊？”周嵩沒好氣地走到溪旁，蹲下，用手掰起一片水面上薄薄的冰片來玩。

　　“哎，我現(xiàn)在訂個加急外賣的粽子來得及嗎？你猜這溪水里的魚喜歡甜的還是咸的？”

　　“這點水蝌蚪都養(yǎng)不活還魚……你用不用這么迫不及待??？我沒有遺產(chǎn)給你！”周嵩把手里的冰片丟了過去。

　　唐小潔咯咯地笑著躲開：“你這負心漢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人，那小潔以后可要靠什么生活呢？”

　　談笑間，唐小潔一腳踩進溪流，薄薄的冰面應(yīng)聲而破，瞬間吞沒了她的鞋襪，連曲裾的下擺都濡濕了一圈。

　　“小心！”周嵩慌忙站起身，把唐小潔往后拉了一步，倆人一起坐倒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周嵩心疼地望著她那雙一看就價格不菲的運動鞋，心里盤算著如果唐小潔說讓賠的話應(yīng)該給多少。

　　唐小潔卻不以為然地輕撫濕透的白襪：“慌什么，這么淺能有什么危險。”

　　“大冬天的，趕緊回去把鞋子換了，一會兒腳凍僵了。我媽說，女人不能泡冷水。”

　　“哎，”猝不及防地，唐小潔把臉湊了過來，距離近到周嵩以為她下一秒就要吻上來。

　　氣若幽蘭的呼吸吹到他的臉頰上，熱熱的，癢癢的。

　　“你還挺關(guān)心小潔的呢?！碧菩嵉穆曇敉鹑魤魢?。

　　周嵩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動彈不得。

　　唐小潔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兩只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退回了安全距離：“說正經(jīng)的，你還好吧?！?p>　　沉吟了一會兒，周嵩決定實話實說：“不怎么好?！?p>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碧菩嵰槐菊?jīng)地按住他的肩膀：“小潔理解你?！?p>　　“……謝謝?！?p>　　“可不是小潔背后嚼人舌根子?！碧菩嵉溃骸霸萝哌@是不識好人心那，如果換了是小潔，明天就拽著你扯證去。”

　　“……謝謝。雖然我們倆都沒到年齡?！?p>　　唐小潔站起身來，走了幾步。灌滿溪水的運動鞋里發(fā)出汩汩的聲響。

　　“有一個問題小潔一直想問你，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p>　　“沒事，你問吧?！?p>　　“你，到底喜歡袁月苓什么？”

　　好像靈魂拷問般，周嵩竟怔住了。

　　該怎么說呢？形象好？氣質(zhì)佳？成績優(yōu)異？志趣相投？

　　一時半會，竟想不出啥上臺面的理由來。

　　唐小潔見周嵩沉默不語，溫婉說道：“那，小潔就回寢室了，你也早點回去，外面冷?！?p>　　“那時也是在這里，我看到袁月苓的那一刻，我才親身體會到，書里寫的‘我愛上了一個人，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是怎樣的心情?！敝茚杂檬謸軇又鴦偙惶菩嵦に榈母”?p>　　唐小潔停住了腳步，又走了回來，輕輕地跺了兩下腳，咧了一下嘴。

　　周嵩的眼睛望著溪面，沒有注意到，只是自顧說道：“《一千零一夜》里的青年，只是因為見到地毯繪像上的美麗公主，就茶不思飯不想，舍身犯險漂洋過海去追尋，最終修成正果。你看這條溪流，它會通到海里嗎？”

　　但凡你當年還看過安徒生《海的女兒》，也不至如此，唐小潔暗想。

　　沉默了片刻，唐小潔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很浪漫，很美好，我小的時候也喜歡看《一千零一夜》?？赡阒肋@本書的另一個名字嗎？”

　　“《天方夜譚》?！敝茚渣c點頭。

　　是啊，這些都是天方夜譚。那些書和學(xué)校、老師、家長一樣，從來不會教人應(yīng)該怎么跟異性相處，怎么正確看待愛情，反而給人塞了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眼前的這個人就好像堂吉訶德一樣，執(zhí)拗地向著風(fēng)車發(fā)起沖鋒，一次又一次。

　　自從一入學(xué)起，唐小潔就聽到了這個T大的校園傳說。男主角感動天，感動地，感動自己，唯獨感動不了女主角。她還從高年級的學(xué)姐那里打聽到，袁月苓開始與他處的不錯，被告白后卻立刻與他絕交——這深深刺激了周嵩。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已經(jīng)接近騷擾，只以為自己用情至深，而袁月苓也在無休止的糾纏下越發(fā)厭惡他，如此惡性循環(huán)，直到今日。

　　一個奇怪的念頭冒上唐小潔的腦海，如果當初，他在這里遇到的人不是袁月苓而是自己，故事會走向哪里？熱戀，爭吵，成長，和解，然后告別，就像所有世俗的愛情一樣？

　　“等你真正長大就會明白，你現(xiàn)在所愛的，并不是哪一個人，而是那時的心情?！碧菩嵼p輕嘆了口氣。

　　“哪怕只是做回朋友也好啊，為什么非要這么極端呢？”周嵩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自言自語道。

　　“你們倆，牛角對牛角，都是執(zhí)念，都是加害者，也都是受害人?！碧菩嵈舐曅剂怂呐袥Q。

　　一道流星劃過天際。

　　“快，許愿！”唐小潔跳了起來。

　　周嵩本不信這一套，但看著默默祝禱的唐小潔，便也合起掌來。

　　天主，上帝，真主，如來佛祖，阿彌陀佛，阿肋路亞，太上老君，關(guān)二爺……隨便哪個神，求求你們了，讓我能跟袁月苓……哪怕只是做回朋友也行啊，我愿意為此……犧牲一半壽命！

　　流星消逝，如曇花般。

　　“謝謝你，小潔?！敝茚赞D(zhuǎn)向了身邊的女孩：“我心里好受多了，至少我身邊還有像你這樣的朋友?！?p>　　唐小潔嘻嘻笑著：“忽然深情，人家好不適應(yīng)呢。你許什么愿望了？”

　　“和月苓做朋友唄?！敝茚缘匦?。

　　“連許愿你都不敢大膽一些？”唐小潔夸張地翻著白眼。

　　“你許的愿望是什么？”

　　“接任外聯(lián)部部長?！?p>　　“果然夠大膽，還從來沒有大一的人當上過部長呢?！?p>　　唐小潔剛要反駁，周嵩的手機忽然振動了起來，是一個有些眼熟的號碼。

　　“喂？”

　　“是我，”聽筒里傳來一個疲憊的女聲：“有時間嗎，我們見一面吧?！?p>　　“你誰??？”周嵩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

　　“……”對方有些無語：“袁月苓?！?p>　　他把手機拿到跟前，確認了一遍號碼，接著是全身的顫栗。

　　老天爺！你這回復(fù)祈禱的速度可以打五星好評了??！

　　目睹這一切的唐小潔轉(zhuǎn)向了流星消逝的方向，再次合起了掌：“請問，我現(xiàn)在換個愿望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