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農(nóng)歷六月二十六日,大署節(jié)氣,也是趕集的日子。
天剛蒙蒙亮,米澤匆匆扒拉了一碗昨晚吃剩下的玉米羹,收拾好郵包就出門了。他走到屋側(cè)的石墩旁站了上去,朝李惠英家的方向眺望,期待她和往常一樣出現(xiàn)在面前;晚上回家的時候,他一樣要站在這個地方,目光中滿是依戀,仿佛惠英從未缺席過這條郵路。米澤停留了大約一分鐘的時間,聳了聳肩,把郵包背得更貼實,邁著大步向集上趕去。
青桐溪鄉(xiāng)離家不算太遠,只有十里路程,山路也沒有到縣城那般陡峭坎坷。大署天里,雖然是清晨,但仍然能感受到一股熱浪。不多時,米澤背上和胸前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一大片,他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白毛巾擦了一把汗,繼續(xù)趕路。他要在村民們到達集上前分揀好郵件,等待大家前來領(lǐng)取。
一路上米澤耳朵里滿是農(nóng)戶家里傳出的吆喝牲口聲,劈柴聲,農(nóng)具的碰撞聲,還有大人呵斥小孩起床的聲音。因為天剛亮明,時間還早,鄉(xiāng)民們還要下地干點農(nóng)活,侍候好豬仔,吃完早飯才出門趕集。
時時也會碰見下地的鄉(xiāng)民,他們看見米澤,會熱心招呼:“小米鄉(xiāng)郵啊,進屋喝口水歇歇再走吧?!?p> “小米鄉(xiāng)郵吃早沒有啊,快進屋給你煮碗荷包蛋吃了走?!?p> “小米鄉(xiāng)郵你把緊要的郵件先拿走,重地放下我給你帶到集上,也不影響你工作。”
……
鄉(xiāng)民們叫阿爸米鄉(xiāng)郵,自己走郵路后在前面加了一個小字做區(qū)分。米澤每次聽到都會笑呵呵地說:“謝了你呢!我可耽誤不得,你家有信兒我給你留下……你忙,我走啦!”這樣的回答他是從阿爸那里繼承過來的,沒有任何的變動,就連回答的口氣幾乎都一模一樣,似乎電腦程序一般固定下來。米澤有時想,阿爸一輩子不知道聽了多少這樣的話,是否進去歇過腳,吃過一碗荷包蛋,或者讓村民們幫著背過郵包,以阿爸的性格是不會有的事,即使有也會把吃的錢留下,因為他曾交待過:鄉(xiāng)民們都很窮,不要去給他們添負擔,要在路上干糧吃完了,拿了鄉(xiāng)民家的東西也要把錢留下。
太陽露出龍王墩山頭的時候,米澤到了他的鄉(xiāng)郵電所。這是一間二十平米的磚房,一張老舊掉漆的辦公桌在里側(cè),上面從左到右整齊地擺放著郵戳、印泥、黑皮圓墊、幾份報紙和信件。右手墻邊一個四層的木架子,四根立柱用繩子纏繞著,看似要散架的樣子,上面放著還未拆封的報紙卷筒,緊貼墻角堆放著一摞摞雜志。在辦公桌對面墻上層層疊疊掛滿了錦旗和獎狀,有的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白。這面墻是進門的地方,你要是不轉(zhuǎn)身抬頭,很難注意到它。
米澤把郵包放在桌子上打開,一手從里面取信件報刊,一手從辦公桌上拿過一份舊報紙往滿是汗水的臉上打扇,他小心翼翼地整理著信件,分類放置在不同的地方,又把報刊按村和單位放好,一切整理停當?shù)臅r候,太陽已經(jīng)曬進了他的郵電所里,外面的腳步聲漸漸多起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也嘈雜開來。米澤滿身汗水地坐在椅子上,腦子里還在一遍一遍想著有無遺漏的地方。
米澤抬頭看著對面滿墻的錦旗獎狀,諸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優(yōu)秀郵政先進工作者”、“郵政戰(zhàn)線先鋒戰(zhàn)士”……大多數(shù)是單位的表彰;還有一部分“心系百姓,為民解憂”、“熱情服務(wù),情深意長”、“郵遞路上,傳愛使者”……是鄉(xiāng)民自發(fā)送來的,上面落滿了灰塵,阿爸的一生郵路都懸掛在這里,每一面錦旗的背后都有一個感人的故事。
米澤在思索間,已有人陸續(xù)地進來,他立馬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片刻時間,他已經(jīng)被里三層外三層圍在了中間,大多數(shù)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有的不會寫字需要他代為填寫,有的不認識字,還需要他拆開來讀給聽,有的從信件中知道遠方的孩子面臨困難挫折急得團團轉(zhuǎn),他還要安撫寬慰。
當屋子里的最后一人離開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而此時的他還沒有吃午飯,肚子里早上填的那點玉米羹早已無影無蹤,只聽到腹中如山滾落石一般轟隆隆直響。
他簡單收拾完雜亂的屋子,正打算到館子里吃二兩小面,然后抓緊時間給政府各部門、學校、糧站、供電所……送報紙的時候,一對老夫妻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
米澤見是上午來取信的后坪村田福滿老兩口,按輩份講他們是爺爺輩的,他停住手上的活,笑著問道:“田阿爺,你上午已經(jīng)把信取走了,這個時間來所里還有事嗎?我還沒有吃飯呢,肚子叫喚得不成?!?p> “老田,”田福滿老伴輕嘆了一聲,說道,“讓阿澤去把飯吃了再說吧,你先別急。”
米澤見老兩口臉色憂郁,田福滿欲言又止的表情,知道一定有事要說,他放下手中的報刊,上前扶他們坐在長椅子上,“田阿婆,我人年輕遲點吃飯也扛得住,有事你們先說吧?!?p> “哎!阿澤……你……你還是……吃完飯了來吧?!碧锔M囁嚅了半天,臉上的皺紋就像被開水燙了一般,收折在一齊,“也……沒啥大事?!?p> 米澤心里一陣緊,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上午收的信有什么問題?那就是一封平常的信件,又不是掛號信之類的,難道里面又夾帶有錢不見了?
農(nóng)村很多人在外的人往家里寄錢為了圖方便,不通過電匯,而是直接塞進普通信件里,稍微有點安全常識的會用掛號的方式郵寄。有時信件和錢同時丟了的可能性很大,而像他這樣只收到信件卻沒有收到錢的倒還少,米澤這樣猜測著疑惑地問:“田叔在外面給你用平信寄錢了?錢不見了嗎?”
田福滿搖了搖頭,苦笑一下說道:“不是……要是那樣,我……也不會再來找你?!?p> 米澤還沒有想到比丟錢更嚴重的事,但從老兩口的表情上看似乎又關(guān)系重大,他沉吟了片刻,說道:“田阿爺,你有話就直說吧,只要是我能夠幫的忙一定不會推辭?!?p> “老頭子你就快說吧?!碧锔M老伴催促道,“不然時間就來不及了?!?p> “今天上午接到田俊的信,”田福滿雙手拍了一下膝蓋,身子坐直了些,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他在外面遇到難事了,五天內(nèi)要一千元,我東借西湊才夠數(shù),如果今天不匯款出去,怕是五天內(nèi)收不到?。 ?p> 米澤心里咯噔一下,田俊是田福滿唯一的兒子,早些時候聽說在廣東打工,好幾年都沒有回來了,到底出什么事需要這么多錢,老兩口在家生活都困難,要是兒子在外面又出事,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田阿爺您別急,”米澤身子向前傾著,關(guān)切地說,“如果真是你說得那么急人,我晚上跑一趟縣城,反正明天也要去取件。明天一早匯急件出去,五天應(yīng)該能夠收到。”
“我……我……”田福滿站起身,雙手顫抖著伸出手拉住米澤,眼眶里閃著渾濁的淚花,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我……以為,你當這鄉(xiāng)郵員……會跟你阿爸不一樣,沒想到……你和你阿爸……一樣熱心腸,看來我的擔憂……是多余的?!?p> 田福滿說完雙手緊緊地握住米澤的手,那股力量讓米澤心情愉悅,似乎模模糊糊明白阿爸堅守這條郵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