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七中有六十多位教職工。
在壓工資面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視同仁:
等!
家家有本難念經(jīng),絕大多數(shù)和這壓薪有關(guān)。
有的孩子高中開學(xué)了,要交學(xué)費;
有的孩子高考升學(xué)需要更大一筆;
有的需要買米買油,暑假吃得彈盡糧絕了。
至于添置換季衣服,這都不能排上號,在生存面前穿戴就排列最后了,那是最可以忽略的。
男老師們上完課,熱點話題就是工資。
他們像熱鍋上的螞蟻;或者煎鍋上被烤炙的肉,充分詮釋一個詞“煎熬”!
他們臉紅脖子粗,義憤填膺,長篇大論,最后偃旗息鼓。
生存面前,誰又能免俗?
女老師們上完課向來喜歡聚堆閑聊,她們對壓薪不關(guān)注,依然聊著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
派出所所長老婆是個四十出頭的精瘦女人,穿著隨意,言語間透著隨和。
她笑著說:“昨天下班后我一到家,就見我家那人穿著鞋躺在床上,把我的床單揉吧得落地板上去了。唉呀媽呀,滿屋酒氣熏天。
他正睡得直呼嚕。
他睡了一覺醒來看我坐在沙發(fā)上,他酒也醒了一半,還知道關(guān)心我吃沒吃飯呢。
問我:‘吃了嗎’?
我說:‘氣都?xì)怙柫?,還吃飯’?
那家伙啥也沒說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回來了,兩手拎滿了大袋小袋。
往餐桌上一放,就說:‘飯店現(xiàn)炒的,給你打包回來了,吃吧,你不說沒吃飯嗎?
這又給我氣夠嗆,袋里的湯湯水水開始往地板上滴答,我撿起來一股腦都扔廚房盆里了。
現(xiàn)在我也一口沒吃,飯店做出的玩意兒都是一個味兒,我都夠夠的了,還有人當(dāng)好玩意兒,唉”。
所長老婆話音剛落,
工商管理所長老婆接著吐槽。
她也四十左右,一張黑臉毛孔很粗糙,但五官端正,照相的時候濃眉大眼很“上相”。
她先承上啟下,說:“他們老爺們兒都那味兒”。
然后鋪墊她家爺們兒“什么味兒”!
她是教語文的,用講課的腔調(diào)說:“開學(xué)前我領(lǐng)孩子去市里了,開學(xué)了得給孩子買換季衣裳了。
我閨女長得太快了,六月份新買的裙子現(xiàn)在一穿覺得短了,看著哪哪兒不順眼。
孩子也不喜歡,嘟囔說:‘媽你領(lǐng)我去市里大商店買新衣服去吧’,
你看看,自己知道選地方了,我尋思從市場上給她整一件先對付著都不行。
人家要去市里,得,緊趕慢趕開學(xué)前我和她爸去市里了!
人家那真叫親爹呀,可勁慣著閨女,要啥買啥。
我說:‘穿不了,來年又小了,年年一大包衣服’。
可是人家親爹不聽嘛,我也不管,管也不聽,隨便嚯嚯吧,嚯嚯口袋空了。
反正下月錢又來了,他們向來準(zhǔn)時。可不像咱們從來沒有個準(zhǔn)日子”。
這時有人打量著她身上的衣服問:“這是新買的嗎”?
她嫌棄地低頭看了一眼說:“買后悔了,顏色不喜歡,我都不想穿,我家那人說:‘買了不穿,你又嚯嚯我’?
對付穿吧!穿幾天我可不穿了”。
有人小心地問:“多少錢啊”?
她回憶了一下說:“記不太清了,好像不到200吧,一百九十多,不過質(zhì)量真好,一分錢一分貨”。
她的腳不經(jīng)意間和大家的腳伸在一起,她的鞋子一塵不染。
嶄新的鞋底都是講究的,低調(diào)中牛B閃閃。
眾人沒人敢接茬了。悻悻地看看人家從上到下的行頭,悄悄地把自己的腳往后隱藏。
政府干部老婆最深沉,官邸之家出來的女人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
她三十多歲,衣著不太顯眼,但絕對價格不菲,她不八卦不顯擺,但絕對底氣十足。
對于壓薪她輕描淡寫地說:“等著吧,還能黃了?早晚得給”。
這幾個女人自成一個圈子。她們吐槽“難念經(jīng)”時都令很多人羨慕。
她們也都是師范畢業(yè),陪著男人熬到如今位置,如今的豐衣足食是對她們好眼光的獎勵。
一個鄉(xiāng)鎮(zhèn)畢竟只有一個派出所所長,一個工商管理所長,鎮(zhèn)政府的干部也未必都娶老師。
所以不是每個女老師都有這機會。
更多的女老師們擇婿時用排除法就行。
這個排除法就是:不嫁教書匠!
學(xué)校里有幾個嫁了糧庫工人;鐵路工人;銀行職工;
最不濟(jì)還有嫁郵局的。寧可讓男人當(dāng)郵差,也不拿粉筆。
如果誰找個男老師嫁了,有這幾種情況:男生在學(xué)校下手早,女生舍不得感情;
男老師瀟灑帥氣,家底不錯,但這種情況很少;
女的嫁不出去了;
最稀缺一種是,嫁給了愛情!
除此以外,就是腦袋進(jìn)水了!
那么男老師都娶什么樣的女人呢?
娶漂亮的同行---鳳毛麟角;
娶社辦老師---男公立女社辦;
娶農(nóng)民---全職在家做飯;
娶小手工業(yè)者---服裝裁剪,出地攤的,等;
娶其他行業(yè)的---農(nóng)機站大齡剩女之類。
男人習(xí)慣“下娶”,當(dāng)個老師本來就低到塵埃,“下娶”能娶到什么樣的呢?
其實有的男老師多才學(xué)藝,但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誰讓他們選擇師范了?
在物質(zhì)社會,誰看你多才多藝?那那玩意兒能當(dāng)錢花?能當(dāng)飯吃?
壓薪的時候照樣著急上火。
這時的才藝有個屁用?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老組長吐沫橫飛地給幾個“小丫頭片子”開竅。
他瞪圓了眼袋很垂的大眼睛,吐出一口煙霧,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看看所長啊,政府干部啊,工商所長啊,哪家不是青堂瓦舍?
人家屋里家用電器滿登登。
你看看我們家,這些老師家,哪個不是土房?
房里不是一貧如洗?我家的柜子還是老丈母娘結(jié)婚時的呢,傳家寶似的給我了,我兒子高中了,我還沒錢換柜子”。
他深吸一口后又吐出一股煙:“你在大街上走一走,看到大房子不用問,肯定男主人不是老師。
你再看只要最破最矮的房子,一問十有八九是老師,不是中學(xué)老師就是小學(xué)老師。
你再看看老師家小孩來學(xué)校玩,穿的衣服不是褲子短就是上衣小了,拿個量角器玩半天。
你看看人家那些孩子,穿的衣裳哪個不是公主太子?
吃的玩的哪個不是一堆堆玩具?
所以啊,你們找對象千萬別找老師啊,太窩囊啦!
就敢和小孩子擺威風(fēng),三教九流排老九,臭老九嘛!
養(yǎng)不起家啊,老婆孩子跟著遭罪啊!薪水,薪水,薪就是柴,沒柴沒水就揭不開鍋唄”。
組長說話一套一套的。
有家有口的被煎熬著,丫頭片子章紅梅也被煎熬著。
今天就是周六了,電視師專交學(xué)費最后一天。
可是她的學(xué)費還沒著落。
她坐在辦公桌邊一邊批改作文本一邊琢磨辦法。
所謂辦法準(zhǔn)確地說就是借錢,還有找誰借錢。
她太討厭借錢的感覺了。
但她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與借錢離不開。
她記得中專二年級時,一次,她回家取伙食費。
她信心滿滿的以為能取走那二十塊錢,可是父親無奈地說:“你和學(xué)校說說,下周吧,工資還沒來”。
她怎么和“學(xué)?!闭f?找誰說?
收伙食費時經(jīng)常是晚自習(xí),生活委員從前到后,蛇形竄著收錢。
大家早早準(zhǔn)備好錢,生活委員到身邊,錢一交就完了。
收到她身邊時,她紅著臉對生活委員許諾:“我回家取去”。
生活委員遲疑一下,笑著說:“行,但下周一就結(jié)賬哦”。
可是,她回家沒取來!
父親不懂學(xué)校怎么回事,還讓她和“學(xué)?!闭f說?
哎,真逗!
但她沒說什么,硬著頭皮回中專了。
她坐在教室里,開始想辦法。
她的室友柳麗正在她身后聚精會神地查詞典。
她回頭看了柳麗一眼,柳麗抬頭對她笑了一下。
她馬上把頭轉(zhuǎn)回來,心砰砰直跳,怕柳麗看出她的心思。
下晚自習(xí)了,二十人的大寢室里像是市場一樣歡騰,打水洗臉的;
搶熱水洗頭的;
站在門邊鏡子前自我陶醉的;
八卦老師課堂滑稽口誤的;
數(shù)落哪個男生不仗義了,贊美哪個男生挺男子漢的。
大家手上做事嘴上說,兩不影響。
她偷偷地盯著柳麗,想找個恰當(dāng)機會向她借錢。
柳麗坐在上鋪吃餅干,這時打擾人家不行;
柳麗下床在地上站著呢;
這是個好機會,她猶豫著要不要立刻過去,可柳麗蹬蹬爬上梯子又上去了;
柳麗與別人嘮嗑呢,有別人在,被拒絕了多尷尬,所以又不行。
有幾次機會挺好,但稍縱即逝。
地上人漸漸少了,躺被窩里的多了,宿舍開始肅靜下來。
她后悔白白一晚上沒搞定!
還好柳麗又下來了,正站在鏡子前擦臉,是不是最好機會都得豁出去了。
她鼓起勇氣站在柳麗身后:“柳麗,你能借我伙食費嗎?周末回家取就還你”。
柳麗在鏡子里看著她痛快地點點頭,笑吟吟地說:“行,我有”。
柳麗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噔噔爬上梯子,翹著穿鞋的雙腳爬到床里一頓鼓搗,后退著下了梯子,站到她面前,遞給她兩張十塊鈔票。
爽朗地問:“夠嗎?不著急,我還有那”。
她連說:“夠了,夠了,謝謝你,柳麗”。
那一刻她恨不得給柳麗作個揖。
她覺得柳麗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