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桌上的手表看了看,沖她一笑,“我們做飯吃”。
她隨他來到廚房。
他把一個小板凳往門口一擺,說:“坐這,看我做飯”。
她坐下了,忍俊不禁地看他忙這忙那。
他從櫥柜上拿過兩個藍布套袖,熟練地穿在兩胳膊上。
又扎上一條藍布圍裙,她咯咯笑起來,說:“你準備得這么專業(yè)”!
他也不回話,走到墻角,那里就著墻的兩條邊又修了兩條邊,這樣就成了一個長方形池子,里面裝著柴禾。
她看著挺好。
不像她家,從外面抱回柴往墻角一杵。
她大姐沒結婚時,家里井井有條,可是大姐結婚后,妹妹在家做飯,她才十六歲??!能有什么經驗?
她自己更是一竅不通。
她們每天有口熟飯吃就不錯了。
想到這點,她很羨慕他有母親。
母親提攜他居家過日子。他家雖然清貧,但不苦!
他掐過一捆柴放在灶坑旁,蹲下身抓一把填進灶坑里,“撕拉”劃燃了火柴去點柴禾葉,那片輕薄干燥的葉片迅速燃起火焰。
火種引燃柴禾,火苗在鍋底蔓延,繼而紅堂堂地燒起來。
她不解地問:“鍋里有水嗎?直接燒也不看看”?
他神秘一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啦”!
他蹲在灶臺前填完一把火就看著她聊幾句,然后再添柴,她坐著,他蹲著,兩人輕笑著。
他說:“我上小學后就能做好多家常菜了,老媽從地里回來就能吃上熱乎飯。
后來我和老媽一起上田干活時,看見別人家煙囪冒煙,老媽就說:‘你回去做飯去吧’,看看,她已經認可我了”。
她:“你愛做飯嗎”?
他:“不愛做!可是我不做老媽就得做,我越來越大了,不能讓老媽侍候我”。
她:“你有媳婦兒了誰做飯?”,
他:“這不能說是誰的任務,而是誰方便誰做,比如我先到家,我就做;
可是她先到家,我進屋就吃上熱乎飯,比她等著我來做,我肯定高興。做飯也是愛的表達”。
她:“那同時到家呢”。
他不假思索地說:“我做,她看著,坐在小板凳上”。
她拿過一根柴舉起來,輕輕地落在他屁股上,他接過那根柴填進了灶坑。
鍋蓋被沸騰的蒸汽頂?shù)绵坂垌?,那捆柴也燒完了?p> 他出去了,再進來時一手拿著三個雞蛋,向她舉了舉說:“新下的”。
另一只手拎個細柳條筐,他把雞蛋和筐放在靠墻的櫥柜上。
她走過去,見那小筐里裝了好幾樣東西,他往外撿出一樣她接過一樣,然后放在柜子上。
一把粉絲;
一把菠菜;
一把香菜;
一個胡蘿卜;
兩棵蔥;
三個土豆;
還有體型較大的,一個西葫蘆,一棵大白菜,最后他把筐底躲著的三個紅辣椒撿了出來。
筐空了,柜面滿了。
他笑了:“你擺得這么整齊賣菜呀”?
她也笑了,她們從最邊上的香菜開始摘。
他:“這些菜都是菜園里的,大白菜和土豆吃到開春,香菜啦菠菜啦埋到土里能存到下小雪,菜園就是咱們農村人的后廚”。
他們在廚房興致勃勃地摘菜,門前的甬路上映過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站住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那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她個頭較高,不胖不瘦,一身收拾莊稼時穿的衣裳,脖子上圍塊褐色頭巾。
她的短發(fā)貼在頭皮上卷曲著,臉膛因為不涂脂抹粉又風吹日曬變得黑紅。
她并不顯老,是典型的農村婦女勤勞樸實的樣子,也是位善良母親的樣子。
她欣喜地打量著正在摘菜的女孩兒,見她頂多二十歲的年紀,鮮潤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貼在她寶貝兒子身邊,是那么般配。
他一扭頭看見了她,喊了聲:“媽,你回來了?我們馬上好飯”。
這位正是布萊克的母親。
紅梅倏然抬頭看了一眼她,本能的往他身后躲了躲。
母親邁步進了屋,有點拘謹?shù)卣局孔镜亻_始介紹。
“紅梅,這是老媽”。
紅梅紅了臉:“姨”。
母親:“哎!哎!哎!”。
“媽,這就是紅梅”。
母親:“哎!哎!哎!”。
紅梅轉過身繼續(xù)摘菜,母親站在后面可勁兒地上下打量著,樂得合不攏嘴。
他回頭沖母親偷偷一樂,眼神極其得意。
母親懂了他的意思:“怎么樣?你兒子厲害吧”?
他一直沒有向母親透漏半點紅梅的情況,就是憋股勁,突然給母親一個驚喜。
就像得了寶貝,不到關鍵時刻不能隨便展示,
而一旦曝光,必是一鳴驚人。
他就要這個效果。
他從母親的反應知道,這效果出來了。
母親在身后找話說:“我看見咱家煙囪冒煙了。就知道你們做飯了”。
他調皮的和老媽眨眨眼說:“你去屋里歇著吧,吃我們給你做的飯”。
母親覺得該和女孩再說句什么。就問:“紅梅你餓了吧”?
紅梅迅速地轉了一下臉說:“不餓”,又迅速轉過來,她無比認真地摘菜。
母親滿意地進屋去了。
她坐在炕沿兒上從北墻大鏡子里清楚的看到兩孩子,他的兒子滿臉樂開了花兒,湊在女孩耳邊嘀咕一句什么,女孩抬起粉拳使勁的樣子,卻輕輕地落在他肩頭一下。
母親笑了。
她換上干凈衣裳,向炕里躺下去,把胳膊墊在頭上,炕熱乎乎的,躺在上面好解乏。
今天一上午她在自家門前那片地里撿苞米,撿誰家落下了的,也有人家不屑于扒開的小穗,她撿了好幾筐。
正要往家運時看見自家煙囪飄起了炊煙,她知道兒子回來了。
他一大早就歡天喜地的走了,臨走時告訴她會領回一個重要客人。
她按照商量好的殺了只母雞,燉了兩個小時,撈飯時特意在小米里加了一半大米,大米是她家的稀缺物,她要給兒子十足的助力。
她出門前,把肉和飯熱在了鍋里。
兒子只要燒開鍋就可以了。
她從田里挎著筐進了院,剛靠近門口就聽見兒子和一個女孩的說話聲,她心里按捺不住的激動。
進門一看,這個女孩真水靈??!兒子有福了!
她想到兒子八歲時她就一個人拉扯長大。
如今兒子給她往家領媳婦兒了。
她呀熬出頭嘍!
這么美滋滋兒的想著,疲憊的母親打起了盹。
廚房里兩年輕人忙得正歡。
她洗菜他往菜園端水潑掉,再從水缸里舀滿水;
他切菜她找盤;
他熟練的操作,她默契地打下手。
準備就緒后,鍋蓋上的蒸汽也落下去了。
他“哐”的掀開鍋蓋,蒸汽散盡里面是一盆二米飯,一大碗雞肉燉蘑菇。
這碗菜是他家過年時上賓之菜,而她就是他家的上賓。
她尋思過味來,原來他“不經意”地邀請:“都到家門口了,到我家坐一會兒吧”,是他的“預謀”。
她有點氣惱,氣他“騙”她,也很甜蜜,只有被“騙”來,今天才如此快樂。
她含情脈脈地看他一眼,他正有條不紊地忙著。
鍋臺上靠墻一溜壇壇罐罐,都擦得錚亮,他從一個罐里用飯勺舀出一些豬油放在鍋里,她知道該燒火了,熟練地到柴禾池里掐出一把柴填進灶坑。
拿過那盒火柴點燃柴禾葉,火舌舔燎著鍋底,鍋里的豬油融化成一攤透亮的熱油。
他熗鍋,添水,下粉絲,放白菜絲,加鹽,蓋鍋蓋。
好嘛,一鍋湯一氣呵成,果然大廚范兒。
她也不含糊,蹲在灶坑邊燒火,臉蛋被火烤得紅撲撲的,他一扭頭看到這一幕,心里怦然一動。
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鍋里的湯撒歡兒沸騰。
他也撒歡地把三雞蛋打進碗里,攪散,放旁邊備用。
兩人手上忙著,嘴也不閑著,他開玩笑:“咱抓的魚太小了,要不給你燉魚湯”。
她走過去,手指在罐頭瓶里攪了攪,幾尾靜止的小魚倏然一驚,尾巴將沉甸清澈的水攪渾了。
她說:“小學時學過一篇課文,叫《金色的魚鉤》,戰(zhàn)士為了救老班長釣到一條小魚,熬魚湯給老班長喝,你記得那篇課文嗎?”
他:“記得!還有《草地晚餐》,這些課文都和食物有關。我們今天的豐衣足食都是先烈忍饑挨餓,浴血奮戰(zhàn)打下來的”。
她:“真想知道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樣?我們老了時什么樣?”。
他:“你老太太,我老頭子唄”。
她咯咯笑起來:“我們變成老太太?老頭子?那是多么遙遠的事?。『锬犟R月吧”。
這時那些菠菜啦,香菜啦,胡蘿卜啦,被他切絲后攪拌成一盆涼拌菜。
他又一次掀開鍋蓋,舀出粉絲白菜湯。
火頭軍心領神會,加柴燒火,大廚炒出一道雞蛋西葫蘆;
炒土豆絲時,突然想起來問她:“怕不怕辣”?她看著火苗說:“不怕”,
又一盤紅辣椒土豆絲出鍋了。
廚房里熗鍋味彌漫,辣椒味嗆嗓子。
廚房很少這么噴香,鐵鍋很少這么熱烈。
兩人都跑到院里呼吸新鮮空氣。
他的頭發(fā)閃著亮光,她笑他:“頭發(fā)吃油了”,
他見她雙手沾著柴禾灰,看著她傻笑。
屋里的母親醒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沉沉地睡著了,這一覺好幸福!這兩孩子忙活啥樣了?她起身走到門口,好家伙,滿鍋臺擺著盆盆碗碗,飯做好了。
他站在井臺上,按下壓水井的杠桿,她覺得有趣,就搶過來壓,可是那根被他靈活操縱的“鐵棍”紋絲不動,他從她身后幫忙,和她一起抬起落下,幾次就抽上了水。
一股來自大地深處的清流嘩嘩不斷,四只手被沖刷著,他的大手搓著她的小手,她逆著水流一撥,濺了他一臉,笑聲隨著水花不停。
他操起杠桿又壓了幾下,彎腰把頭伸在水下,嘩啦啦洗起了臉。
她抿了一下頭發(fā),也湊過去洗,兩個人擠在一起。
她:“你有完沒完”?
他:“馬上就完”!
他甩著手站到一旁,她水花四濺地洗著。
她也甩著手,頭發(fā)濕漉漉的,白皙的臉頰凍得緋紅通透,嘴唇更艷了。
他動情地走上前,幫她把劉海兒抿了抿。
他悄聲的:“我不想吃飯了,想吃你”。
她嘟起嘴:“你是大灰狼呀?到你家來把我吃啦?壞人”。
母親在屋里沖外喊:“進屋吃飯啦”。
兩人手拉手進了屋,飯桌擺在炕上,飯菜已經擺在桌上。
母親拉過她的手說:“都餓了吧?你們小孩子容易餓”。
母親堅持讓紅梅上炕坐,這樣三口人都坐在了炕上。
母親坐在飯桌東邊,他坐飯桌南邊,她坐飯桌西邊。
飯桌上的菜不知故意還是無意,擺出挺好看的造型:
桌中間一大碗香噴噴的雞肉燉蘑菇;
旁邊“三足鼎立”著:
一盤焦黃淡綠的西葫蘆炒雞蛋;
一盤紅油土豆絲;
一盤紅紅綠綠的什錦熗拌菜;
每人手邊一碗粉絲白菜湯。
這桌菜,食材都是出自這園這院,顏色豐富,葷素搭配,再看看母親淳樸的臉,他開心的笑,她心里很感動。
母親端起了碗。
他甜蜜蜜地看著紅梅端起碗筷,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嘴。
母親掉過筷子朝他腦門上一敲,他一激靈,母親嗔怪他:“你那樣紅梅咋吃?”
母親轉向紅梅說:“孩子呀!別客氣,把這當自己家,這一大天都餓了,別客氣,吃飽了。想吃啥就吃啥”。
紅梅:“我不客氣,姨”。
他摸了摸額頭,“媽,你偏心”!
他端起碗,往嘴里扒飯,眼睛還在紅梅身上。
母親裝做看不見,心里門清:“傻兒子,從來沒如此花癡過”!
他夾了一塊雞腿肉放在了母親碗里,又毫不遲疑地夾了一塊雞腿肉放進了紅梅碗里。
母親心里門清:“給自己夾肉只是鋪墊”。
紅梅端著飯碗擋住了半邊臉,從碗后朝他忍不住地笑。
他大嚼大咽,目光和她的對著。
母親垂著眼簾,心里門清:“自己真是個大燈泡啊”。
趁著母親喝湯時,他迅速翻出一塊肉喂到她嘴里。
一塊肉冷不防地喂進她的嘴,她做出的迅速反應就是配合他快點叼住,他往回收筷子時,筷子也被叼住了。
母親這時放下湯碗,想不看都不可能,正看見兩小屁孩黏膩地笑。
母親心里嘆口氣:“傻兒子,淪陷了”!
白菜粉絲湯淡淡的清甜很解渴,她不知不覺喝光了一碗;
土豆絲又勻又細,爽口香辣,她不知不覺吃了不少;
雞蛋炒西葫蘆火候正好,雞蛋嫩滑有味,她不知不覺夾了好幾次;
熗拌菜解膩開胃,她不知不覺吃了很多。
她真的餓了,也真的沒裝假!
他手疾眼快地給她填滿了飯,她為難地說:“真吃不這些”。
他:“你吃吧,剩下我吃”。
她還是不動筷子,母親嗔怪兒子說:“剩下的是福根,紅梅才不給你呢”。
又轉向紅梅說:“慢慢吃,不差那一口兩口的,都吃了吧”。
紅梅說:“真吃不了呀,剛才喝了那么多湯”。
他拿過她的碗把那個圓頂拔到他的碗里,遞過來說:“這回行了吧,福根也是你的了”。
她覺得還多,但沒再堅持接了過來。
母親:“紅梅呀,今年多大啦”?
他搶著說:“媽,她二十了”。
母親:“沒問你”。
他:“我二十二了”。
母親:“你多大我還不知道”?
母親:“紅梅呀,你在哪里上班啊”?
紅梅:“我在臥龍七中”。
母親:“你哪年畢業(yè)的呀”?
紅梅:“去年。工作一年了”。
母親不再問了,心里樂開了花。
母親把飯碗輕輕地放下說:“你倆慢慢吃,我吃完了”。
母親到里間屋去了。
終于二人世界了,他好像“吃醉”了,眼睛瞇成一道縫,從縫里看著她,問:“吃了我家飯就得做我家媳婦兒,就得天天和我吃飯”。
她剛要反駁,他提醒她:“說好了,不許假惺惺”。
她果然把到嘴邊的話隨著飯咽回去了。
她以為母親還在隔壁,卻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她身后,她感覺到母親的手撫摸著她的頭,是那種插進發(fā)絲里帶著慈愛的撫摸。
從沒有人這么撫摸過她的頭,那雙手一下子令她想到母愛。
她不禁回頭看著母親一笑,正遇到她慈祥的眼神。
她終于完成了任務,吃完了那半碗飯,福根沒剩下。
然后兩個人手腳配合拾掇完了廚房。
母親又在外間炕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他倆躡手躡腳地進了里間屋,他用腳輕輕地勾上門,用背靠了靠,門關嚴了。
她在炕沿兒上坐下來,炕上鋪著一塊高粱篾編織的席子,干凈中泛著淡黃,摸一把熱乎乎的,她忽然感覺很疲憊,擋不住熱乎乎的炕的誘惑。
她側著身朝炕里躺了下去,把臉枕在胳膊上。
他站在炕沿兒邊問:“我給你拿枕頭”?
她趕緊說:“不用,不用”。
她覺得拿枕頭太那個了。
他:“看把你嚇的!我還沒說拿被子呢”。
他正站在她腳邊,她抬腳輕輕地踢了他腿一下。
他握著她的腳一擼,下來一只鞋,又一擼,下來一只鞋。
然后手腕一轉,她變成了仰面躺。他一只手捏住她的一只腳,小聲地威脅她:“服不服?”。
她嘴硬:“不服”。
他彎過食指勾下她的腳心。
她小聲地叫著。兩腳亂踹。
他捉得又緊了一把。她動不了,惡狠狠地盯著他不說話。
僵持了一分鐘,他慫了。在炕沿兒邊蹲下來,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胸口,說:“來吧,隨便踹”。
她趁機抽出腳,不理他,翻下身,側身躺著,枕著胳膊。
他在她腳邊坐下來,一只手不知不覺地握著她的一只腳。
她恬靜地微閉雙眸,落下長長的睫毛,眼睛被一層褐色的霧覆蓋。
就在他躺過的地方,她躺著。
這令他心里泛起無限柔情蜜意。
愛,此刻在他胸間,濃濃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