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里白雪皚皚,樹枝上經(jīng)常會跌落一陣雪,像一顆流星飛向地面,帶著連綿輕薄的尾巴。
天空萬里無云,遙遠(yuǎn)的湛藍(lán)托著一輪溫煦的紅日,紅日太高,俯視著無垠雪野。
快過小年了,村里縈繞著蒸粘豆包,灑年糕的味道,人們都在屋里忙碌,村里那條灰突突的大道上空闊寂寥。
快近中午時,一個穿著紅色棉服,背著鼓溜溜小包的女孩往村口走去,她就是紅梅,她要到縣里函授學(xué)習(xí)去。
她腳步輕盈地出了村,路邊的大白楊被凍僵了似的,靜默無語。
“喂……”!
她把手?jǐn)n在嘴邊拖著長音喊了一聲,然后抬頭觀察樹枝上是否有積雪振落。
樹枝一動不動,看來她的聲音沒威力。
緊接著一聲威力更大的“喂……”在空中傳來,卻不是她喊的!
她納悶地尋找,大道空蕩蕩,就在她把目光轉(zhuǎn)向樹林時,一棵樹后轉(zhuǎn)出一個人,她不由得一驚,再一看就笑了。
她朝那個人跑去,那個人在她前面倒退著跑,她加快腳步竟然追不上。
她喊了一聲:“布萊克”!
布萊克:“在”!卻依然倒退著。
他開懷地笑,她有些氣惱了,不追了,慢吞吞往前走,他不退了,朝她走來,他們越來越近,他的笑臉更清晰了,她嗔怒地斜視著他。
就在要交錯的剎那,他突然一轉(zhuǎn)身,兩只手在她腿上一摟,她只感覺兩腳猛然離開路面,飄起來后落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背著她狂奔。
一切太突然,措手不及!
他撒丫子跑進(jìn)了田野里的小路,那里依稀能辨別出路徑,“嘎吱嘎吱”踏雪之聲又急又脆,伴著他急促歡快的喘息聲。
她顛簸著,捶打著,尖叫著。
“你干嘛”?
“搶黃花大閨女進(jìn)苞米地”!
這句話太挑逗了,她美滋滋地笑了。
他們分別的太久,快一個月了,音信皆無,此刻,他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和熱情,化作狂奔。
她索性不掙扎了,胳膊緊緊的環(huán)住他的脖子,他戴著她織的圍脖,她把臉貼了上去。
天藍(lán)的純粹,雪白的無暇,她好像在飛。
那條小路有三里多,他全程跑完,上了大道后。
她:“怎么不跑了?”
他呼吸綽綽有余地舒暢,說:“馬兒跑的快,也得有動力”!
他回過頭等著。
她:“怎么不在車站等我?跑這么遠(yuǎn)?”
他:“都想跑你家搶你去了”!
她想了想家里的狀況,輕嘆一聲。
她:“你頭發(fā)剪短了?卷不明顯了,像變了一個人”。
他:“好不好看?”
她探頭左看看右瞅瞅,
說:“好看!真的好看”。
他往上竄了竄她,她:“我下來吧”?
他:“你敢?”
她撫摸著他的臉頰,問:“你瘦了!皮膚也粗糙不少,在家干嘛了?好像在野外作業(yè)了!”
他又一次回頭,“是?。∥覍毨?!天天出去找寶”。
她:“找到多少啦?”
他:“湊齊了給你個驚喜!現(xiàn)在保密”。
她:“哼!和我還有秘密!”
他看著前面穩(wěn)健地走著,矯健的髖部有韻律地摩擦著她的腿。
她看見他的兩只耳朵凍得通明的紅,抻起棉服帽子戴他頭上,他使勁擺擺頭抖落掉了帽子,命令說:“趴著”。
她很乖地把臉趴在他的后脖頸上,他身體里散發(fā)的味道很沖,帶著體溫帶著神秘氣息。
她悄悄地深嗅著,也把自己的呼吸輕霧似的氤氳在他的脖頸里。
他走的不快不慢,背著她很享受似的。茫茫雪源中他們像合體的黑紅小點(diǎn)移動著。
……
終于上了火車,臨近年底,火車也進(jìn)入忙季,車上座無虛席。
他們往車廂里掃了一眼就在車門后站下了。車門上邊那塊玻璃凝結(jié)著厚厚的白霜,散發(fā)著寒氣。
他把臉湊近了往窗上哈氣,那里融出個小洞,他用指甲把小洞闊展著,最后有手掌那么大的地方透亮了。
透亮的地方正對著她的眼睛,她往外看著飛馳的冰雪大地,笑了。
他俯身把下巴頦搭在她肩頭,雙手在下面扣著她的,也往外看著,問:“記得咱們第一次火車相遇嗎”?
她:“記得”!
他:“我靠窗坐著,看見你巴巴地盯著窗外,我就和你換座位了,你一點(diǎn)都不客氣就坐過去了,那時你剛拒絕媒人提親。你真好意思坐”!
她扭臉要瞪他,正好對著他的臉,他們凝視片刻,不約而同的無聲地笑了。
到縣城是四站,其實(shí)四十站,四百站都沒關(guān)系,誰知道眨眼就到了。
他接過她的小包背著,她全力以赴地走路,路太滑了。
天橋上全是冰,往上走時,她被拽上去的,往下走時她依偎著他滑下去的。
他:“來考試時楊柳依依,來學(xué)習(xí)時白雪皚皚”。
她:“來考試時裝模作樣,來學(xué)習(xí)時原形畢露”。
同時“嘿嘿嘿”!
她:“我們這回住哪里”?
他:“還是軍人招待所吧”!
兩人輕車熟路地辦理了入住,上樓時,她愉快的說:“這回挺好,都是四人房間”。
他還在二樓。在這里,他們即將開啟七天的甜蜜之旅。
一刻值千金,所以一分鐘都不能浪費(fèi),她放好東西就和他出去了。
他們順著大街往前走了一段,他說:“看看咱們坐過的街心花園什么樣了?”
往花園進(jìn)的臺階落滿了積雪,看來人跡罕至。
那個石桌變成了雪桌,石凳變成了雪凳。
她:“沒人來過?也是,大冬天誰來這里干嘛?
你看那些雪,落在樹尖上,一串串多像春天的那些花!
而開花時又覺得像雪,花和雪就是這么比來比去的,你說有趣不?”。
他:“有趣”。
她:“你怎么了”?
他:“舊地重游,觸景生情”!
他們在掛滿積雪的樹枝后依偎著,注視著太陽正歸去的天邊縹緲的淡青色,二人心里卻燃燒著烈焰。
默默佇立,緊緊依偎,無需太多言語,已勝卻人間無數(shù)。
他曾說“愿我們做一對鄉(xiāng)村神仙眷侶”,她曾說“愿此情天長地久”!
此時,這些都不必再說,就已心有靈犀。
落日悄悄地隱在那片淡青色的暮靄里沉下去了,路燈早早接班。
他的臉頰輕輕地貼著她的臉蛋,溫柔地說:“臉蛋冰涼!走,我們找室內(nèi)玩去”。
她側(cè)了側(cè)臉:“你真找到寶啦?”
他依然柔柔的:“找到啦!你可勁提要求吧”。
他們出了小花園,慢慢往回溜達(dá),路過工人文化宮時,他突然兩眼放光:“看電影去啊”?
一拍即合。
文化宮在三十幾個臺階上,是個二層小樓,在下面需要仰視它,搞得很威嚴(yán)的樣子。
他們拾級而上。
她說:“我上中專時經(jīng)常自己來這里電影,印象最深的是《魂斷藍(lán)橋》《青春萬歲》”。
他:“我在師范時只有集體組織時才跟著出去看,自己從來沒看過”。
她:“那時我不是沒對象嗎!沒人陪”。
他:“今天我陪你看個夠”。
她:“以前門口立塊小黑板,寫著什么電影,走,找找那塊小黑板”。
到了上面,他找了一圈,遺憾地說:“沒有小黑板”。
他看出來了,她滿滿的回憶。
他心里說:“我們今天做的,就是今后的回憶,從今往后,你的回憶里總會有個我”。
還沒到二樓,就聽見上面“轟轟地”演出正在進(jìn)行時。
來到放映廳門口,忽明忽暗中,看清了,偌大的一個場子算上他們有十來個人,分散在各處坐著。
也不必對號入座了,他倆選了個比較好的位置坐下來。
沒看出什么味道來時,電影就結(jié)束了。
有幾個人離場了,影院里人更少了。
她倆又竄了一遍座位,坐在了最佳位置。
電影重新開始。就像給他們演包場,專門又給他們重頭講起故事。
黑暗中她們十指相扣,互相依偎,頭挨著頭,看女俠與英雄的恩愛情仇。
練霓裳,卓一航,他們曾愛得那么深,可誤會與選擇使得他們恨得那么切!
她不解,既然那么相愛怎么會有恨呢?
他倆看的心有戚戚,好在結(jié)尾大團(tuán)圓。
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武俠作品的魅力,怪不得大家都愛看”,
他:“因?yàn)槟抢锏挠⑿蹅b客愛憎分明”。
出了文化宮,橘黃的路燈像飄在黑夜中似的,縣城的夜晚已降臨。
他向她征求:“我們干嘛去?”
她:“我還想看電影啊”。
他看看她的眼神,竟然是真的。
他:“好,還去文化宮?”
她:“在火車站附近有個真正的電影院,咱們?nèi)ツ抢铩薄?p> 兩個人活力四射地走了二十分鐘到了縣電影院。
依然是循環(huán)場,但很幸運(yùn),趕上了開頭。
屏幕上推出影片名:《伊豆的舞女》。
這里人更少,他倆依偎在影院正中間。
這部電影沒有像武打片那般情節(jié)跌宕,那么很快吸人眼球。
它更像一首散文詩,講的也是散文詩般情竇初開的感覺,那感覺是歡喜,是惆悵,是淡淡的憂傷,這些滋味慢慢地滲透到心底,慢慢地扎根,變成永遠(yuǎn)難忘的殤。
影片結(jié)束又開始循環(huán)了,他們慢慢地起身。
出了影院回到了深更半夜的寒冷里。往回走著,他們同時:“餓啦”。
她:“你請我吃好吃的”。
他:“隨便你點(diǎn)”。
兩人同時:“找到寶啦”。
“哈哈”!
小花園往北那個市場,晚上是喧嘩的夜市。
還沒到入口就見那里煙霧繚繞。路兩旁門市羅列,門市前的小棚子密密麻麻。
就在這窄窄的夾道中,人來人往,這里是不夜城。
她把他的胳膊挽得緊緊的,他也小心地走每一步。腳下的冰道經(jīng)過一雙雙腳的打磨像冰場跑道似的光滑。
兩邊的棚子都往路中間伸煙囪,抬眼看去煙囪如林,有的吞云吐霧,有的輕煙裊裊,縷縷煙霧升進(jìn)夜空,夜空好像也暖了。
棚子里伸出一盞盞燈泡,一圈圈光暈連成一串往夜市深處飄去。
燈泡散淡的光灑在金紅的凍柿子上;
黑石頭似的凍梨上;
紅瑪瑙似的糖葫蘆上;
還有人們的臉上,有的人邊走邊吃,嘴上的熱氣像煙囪飄出來的煙;有的人拎包捋散,來這里的人都要不虛此行。
一路尋找美食的感覺就是一種體驗(yàn)。
夜市好像沒有盡頭,到行人漸稀處貨攤和燈泡依然在延續(xù)。
他們決定往回返了。
這一路上不停地飄來一種焦糊的味道,是毛與肉在火上烤炙時散發(fā)的香味,這種香味勾起味蕾原始的記憶。
他:“吃毛蛋怎樣?”
見她不覺抿抿嘴唇,他寵溺地笑了,“吃毛蛋去”。
不必怕錯過烤毛蛋的爐子,燒烤向來是夜市的標(biāo)配,隔幾步就一個爐子。
每個爐子前都有人圍坐。他們選了一個沒食客的。
還沒走近爐子就受到了熱源的吸引,這更吸引他們留下腳步。
爐子里火炭紅紅的,爐箅子上烤炙著一層毛蛋。
小雞在蛋殼里沒來得及啄破那層生命屏障,就胎死腹中了,而這被放在爐箅子烤炙,加上簡單的調(diào)味:鹽和孜然,就成了夜市美味。
有些殘忍,但吃起來時就顧不得了,善念只在一瞬間。
烤毛蛋焦糊的香味在寒風(fēng)里盤旋。他們圍著爐子坐在馬扎上,把手靠近爐子壁上烤著。
他的手熱過來了,拿過她的小手在掌心揉搓著,然后再去烤熱自己的手,再去搓她的手。
烤毛蛋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垂著眼皮專注于撥弄面前的食物。
靠爐子太近,兩人的臉龐烤得紅撲撲的。
毛蛋烤得焦糊,這才入味,他在里面發(fā)現(xiàn)是塊雞腿,就用竹簽挑著伸到她嘴邊,她一張嘴就吃掉了。
她挑起一塊喂進(jìn)他的嘴里,問:“嘗嘗這塊是什么”?
他吧嗒吧嗒咀嚼著,騰出空來,說:“沒嘗出來”!
老板的工作暫告一段落,往后坐了坐,依然垂著眼皮,對面前這對年輕人的甜膩一副麻木的表情。
他們吃了兩爐箅子毛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進(jìn)了招待所,到二樓樓梯口時,他仰面目送著她繼續(xù)上樓。
她到上面的拐角處時停下來低頭注視著他。
繼續(xù)往上走時,兩人目光還繼續(xù)粘著。
她要不見了,他跑到墻邊往上張望,她要看不見他了,從扶手探出上半身,她們又看見彼此了,他仰臉望著,她低頭看著。
她把手指按在唇上向他一撒,他反應(yīng)過來后伸手一接按在唇上。
她一閃不見了,他踮起腳伸長脖子也看不見她了,這才悵悵然轉(zhuǎn)過身。
回身嚇了一跳,見身后一人正怔怔地看著他,那人中年模樣,羨慕的眼神趕緊收了回去。
他轉(zhuǎn)身就往走廊里走,那人也隨后跟著,他開門剛關(guān)上,那人推開門進(jìn)來了。
原來是一個房間的。
他們打了個簡短的招呼:
“回來了”?
“回來了”。
他不急于洗漱,歪在被子上雙手枕在腦后,看著天棚,嘴角漾著不易察覺的笑。
中年男人也歪在被子上,看著天棚,他在發(fā)呆。
他偶遇的小情侶是否讓他想起了青春?
她來到三樓她的房間門口,要拿鑰匙開門,先推了推,門開了。
里面三個旅伴都在,一瞥中都是阿姨大姐。她們都進(jìn)被窩了,有的躺著,有的擁被坐著,這時一聲不響地齊刷刷看過來。
她往她的床走去,那三個人的目光在她身后跟隨,然后不約而同地互相對視一下。
那些目光的意思是“入住最早,回來最晚,一個女孩家干嘛去了”?
不必問,那滿面春色的樣子一看就是約會才回來,沉默中三人是否想起了曾經(jīng)的約會?還是從未有過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