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節(jié)課,她坐在桌前刻題,滿鼻子蠟紙味道,好在快收尾了。
這時有人在走廊喊了一嗓子,“章紅梅電話”。
她放下鐵筆往校長室走,納悶兒誰給她電話?
電話聽筒被放置在桌上,屋里沒別人,她拿起來放在耳邊,她“喂”了一聲,那邊也“喂”了一聲,只這一聲她就聽出來是聞立。
電話音質不好,雜音很大,需要大聲才能彼此聽見,聞立在那邊說:“我在單位呢,今天值班,你上完課了嗎”?
紅梅說:“一會兒還有一節(jié),現(xiàn)在刻題呢”。
他:“怎么刻題啊”?
她:“把蠟紙蒙在鋼板上用鐵筆刻字”。
那邊愉快的笑了:“我第一次聽說還有鐵筆,鐵筆和普通筆一樣嗎”?
她:“一樣的。就在筆尖不同,筆尖是根鋼針,這樣才能刻透蠟紙呀”。
一根電線把他的話送來很不容易,所以她有問必答。他在那頭明顯很開心。
直到她又沉默了,他遺憾地說:“那好吧。我就不打擾章老師了,你忙去吧,但別累著”。
她把聽筒放在了電話機上。
學姐聽說他們通電話了,笑著說:“這小子動心啦,嫌你小都是借口,誰不喜歡嫩的”?
紅梅拍了她一下:“你這個姐啊,和男人沾邊后這么……”。
她找不出恰當?shù)脑~,學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服氣地說:“很快你啥都和我一樣”。
第二天下午,她剛和學姐回到學校,她背對著門坐在辦公桌前,這時有人提醒她:“是不是找你的”?她回了下頭,見一個男子站在門口,再一看是聞立。
他正笑盈盈地看著她。
她穿上大衣走了出去。
他今天裝束很特殊,穿一件鐵路工人棉制服,制服外扎了條褐色寬腰帶,腰帶上吊下來幾樣東西,一把大鉗子,一把小鉗子,一把電工刀,一把小扳手,這些東西在腰間晃悠著,他看上去像是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
她們往校外走,她表情淡淡的問:“你怎么來了”?
他爽朗地說:“我們走區(qū)間經過這,我們工長給我放的假,讓我來約會”。
快到元旦的天氣干巴巴的冷,但風平浪靜,班級里冒出的煤煙筆直地飄散在湛藍的天空里。
出了校門并無地方可去,他們信步溜達著過了道口,沿著鐵道幫子往南走。
鐵道路基高出地面五六米,走在軌道旁的小路上,視野開闊。
他指著下面壕溝升起來的電線桿,自豪地說:“上面的磁瓶我不止一次地換過,維護鐵路沿線電力暢通是我們的職責”。
她這才注意地看了看那些電線桿,每隔二十來米一根,一根連一根排列到天際。
她好奇的問:“電線桿多高”?
他:“二十米”!
她:“你怎么爬上去”?
他:“用腳扣子,每一步抓緊了,一步步交錯著上”。
這是她聞所未聞的。
他未說先笑:“有的人天生恐高,爬到一半卡那里了,不敢上,不敢下,嚇尿褲子啦,哈”。
沒笑完他突然咽回去了,覺得用詞不雅,迅速地溜了她一眼。
很快又說:“我不恐高,其實掛在上面挺有趣的,鳥瞰千山暮雪”。
這個詞出自他之口挺新鮮,他秒懂了她的表情,自我解嘲說:“這是我們技術員說的,我們技術員是交大畢業(yè)的”。
正說著身后傳來低沉的轟鳴,腳下的大地震顫起來。
在另一側的軌道上行駛過來一列貨車,高大的黑色車頭吞吐著白色煙霧,像一團團白云升到藍天里。
火車頭的車窗里探出一個人的上半身,他使勁地揮舞著手臂,手上拿個帽子。
那人在向他們揮舞。
再看聞立,他高高地舉起雙臂向那人揮著,他們交錯的瞬間揮得頻率更高。
車頭迅速向前,車廂一節(jié)節(jié)跟隨而去,腳下地動山搖。車頭那個人不揮帽子了,但依然探著上身向他們行注目禮。
車頭越來越遠,那人越來越小,空中傳來低沉雄渾的汽笛聲:“唔!唔!唔!”。
三聲汽笛,在天空大地間回響,余音越過田野樹林,久久縈繞。
聞立目光灼灼地盯著車頭遠去的地方,轟隆隆,車廂過去了一百多節(jié),最后車尾也過去了,終于整列貨車消失在天邊。
大地也平靜了。
她奇怪地問:“你們在干嘛”?
他還看著前方說:“車上那人是我戰(zhàn)友。他是貨車副司機。
我在走區(qū)間時,在線桿上掛著時,他路過了就向我鳴笛,剛才他又看見我了。
但這么多年他從來沒下來和我喝過一杯,他都是經過”。
這個故事很動人,她不禁重新打量了他一遍,這是她從沒見過的類型,他的領域對她很新鮮。
她問:“你多大當兵的”?
他笑了,用玩笑的口吻糾正說:“老師你應該這么問‘你多大參軍的’?”
她被成功地逗笑了,他卻沒笑,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這是幾天來他第一次見她笑。
她忍俊不禁地又問了一遍:“你多大參軍的”?
他:“十七歲,十九歲退伍,就直接參加工作了,其實我當兵前就在車站當了二年臨時工”。
她馬上聯(lián)系到學業(yè)問題,這是她的職業(yè)病,她問:“你初中畢業(yè)了嗎”?
他心虛地說:“畢業(yè)了”。
她沒往下追究,心知肚明他頂多不是文盲,哎,白瞎一副好皮囊。
他自爆糗事,“我上學時最怕老師,一次逃學了,把書包藏柴禾垛里,老師告狀,我媽用鐵絲抽我”。
她:“改過來了嗎”?
他誠實的:“沒有”。
她:“我看你不是怕老師,是恨老師吧”?
他趕緊說:“沒有!不恨!老師都是為學生好”。
當她舉目四望時,發(fā)現(xiàn)溜達出很遠了,道口已經遙遙不見,他們立即往回走。
他問:“放假了你有什么計劃”?
她心里說:“在家煎熬唄”。
但想到還有外出機會,就說:“出去函授學習”。
他:“在哪里學”?
她:“教師進修學?!?。
他送到校門,目送著她進了辦公室,才轉身找同伴去了。
寒假在大家的期盼中終于來了,這意味著不必挨凍,不必遭罪。
對于她,意味著無奈。
她度日如年地計算著函授日期,那七天學習竟然像度假一樣令她盼望。
日期一到,她又出發(fā)了。
依然那座小城,依然那條唯一的大街,所不同的是,此番重來,她是一個人。
路過軍人招待所時,她慢下腳步,慢慢經過那座灰舊樓房,就像經過上世紀的回憶。
路過街心花園時,樹叢尖上白雪皚皚,雪又可以比作花了。
她看不見里面的樣子,但那里有石桌石凳,她知道,那上面肯定落滿了積雪。
她聽說這次文理科錯峰學習,文在先,理在后。
那么,他和她也就錯開了。
她來到進修,進修前樓有幾層變成宿舍了,價錢便宜,后面就是教學樓,來回方便,她決定住這里。
但小房間靠搶,果然只剩大房間了,不過大房間又便宜一塊,這更好。她住下了。
還挺幸運她的床靠窗,中午回來時滿床陽光,她歪在被子上,腿上曬得熱熱的。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發(fā)呆,沒人“纏”她,她很無聊。
吃飯的時候她去了一次實驗高中附近的快餐店,依然是那個高帽子廚師忙碌,依然十個菜,依然三?;ㄉ住?p> 依然坐在那個位置,不同的是,她的對面是陌生人了。
不知他學習的時候會不會一個人來,會不會想起曾坐在對面的她?
他的樣子經常變得模糊,她要忘了他了。
精讀課依然是那位風情萬種的“皮裙”老師,當然這次她沒穿皮裙,她依然端著保溫杯講課。
一切都依然,一切都不復從前。
一天午休時,她最后一個走出教學樓,見臺階下站著一人,頎長挺拔,披件藏藍色呢子大衣,大衣下擺垂過了膝蓋。
他扭過頭,是聞立。
她慢慢走下臺階,他把她的肩頭一扳,說:“走,吃飯去”。
她再一次經過街心花園,軍人招待所,與一個認識不久的男子。
他們拐進一條街,這里別有洞天,簡直是飯店一條街。
各種招牌的飯店一看就不是賣盒飯的地方。
這條街的深處,獨棟飯店一座連一座。
在一家招牌是“好運來”的樓前他停下了腳步,側身看著她說:“咱們進去吧”。
他率先上了臺階,一樓是個大廳,大圓桌鋪著潔白的桌布,像食堂的樣子。
他直接上樓,樓上走廊鋪著暗紅色地毯,踩在上面柔軟無聲,走廊兩側都是包間。
他選了一個朝陽的房間,房間里陽光燦爛,服務員貼心地拉上了一半窗簾。
他們脫掉大衣相對而坐。
服務員遞上菜譜本,他接過來翻閱著,指著一份熘肝尖問:“有水煮的嗎?水煮蒜泥那種”?
服務員說:“可以那樣加工”。他征詢紅梅:“吃水煮的還是溜的”?
她:“都行”。
他拍板了:“水煮的,別煮硬了”。
他很認真的很熟練的點好了其他菜品。
菜品一道道端上來了,有一盤水煮肝,手工掰成了塊,配小蝶蒜泥;
一盤姜絲肉,姜絲切得極細纏繞在肉絲上;
一盤扒菠菜,翠綠的菠菜帶著紅根,臥在清湯里,菠菜間點綴著肥碩的蝦仁;
一盤水晶肘花,肘子肉的橫截面蜿蜒著青筋,一片摞一片擺放,像盛開的一盤肉花;
一大碗汆白肉酸菜湯,飄著過年殺豬菜的香味;
一屜燒麥,燒麥的面皮晶瑩剔透,在收口處翻出一層層薄皮兒,還有一瓶啤酒。
四菜一湯滿滿當當擺在玻璃轉桌上,他從腰間解下鑰匙鏈,挑出一個酒瓶啟子,“嘭”的打開了那瓶啤酒。
動作嫻熟流暢。
將翻著泡沫的淡黃色液體注入玻璃杯中,握著剩下的半瓶啤酒問她:“你喝嗎”?
她搖搖頭。
他滿意的笑了一下說:“那我自己喝了”。
他把筷子遞過來,說:“這幾天學習太辛苦吧?吃點好吃的犒勞一下你,不知你喜歡不喜歡,就選喜歡的吃吧”。
她每個菜品嘗了一下,扒菠菜里吃了幾個蝦仁,水煮肝干巴巴的,不好吃。
微辣的姜絲肉吃了一口還想吃第二口,她特別愛吃這個,他就把姜絲肉轉到她手邊不動了,她吃了不少姜絲肉。
他喝光了一瓶啤酒,雖然意猶未盡,但沒再喝。
她很快就飽了,真飽了。
他也放下了筷子,一桌子菜都剩下了:
那碗湯沒動;
肘子花只缺了幾個花瓣;
水煮肝還是小山一般;
燒麥吃了一半;
那盤扒菠菜,菠菜趴著一根沒動,只少了幾枚蝦仁;
只有姜絲肉吃了大半。
他喝酒之后,臉色紅潤,眼神帶著點點迷離,健談起來。
他說:“我不抽煙,我覺得吞吐那玩意兒又辣又嗆,搞不懂有的人抽個什么勁兒,但我喝點酒,吃到嘴里才是得”。
他回憶當兵的往事,還是與酒有關,他說:“我在內蒙當兵,那年才17,內蒙人豪飲嘛,他們經常在軍營附近偷著和小兵換東西。
他們拿酒,我們偷饅頭,也不管幾個饅頭偷出幾個是幾個,換一瓶酒,然后在就寢前在廁所偷著喝。
那酒嗷嗷辣,可是好不容易換來的,辣也都喝光了,喝完了溜回宿舍趕緊睡。對了,這里就有我那個火車副司機的戰(zhàn)友。
后來有個傻瓜喝高了不睡覺,出來唱歌,那還不被抓?
他一落網(wǎng),把我們都供出來了,班長嚇唬我們說,攆我們回家,這可嚇壞了,費那么大勁當兵就是為了退伍有工作,要不誰去山溝里遭那個罪”。
兵哥哥的崇高被他的大實話說的稀碎。
她問:“到底攆沒攆”?
他:“沒攆,攆了就沒有我今天了,后來再不敢喝蒙古人的酒了”。
那頓飯花了多少錢她不知道,按盒飯估算夠吃一個月了吧。
他送她回到進修,她進門前回頭時,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大衣下擺隨風飄起。
最后一天的學習大家以為只一上午,沒想到下午一分鐘沒提前。每個學員腳底下大包小裹塞得滿滿的,都是買的年貨。
鈴聲響了第一下,就有一半沖出去了,鈴聲響完,屋里幾乎沒人了。
皮裙老師她也穿上大衣背起包往外走。
紅梅問她:“老師,你們這一寒假一直在上課嗎”?
皮裙老師嗓子暗啞地說:“一周一個縣,可把我們跑斷腿了,我和我愛人分開兩地,我在各縣,他在國外學習,這回好了,他明天飛機到家,能過團圓年了。”
不管哪個層次的人,都覺得函授是難受,可是她回家更難受。
她落寞地出了進修。
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猛抬頭,哦,是聞立。
他的嘴角呼著白氣:“我接你來了,我串的班,要不今天出不來”。
她有點感動。
在車站,他們從職工通道進去等車。
這是典型的走后門,那里沒有熙攘的旅客,只有他倆,她坐了一會兒,很無聊。
聞立說:“你跟我來”。
他把一扇門打開一道縫隙,向她點點頭,她從門縫往里看,她看見一個大廳似的房間,每個玻璃窗后坐著一個人,玻璃窗外是喧嚷的人群。
好半天她看明白了,那是售票室,她第一次逆著角度看賣票的,逆著角度看候車室的人。
售票員們麻利地打票收錢,窗口一張張晃動的臉,這個去了那個來了。
能讓她見識到這個,她不禁贊佩地瞥了他一眼。
在臥龍下車后,他讓她等一會兒,很快從值班室推出一輛高大的摩托車,他駕駛著到她身邊。
把一個小頭盔給她戴上,他自己帶了個大頭盔,頭盔里的大眼睛熱烈地看著她。
他一擺頭:“上來吧”。
她踩著踏板坐了上去,摩托車座位好軟??!
她在后面指揮著路線,她們過了石橋,沿著大道往她家而去。
路兩邊的樹林迅速倒退著,這是自行車的速度無法相比的。
她感覺眨眼就到梨園邊了。他回下頭,意思是怎么走,她看著她家破敗的小院,說:“前邊就是”。
摩托車一腳油門到了門外。她們趕在夜幕降臨前就到家了。
她下了車,將頭盔遞給他,他沒接而是笑著說:“都到家門口了還不讓我進去坐坐”?
說著摘下了頭盔,掛在把手上。
大步往院里走,他打開房門的時候竟然對她說:“進來呀”。
她目瞪口呆中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在父親,哥哥,妹妹,驚訝的目光中,聞立落落大方地站在他們面前。
紅梅只得介紹說:“聞立,他送我回來的”。
家里人明白了幾分,父親還沒完全從驚訝中恢復,習慣性地說:“請坐”。
紅梅想起來還得介紹,就對他說:“這位是我爸,那位是我哥,她是我妹妹”。
最后抱過來侄女,“這是我侄女”。
侄女很給力,沒嚎叫。
聞立一一見過,待他坐下后,父親和哥哥進入了狀態(tài),你一言我一語打聽著,聞立有條不紊地回答著。
大概半個小時左右,他站起來告辭。
父親坐著沒動,哥哥送到房門口。
妹妹熱情的送到大門口,知趣地回屋了。
她不悅地說:“誰讓你進屋的”?
他戴上頭盔,看不清什么表情,頭盔像個圓圓的大腦袋,呆呆地等了一會兒,他大聲說:“哪天我還來”。
摩托車一溜煙沒影了。
她剛一回屋,就聽見哥哥正熱烈地發(fā)表言論。
看見她又重復了一遍,:“一看那小子就是老油條,紅梅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父親擔憂的問:“讀了幾年書”?
妹妹忽閃著大眼睛:“他可真帥啊”!
又輪到哥哥了:“家務事你不愿動腦,這點他倒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