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勝利”了,但直面生活中的不堪,她感覺厭倦。
聞立一步步向她逼來的眼神,揪住她時猙獰的眼神,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得手就會往死里打她,這令她不寒而栗,上次借口醉酒不知,這次,他可是清醒得很。
還有溫文爾雅的聞波,變臉時顛覆了她一直以來的印象。
男人,好可怕!
二姐勸她:“感情破裂了,離婚吧”;
大姐勸她:“把孩子丟給他,像大姑娘一樣再嫁個好人”;
妹妹勸她:“三姐,你才比我大幾歲???重新開始吧”。
感情何曾好過?只不過是多條鞭傷而已;
扔下云飛?
那是不可能的。
帶著云飛嫁個好人?
好人在哪里?她還能遇到好人嗎?
重新開始?
母弱子幼,到哪里去?
經(jīng)過權(quán)衡,她又回到這個家,在這個家,住房免費,柴米免費,每月還有散碎銀兩補助,可以陪孩子長大。
挺劃算!
是的,今后與他的日子,就是一種權(quán)衡。
會不會受傷?沒有感情,怎么會受傷?
小小年紀(jì),她感覺自己飽經(jīng)滄桑。
在好多同齡人憧憬愛情的年紀(jì)她已告別了對愛情的幻想!
這一年,她25歲。
生活往下繼續(xù),一切按照“契約”。
他在家又躺了幾天就去上班了,每天戴個絨線帽子,既是保暖---怕傷口受風(fēng),又是遮羞。
到他發(fā)工資的日子了。
當(dāng)晚他沒動靜,第二天上班前在大屋鼓搗半天,然后不聲不響地出去了,跳過大墻不見了。
她走進(jìn)大屋,見茶幾上整齊地放著一沓錢,五十面值的,她拿起來數(shù)了數(shù),三百塊。
比她工資還高。
這是她結(jié)婚快三年來第一次見到他這么多單月工資。
她把錢在手上摔了摔,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她拿出結(jié)婚那天背的小坤包,把錢裝了進(jìn)去。那里面,她已經(jīng)悄悄攢不少了。
她把小包藏好,湊夠一個整數(shù)可以到銀行存起來。
一無所有時,錢,就是一切。
快五月了,春天一步步走來。
大地一天比一天綠,綠色從地面到樹梢,從若有若無到煙綠蒙蒙。
這種充滿希望的自然力量,令蕓蕓眾生感動。
她帶著云飛通勤,火車開在春天里。
一個周末傍晚,她和云飛溜達(dá)到大姐家,云飛和小哥哥們玩起來,樂不思蜀。
她一個人往回走,白日的浮躁沉下去,傍晚的寧靜悄然來臨,同時來襲的還有空中花香幽幽。
她回到胡同口,往里走就是家門,但回去了也是自己,莫不如再走走,她轉(zhuǎn)身上了大路。
沿著小學(xué)前的幽幽柳林路,信步走進(jìn)了一個胡同。
胡同里家家都有杏花,李子花,在暮色中像燃燒的煙火。
她見前面有一家的樹長在了院門口,樹冠圓圓的,那樹朦朧的粉白靜默著,準(zhǔn)備靜悄悄過夜了。
她慢慢地走近了它,站在樹下仰起頭,花兒也看著她,看著這個陌生拜訪者,她靠在樹干上,喜歡無人打擾的這種靜謐。
同時向這戶人家隨意瞧著,這家東邊的屋子亮起了燈,一團(tuán)柔和的光暈靜悄悄,燈光下的房屋很寬敞,看起來很舊,但極其整潔。
窗前的晾衣繩上懸掛著小孩子的衣服,她估摸一下,比云飛小。
菜園分出很多區(qū)塊,有的區(qū)塊長得很茂盛,看不清是什么,和大姐家一樣,不是韭菜就是菠菜吧。
有個人在背對著她彎腰忙碌,他握著一把鎬,仔細(xì)地在壟溝里勾著,看背影他很年輕,一副身材矯健的模樣。
他穿了件“跨欄”背心,背心后似乎印著字,這個季節(jié)尤其傍晚穿那樣的背心有點性急了,但他一副坦然模樣,寬厚的肩膀一覽無余。
他彎腰一下下勾著,鎬下偶爾發(fā)出沙沙聲。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偷偷摸摸地看,怕被發(fā)現(xiàn)難為情。
這時窗戶里傳出聲音,有人清脆地敲敲玻璃,同時出現(xiàn)兩個人影,一個大,一個小,大的是個老年女人,她正掐著一個小孩兒的腋下往外看,有聲音大聲地說:“看看爸爸!能不能看見爸爸?”
這時干活的男子停下手中的鎬,站直了,將鎬也立直了一杵,響亮地回應(yīng):“大兒子,一會兒爸爸就回屋啦!回屋抱你”!
里面的小孩聽見了,張著兩個胳膊向外面撒歡。
然后那個男子又低頭勾起來。
男子的聲音好熟悉!在哪里聽過呢?
她一時想不起!
但感覺心跳加快了,開始發(fā)慌,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心口按壓著。
她又瞅著那個背影,燈光遠(yuǎn)遠(yuǎn)地打過來,她看見那人短短的頭發(fā)帶著卷!
她眼前一黑,所有的血液好像抽空了。
趕緊抱住樹干,把自己貼在樹干上,人樹合一!
那個人朝她這里張望了一眼,那棱角分明的臉即使在暗淡燈光下也那么清晰,她這回看清了。
這個人,她認(rèn)識!
她認(rèn)識?。?p> 這是他的家!
她來到了他家門前!這是他家的樹!
她被釘在了樹上一般!
自從元宵節(jié)買煙花見過他一面再沒見到過,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他了。
在花開時節(jié),在暮色蒼茫時分,在他家門口的杏花樹下!
她與他近在遲尺,她卻不敢出聲!
她緊緊地藏在樹后,透過花枝縫隙打量著他!
貪婪地打量著!
這院落,這燈光,這勤勞的背影,此刻那么溫情脈脈,這正是她現(xiàn)在渴望的生活,可是她曾認(rèn)為這樣的日子太寂寞,太清貧!
她最終還是舍棄了!
她要尋找繁華的日子,可是她找到了嗎?除了傷痕累累的身心她得到了什么?
“我錯了!
真的錯了!
我錯了呀!
布萊克!”
在杏花樹下,在他身后,她終于承認(rèn),她錯了!
燈光開始模糊不清,像是浮在水里,變成一片迷蒙,她臉上涼涼的,眼里涌出的是熱熱的,淚,無聲地流淌!
如果當(dāng)年有面“神鏡”讓她看見今天這樣的結(jié)局,當(dāng)年她嫁給他多好??!
那么此刻,屋里那個孩子就是她生的,園里這個男人就是她的,這溫馨寧靜的日子就是她的!
可是,她拱手讓人了!
她如今遭受的,是為自己買單!
她終于想清楚了,可是,人生已經(jīng)不能回頭!
無風(fēng)花自落,她的頭上,肩上,衣襟上,粘了好多落花。
這一夜它們會不停地飄落,明早就會一地殘紅,它們離開花枝,告別所愛,有誰不惜?有誰不舍?
暮色變成了夜色,他停下手中鎬,扛在肩頭往窗前走去,沒有回頭,他不知道身后有個人,有個她!
那個她,是他曾經(jīng)所愛,她哭紅了眼睛,心碎了一地,隨花瓣一起,入泥入土!
她直看到他放下鎬,打開門,進(jìn)了屋,那房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
房門到院門,重重門把她拒在千里之外!
她出神地凝視著那窗燈光,燈光變得遙遠(yuǎn),她看見月亮升到了樹梢!
她松開抱著樹干的手,一步步后退著,離開他家門口,那棵樹又融入到月色里。
回家的胡同灑滿月光,院子里也灑滿月光,她站在院中央,仰望明月,她獨來獨往,多少年了?一萬年?一億年?
她不孤獨嗎?
她一定傷過心,才選擇此生孤單漂泊。
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月光又跟進(jìn)來,在地板上篩出窗格子,她的電器鋪子勾勒出各種造型。
“哈哈哈”她清脆地笑了,就像極度開心那樣的笑,她大聲地問:“章紅梅,你就值這一屋子家電嗎?為了這些,你就把自己賣了?你好賤?。 ?p> 她可以肆意流淚了,她想放聲大哭,但偏偏沒有眼淚,哭不出聲,悲傷也淡了,不知該叫什么的情緒浸透了她,在這夜,陪她坐著,坐累了,一歪,就睡了。
不知幾點,月已西沉,天色蒙蒙亮,她醒了,只覺得心情不好,忘了原因,坐那里回想。
慢慢的,一切都想起來了。
想起了他!
他對他的家庭那么熱愛啊,他生活得那么幸福!
她看見的一切表明,他,不會想她的!
她,徹底退出了他的生活。
“那么,那些過去,我也不留著了”。
想到這里,她站起身,從柜子里抱出一個東西,那個大書包。
這個書包,從娘家到霧海,又到這里,里面的信呀,賀年卡呀,日記本呀,是她青春的見證。
那里都是她對未來的憧憬,而如今的結(jié)局是對青春年少的嘲諷!
她踱進(jìn)廚房,把書包放在爐子旁,拿過爐鉤子挑起幾圈爐蓋,爐子出現(xiàn)一個黑洞。
她雙手插進(jìn)書包里抱出一些信件,扔進(jìn)那個黑洞,眼睛看著黑洞又捧出一些扔進(jìn)去,賀年卡從指縫間掉了一些,她一片片撿起再扔進(jìn)去。
她的手在書包里劃拉,直到碰不到信了,摸不到賀年卡了,她知道,只剩日記本了。
她抽出一根火柴,木棍帶著紅色的火藥,它這么小,但任何烈焰都是它們點燃的,它們可以毀滅一切!
小火炬燃燒了,她手一松,那團(tuán)小火焰落在信上,賀年卡上。
它要熄滅了,她把整盒火柴都倒了進(jìn)去。
突然,它們爆燃起來,自己燃燒著,然后蔓延。
最開始活潑起來的是那些信,一層層燒起,清晰的看見了信箋上的字,各種筆體,各種來源,各種心情,卷進(jìn)火舌,火舌吞噬著那些千言萬語。
爐子燒出了火勢,賀年卡也加入了。
冒出印刷品的味道。
爐子變成了火盆往外噴著火苗,上面一層變成灰燼,下面的又前赴后繼烈焰騰騰。
她沉默地看著,如果撲救還可以留住最下面的,但她無動于衷!
火苗烤著她的臉,她蓋上了爐蓋子,里面的火勢更猛了。
火里的東西變成了煙,鉆出煙囪飄到天空。
淡淡的,藍(lán)藍(lán)的,和白云共舞!
它們,自由了!
那些千言萬語,變成清風(fēng),在藍(lán)天白云下,快樂地吟唱。
爐子平靜了,只剩一攤灰燼。
她往大書包里看去,曾經(jīng)滿滿的,空了,只剩十多本日記。
日記還燒嗎?
她拿出一本,咦?里面夾著幾封信,再拿出一本,還夾著信,她一共找出十六封,都是他的!
一封不缺,它們夾在日記本里,火中幸存了。
她失而復(fù)得,抱著它們,看看那些灰燼,想后悔,卻沒力氣責(zé)備自己了。
還好,有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