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小鴻兩個新手班主任,在過去的三年里頂著壓力,哭過,笑過,成功地送走了一屆畢業(yè)生。
又一波新生還有幾天報到,小鴻氣定神閑地坐在桌邊,桌上擺著小剪刀,彩紙,漿糊,她在做小紅花。
她叨咕:“等新生上來時,每天能忙死,沒時間做這些,現(xiàn)在趕出來,用的時候不抓瞎”。
小鴻對當班主任樂此不疲,她剛送走的三班,升學率最高,她儼然沙塘子三中的名師。
紅梅和老佟在開學之初,在校長室他們有這么一段對話。
老佟惋惜地說:“剛練成手,你反倒不干了,多可惜,好多家長排隊要送孩子到你班。
聽說你不當班主任和我叫苦,讓我勸你,再不,再干一屆?接下來的三年你會得心應手。
我還有個打算,想提拔你當個主任呢”。
她對老佟讓她當官覺得很可笑,她說:“我從來沒想過當官,在學校,我只想當老師,上好每節(jié)課,業(yè)余時間做點我喜歡的事。
關(guān)于班主任,三年前我就摔耙子,但既然答應干,咬牙也要干好,現(xiàn)在,你忽悠我什么我也不上當了。
當班主任好不好?當學生對我比對科任親時,當看到他們的成就時,我感覺很好,但太累。
不光身體累,心最累,我羨慕那些老班主任,感情可以被一茬茬收割,我再來一輪,那可就血濺講臺了”。
老佟笑了,問:“你就說,我讓你當?shù)哪侨?,你后悔嗎”?p> 她想了想,肯定的說:“不后悔”!
老佟滿意地笑了,然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點點頭:“我懂你的心情,你太投入了。
好吧,同意你,不干就不干吧,老太太退休,你辭職,這屆新生正好招收十個班,學生沒那么多了,以后生源會越來越少,孩子少了”。
她愉快輕松地走出校長室的時候,布萊克正站在不遠處,他專門等她,見她出來,他往主任室走,她跟了進去。
他一轉(zhuǎn)身,笑著問:“批準啦”?
她在他對面,點點頭,說:“突然一身輕,還不太習慣呢”。
他又笑了:“你的樣子立刻不一樣了,我更希望你這樣”,很快小聲補充一句:“我也喜歡你這樣”。
“你管我什么樣呢”?她拔腿往外走。
他目送她,等著她在出門那一刻回頭,她走到門外,在要拐彎時,果然回了一下頭,兩個人的笑粲然一碰,在彼此的視線中不見了。
她不但卸任班主任,連小鴻的名師班也不教。
蟈蟈,小鴻,她,號稱三劍客,她退出。
她主動要求教普通班,老佟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那么犟,他覺得自己超然物外,已經(jīng)很犟了,但她主意拿定,十頭牛拉不回。
她說:“普通班我也會好好教,我要的就是自由”!
名和利,對于她是過眼煙云,她要的是心靈自由的生活。
她上班的那條新辟大街,兩邊的垂柳已經(jīng)婆娑,樹下的野花織出兩條素毯。
毯上搖曳著淡紫色,灰白色,純白色,嬌黃色的野花,它們在晨曦中怒放,太陽燥熱時合上花瓣,早晨上班經(jīng)過,正是鮮潤之時。
她騎著那輛紫色坤車,車行花濃處,跳下自行車,用腳架支在路邊,蹲下來問候小花兒們,往遠看,成千上萬,往近看,一朵朵花兒不含糊,不敷衍,綻放唯一的美麗。
它們不可能寂寞,有風吹過,蕩漾一片波,有蝶翩躚,花蕊中吮舔,有她來過,凝眸它們的秘密,一上午的花期,不留遺憾!
她的手輕輕拂過一朵朵,舍不得摘下,就讓它們完成生命程序,豈不更好?
看看時間差不多,她才騎上車,迎接她的工作,得心應手,她應付綽綽有余。
學校工作輕松下來,家里也有人幫她承擔,那就是妹妹。
妹妹師范畢業(yè)后在中心小學上班,教小學一年級,她的班級有如下學生:大姐的老兒子,哥哥的兒子,還有她的兒子---云飛,為了能讓妹妹親自教云飛,她決定讓云飛七歲上學,他背起小書包成小學生了。
妹妹每天早晨上班時,場面很浩大,大姐的兩個兒子,哥哥的兒子,有時云飛湊熱鬧也跟著,四個光禿禿的小男孩簇擁著妹妹,浩浩蕩蕩奔小學而去。
鄰居見了總會大驚小怪:“我的天?。∵@要是在一家,非得愁死不可”!
除了子弟兵,妹妹班級還有這些兵:小鴻女兒勝男,小飛兒子一凡,布萊克兒子林洋,他們都是屬雞的。
他們的家長看中了妹妹的隨和,活潑,笑容,還有一手好字。
這里林洋最小,比云飛還小,布萊克說服母親:“就當在學前班了,跟不上課再降級,讓他試試”。
這么多期待,妹妹肩負重任呀!
她把云飛交給妹妹,當然一百個放心。
她又拿起《散文》,上課之余,看看,回家沒事,寫寫。
她訂閱了一份報紙《視聽導報》,就是大伙口中的電視報,這樣她就熟悉了賣報人。
賣電視報的是個殘疾人,綽號“禿手”,他個頭矮小,卻長相方正,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流露出的眼神與人對視剎那就調(diào)開,有一絲卑微,有一絲無奈,也令人心底一絲震顫。
有時下班路上正好遇到他,背著老綠色帆布口袋,里面插滿各種報紙,電視報最多。
她下了車,熟絡(luò)地問:“我家你沒送吧?我直接取走吧”。
他如果說:“我扔院里了”,那就是送完了。
他記得很清楚,沒送的話,就會站下來,費勁地從肩頭卸下報紙袋子,她耐心地等著,穿插著:“別急,慢慢找”。
他把袋子放在路邊,蹲在地上,用只有手掌沒有手指的兩只“手”在報紙中杵,分離著,夾出一張電視報,她趕緊接過來,他用“手”整理好袋子,把袋子掛上肩頭,一聲不響地往前走去。
經(jīng)常的,她能偶遇到他,他不主動和別人打招呼,也許覺得自己這粒微塵不足以引起別人重視,那么就悄無聲息地過去,保留骨子里的尊嚴。
遠去的背影是斜背一個裝滿報紙的大口袋,趕集的日子他也到集上吆喝,獨特洪亮的吆喝:電視報!下周電視報!
他,把電視報送到無數(shù)個家庭,大家拿起電視報的時候卻從未想過他。
有一次,無意中路過他的報亭,在路邊的大樹下,是一個薄得像紙片似的塑料板扣的小屋,里面堆滿了報紙,有新報紙,也有作為廢品收上來的報紙,他坐在小凳子上整理。
里面再就沒空間,小屋門口擋了個板凳,一個小女孩趴在板凳上寫作業(yè),她很臟,一排劉海擋住了眼睛,垂在作業(yè)本上。
紅梅拿好她家的電視報,沒急著離開,好奇地想看看小女孩的長相。
小女孩遲遲不抬頭,寫字很認真,紅梅不禁往本上看去,吃驚不小。
一只小黑手握著半截鉛筆,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字,端正有體,不起眼的女孩手中創(chuàng)造著神奇,心中肯定有錦繡。
她撩起女孩的劉海,不太干凈的小臉上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漂亮聰明的模樣。
禿手的話第一次多,頗為自豪地告訴她:“我閨女!我還有個兒子,在家呢。我閨女學習好,我好好供她上學”。
她不禁又打量了一遍這對父女,對他們很好奇。
后來,她在學校打聽獲知,禿手曾經(jīng)娶過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女人,那個女人很漂亮,他精心把女人的病治好了,女人給他留下兩個孩子,和他離了婚。
他獨自一人,靠賣報養(yǎng)育一雙幼兒,沒有搖尾乞憐,沒有自暴自棄,活得堅韌有骨氣,她心里驀然升起一股敬意。
大家都說,對那個沒良心的女人,還不如讓她一直瘋著,那樣孩子有媽,禿手有家。
但他選擇給她治病,治好了,她就走了,留下兩個孩子是報恩還是造孽?
他從容地生活著,背著報紙口袋的身影,洪亮的吆喝,成了小鎮(zhèn)不可或缺的風景。
她下班的驚喜是,打開大門,地面扔著一卷報紙,正是電視報,她坐在窗前的石墩上,一睹為快。
一天,報紙副刊上登了條征文消息:快到十一了,讓我們用感動溫暖這個中秋,你有感動自己的故事嗎?說出來,看看能否感動別人?
她的腦海里第一時間出現(xiàn)的是他---禿手,他的報紙口袋,他的吆喝,他細碎的故事。
她回屋鋪開紙,用完成考場作文的速度,把他的故事一次成型,第二天上班時,繞道街里投進了郵筒,按要求在后臺留下真實的地址和姓名。
報社以她沒想到的速度,在第二周的報紙上就刊登出來,當她看見自己的名字,自己寫的故事在版面醒目位置時,愣了幾秒鐘,才回過神。
她以為這就是結(jié)束,沒想到還有匯款單,20塊錢稿費到了,好微薄的稿酬,若靠寫作為生,真得喝西北風。
這還沒結(jié)束。
一天,三個陌生人來到學校,有一人扛著攝影設(shè)備,他們直奔校長室,說:“我們要見見章紅梅老師”。
莫名其妙的大校長叫來了老佟,老佟說:“不巧,派她和幾個骨干到縣里聽課去了”。
來人說:“我們是報社記者,想采訪她一下,送點禮品,她不在學校,我們就去她家吧,親自送上門以表誠懇”。
同時展示了記者證,學校從沒來過記者,她人沒在校,卻小小的轟動了一下子。
老佟找來布萊克,布萊克領(lǐng)著他們來到她家門外,一把大鎖告知沒人。
他領(lǐng)著三人打聽著找到大姐家,大姐激動地偷偷梳了梳頭,以為有拍照活動呢,鄰居正好在,跑出去叫來更多的鄰居,大家圍一圈,見識記者真容。
記者們很遺憾,說:“她寫了一位我們報紙的傳播者,感情真摯,胸懷大愛,我們特此要見見她”!
他們拿出帶來的禮物,是一套不銹鋼保溫杯,六個小杯,一個大杯,類似當暖水瓶用,杯子都帶著蓋子,閃閃發(fā)光,杯身印著紅字“視聽導報”。
記者們失望地離開大姐家,由布萊克帶著尋找賣報禿手,又給他留下一些禮物。
她回來后聽大姐原汁原味地學說,大姐連連惋惜:“咋就那么巧?這么好的機會你沒趕上”!
她覺得沒什么,甚至覺得這樣更好,真見面的話,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但很感興趣地問大姐:“他們長得啥樣啊”?
她也沒見過記者。
大姐說:“和咱們一樣!說話和咱們平常嘮嗑一樣,態(tài)度很親切,一遍遍惋惜說:太不巧了,想看看是一位什么樣的人,好好聊聊”!
那套保溫杯價錢高于那二十塊稿費,她都留給了大姐。
他們還留下一件馬甲,黃色的,也印著紅字“視聽導報”。后來被大姐當圍裙做飯時戴了,非常防油。
布萊克了解事件整個經(jīng)過,他由衷地夸贊:“紅梅,你真棒”!
然后神秘一笑:“寫寫你的故事唄”!
她隨口一說:“平淡無奇,流水賬”!
他表示不服:“每個人活到最后都成了一部長篇,但寧可我們的故事平淡無奇,也不希望曲折離奇”。
“可是最后什么結(jié)果,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
“生活是一串念珠,苦樂交錯,數(shù)到苦珠子時,不要氣餒,下一個就輪到樂珠子了;
數(shù)到樂珠子時,不要忘形,下一個不定是什么呢”!
布萊克為了表示自己的才華能匹配上他的才女,如此之哲人似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