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區(qū)一樓電機間,高大的機器搬走后留下一塊塊四方痕跡,也把整個長方形大屋空起來。
他和大炮就要在這個屋里創(chuàng)業(yè)。
他的創(chuàng)業(yè)是養(yǎng)雞。
打掃消殺后搭雞籠。
進雞籠這筆錢是借他弟弟聞波的,為了省錢,他和大炮親自動手組裝,雖然不熟練,但大炮有力氣,肯吃苦,聞立作為電力工也不笨,他們日夜奮戰(zhàn)。
除夕夜的爆竹,聲震寰宇時,他們正在干活;當大家互相拜年時,再看曾經(jīng)的空屋,已經(jīng)變成了雞舍,整齊的三排雞籠,像漂亮的小樓房,等待雞寶寶們入住。
他這一套流程都是拜師學藝后操作的。
在動手大干前,他舍出臉跑了趟紅梅大哥家,實地參觀后,向前大舅哥求教。
前大舅哥寬宏大度,交代給他的都是多年摸索出的干貨,他說:“要養(yǎng)就得有連續(xù)性,頭幾批就是試驗品,不賠就不錯了,根本掙不到錢。掙錢時非得幾批后,再說,即使要養(yǎng),過了年再說唄,大冬天的急什么”?
聞立信心百倍:“我打聽過了,我們工區(qū)不可能再回來人了,以后我哪里也不去,就專門養(yǎng)雞”。
前大舅哥不好再說什么,同意幫他聯(lián)系后續(xù)事宜,因此,他少走很多不必要的彎路。
初八那天,雞舍四個角落都燃燒起火爐,陽光一照,明亮寬敞,這是最豪華的雞舍,四千雞雛正式入住。
雞籠里一個個潔白的小毛團,挪動著黃黃的小爪子,晃動著紅紅的小雞冠,唧唧地撒著歡。
雞雛向公司賒賬,飼料向公司賒賬,這一切開銷都指望雞寶寶們長大變現(xiàn)。
他們對這些寶貝傾注了心血,給予厚望。
聞立當起苦力,推料,推糞,加食,添水,忙完這排,輪那排,他不諳此道,全憑一腔熱血。
沒有美酒,沒有朋友,但看著茁壯成長的雞,比喝美酒甘甜。
再看聞立,面目全非了,光腳丫子穿雙布鞋,露著腳踝,鞋面和褲腿食渣點點,手指蓋塞滿了黑泥。
大炮與他兩班倒,她穿件藍布大褂,腦袋上包裹一塊綠頭巾,腳上穿雙家做大棉鞋,像踩著兩個鯰魚頭。
他們渾身臭烘烘,頭發(fā)絲都是雞糞味。
偶爾聞立跑出去喝酒,回來醉倒大睡,她就連軸轉,腳不沾地。
但她無怨無悔,那是她和他的共同事業(yè)。
雞舍時刻不能離人,這些雞膽小,從來沒走過路,火車突然鳴笛竟然能嚇翻個,翻倒后自己起不來,時間長了就掛了,這都是損失。
他們像巡邏兵,隨時查看有沒有嚇翻的。
在他們的精心照料下,雞們長到了35天,按照合同,還有半個月就出欄,勝利在望。
在后期,雞們一天一個樣,他們最愿意在雞舍溜達,滿眼雪白的雞,垂著著紅彤彤的雞冠子,肉墩墩看著喜人。
那不是雞,那是一堆堆人民幣!
當他把這一切告訴前大舅哥時,大舅哥也由衷地夸贊他:“第一批這樣真不錯”。
出欄進入倒計時,一天早晨,他剛把一車料推進雞舍,電話響了,他從衣兜里掏出來,很隨便地接聽。
不一會兒,他的臉色霎時變了,電話險些拿不住,掛斷時,呆呆地站著,身前的小車上擺著一袋料,雞們叫著等飯。
他傻了,一動不動。
他比雞聽見火車鳴笛還驚恐,那幾句話在耳畔像炸雷:工區(qū)賣給“多種經(jīng)營”了,不屬于咱們水電段了,上面已經(jīng)交接完,給你兩天時間撤離,然后到大工區(qū)上班。
大工區(qū)工長像宣讀圣旨一般,欽此之后,他有如聽見死刑宣判。
大炮干了一通宵,應該回去睡覺,但他遲遲不出現(xiàn),大炮就繼續(xù)干起來。
他去哪里了?
他坐在院里的花池子沿上,他不死心地打電話求助,可是得到的答復是:誰想到說賣就賣了?
如果沒賣的話,只是讓你回來上班,晚幾天沒啥,關鍵是,工區(qū)不歸咱們管了,換新主了,咱們說了不算,你騰出工區(qū)是買主的要求”。
這條路堵死了,只剩最后一線希望。
他顫抖著撥通了前大舅哥的電話。
那頭愉快地說:“快出欄了,盯住,多長一點都是錢吶”。
半天,他低沉地問:“大哥,我的雞能不能提前出欄”?
“?。俊荒?!按照合同一天都不能提前”!
“能不能運到你家,養(yǎng)幾天,再出欄”?
“啊?……我這里放不下呀!再說,那些雞不適合搬運,都是出欄后直接進屠宰場。
你非得運輸,那么遠到我這里,活的剩不下幾只啦”!
“都養(yǎng)這么久了,養(yǎng)地挺好,你為啥要折騰?按時交不上雞,你還得交違約金吶”。
他絕望了。
賒雞雛的錢,賒飼料的錢,血本無歸不說,還要交違約金。
腳邊堆堆殘雪,殘雪在春寒料峭中臟兮兮的最難看,可是,立春了,難看的殘雪就會消失,真正的春天早晚會來。
他的夢卻在拂曉前破碎,破釜沉舟,卻一敗涂地。
他的債務又多了好幾筆。
他失魂落魄地走進雞舍,火爐熊熊,驅逐著早春的寒氣,溫暖的空氣中氤氳著臭烘烘的雞糞味,聞了這么久,他已經(jīng)習慣,此刻,這股味道讓他要落淚,他的心早已痛哭,眼里卻出不來淚水。
大炮拎著水桶一處處加水,包著綠頭巾的身影,從這排晃那排去了。
他突然失控,蹲在地上,抱著頭,嚎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大炮扔下水桶跑過來,當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里知道真相后,一屁股跌在地上。
雞們歡快地啄食,唧唧唧,地上呆坐著一男一女,他們狼狽落魄。
這么多雞怎么處理?。?p> 第二天早飯后,雞舍里進來幾個中年女人,她們夾著編織袋,面對著這么多雞,卻無從下手,挑挑揀揀中,想要選到最大最肥的。
大炮說:“沒時間稱才論個賣,都差不多,都那么好”。
女人們把手伸進雞籠,抓起一只扔進了編織袋,那只雞沒有過多反抗,撲通一聲,沉默地被扔進黑暗的袋子里。
手一動起來,很快像南山撿金子,撲通撲通,一只只就是扔,往袋里扔。
當女人們紅光滿面地拖著袋子到大炮眼前時,大炮一一往袋子里看。
“這個五只”
“這個六只”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女人們興高采烈地背著袋子滿載歸去,因為撿便宜,不管多重,掄起來就走。
雞舍里的買主越來越多,進來就直奔雞籠,伸手就抓,一群強盜般。
雞們驚恐地往一起聚攏,卻被一只只手拎走。
潔白的雞毛滿天飛舞,飄飄落下。
整個沙塘子傳遞著一條消息:快去吧,電力工區(qū)有肥雞,又大又沉,比市場賤一半,快去吧!
工區(qū)大門敞開,雞毛被帶進寒風里飄飛,撿便宜瘋眼的人們,拿著編織袋,樂得合不攏嘴,進來的,出去的,絡繹不絕,千載難逢的大便宜豈能錯過?
大炮忙得不可開交,已經(jīng)顧不過來開袋過目,這個說:我袋里四個,那就四個,錢拿來;
那個說:我袋里才兩個,那就兩個,錢拿來。
虛報數(shù)目還算講究人,有的人背著滿滿一袋子,趁大炮不注意跑單了。
聞立坐在門口,胳膊搭在豎起來的膝蓋上,頭垂得很低,他已無力抬起,一雙雙腳從他眼皮底下歡快地進來了,離開了,耳畔是人們的歡聲笑語,他的身前身后,雞毛片片,潔白如雪。
就在這時,雞舍沖進來一群人,這群人每個人拿著大號編織袋,不挑不撿,見雞就抓,像摘無主的果實,袋子滿了背起就走。
很快返回來,又是一頓摘,大炮攔這個,攔那個,大喊著:“給錢吶”。
但是,他們只是往袋里扔,撲通,撲通。
她被撞得東倒西歪,這群人簡直就是搶,大炮搖撼著聞立,哭喊:“你快管管吶”!
聞立抬起頭,在門外站著一個人,他短方臉,掛著習慣性的笑,他是小李子。
聞立沉默地看著他,他往前走了幾步,掛著那招牌式的笑,說:“聞哥,我?guī)湍闾幚硪恍?,好歹頂筆帳”。
然后把笑容一收,對經(jīng)過他眼前的人說:“一個不留,快點”。
聞立的頭又垂下去了。
夕陽快落山時,雞舍被洗劫一空。
石槽里沒吃完的食物,雞毛滿地,空中唧唧唧的叫聲隱約不絕,這一切都說明,這里曾經(jīng)多么熱火朝天的大干過。
大炮從一排排空舍間走過,她這個雞保育員,終于空閑下來。
她在一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擠在一起的三只雞,瑟縮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它們很小,最初不被看中,后來遺忘了,她蹲下身,都抱在懷里。
一場東山再起之夢,最后只剩這三只小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