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運站前車多人多,秩序很亂,又值下班高峰,人們行色匆匆,都要回到早晨離開的地方。
老唐的心要蹦出嗓子眼,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只要他回頭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老嫗恨不得貼他身上。
他沒注意,歸心似箭的樣子,在前面某一個地方,是他腳步的終點。
走上林蔭道時,道路暢通有序,老唐跟得不那么緊了,心也放松下來。
他突然進了一個門,人們從門里出出進進,字她還是認得的,這是一個農(nóng)貿(mào)大廳。
她靈機一動,在門外站下,守株待兔多好。
她找了個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地形,攥著涼帽蹲下來,緊張過后輕松地打量著,一雙雙腳步從她眼前走了來了,她盯著外出的腳。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她站起身,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突然令她恐慌,他在哪里?
她想進去怕錯過,不進去要等到啥時候?
她又靈機一動,抓住一個女人的胳膊慌張地問:“這里幾個門?”
“四個,這是北門”!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呆呆地放開女人的胳膊,想坐地上放聲大哭。
他從哪個門出去了?反正不是這個門。
她跟丟了!
夕陽不見了,天空只剩淡青色的光,陌生的城市準備入夜。
來的時候她只顧著跟蹤他,沒料到跟丟了咋辦?
回去沒車,住宿她又不會,露宿街頭嗎?
她馬上想到那些蜷縮在屋檐下的乞丐,她真的要哭了。
無奈,她從衣兜里掏出手機,按下一串?dāng)?shù)字后眼睛模糊了。
第一遍沒人接聽,她又打,幾聲后接起來。
“喂”!正是他!
“我……我丟了,我不知道這是哪,我丟了”,她帶著哭腔,像抓到救命稻草,激動勝于害怕。
“你在哪里?怎么丟了”?他沉著地問。
她穩(wěn)了穩(wěn)神,丟臉也沒辦法了,只得實話實說,“我在市里,一個農(nóng)貿(mào)大廳北門,我……”,她不知怎么往下說。
“農(nóng)貿(mào)大廳叫什么名”?
“杭州路農(nóng)貿(mào)大廳”!她又確認了一下。
那邊死一般的無聲,他不管我嗎?
“在那里別動,我去找你”。
說完他掛了,她又蹲下來,路燈亮了。
他還是在意我的,沒不管我死活,如果說收獲,這算是吧,她眼睛又模糊了,是感動。
一雙腳停在她面前,她蹲在那里沿著腳往上看,她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在她仰視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神,有惱火,有擔(dān)心,有憐憫,有嫌棄。
他第一眼看見蹲在地上的她時,很驚訝,好歹平時她也是個“職業(yè)女性”,此刻是怎么個意思?
臉沒糊粉膏,暗沉黃黑,穿的這身算什么玩意兒?
喬裝打扮后的她本色出演老太婆。
這還用問嗎?他什么都明白了。
她慢慢站起身,看菩薩似的看著他。
“吃飯了嗎”?
“沒,沒呢”!
他往前走,她緊跟,走了幾步他回過頭,怕她跟丟了,她扎著膀子顛顛亦步亦趨。
她驟然止步時,抬頭看去,那幾個字她還認得,加州牛肉面。
他挑簾子讓她進,這里很夠檔次耶,她深情地看了眼他,因禍得福受到了約會般的待遇。
大號碗端上來,聞著好香,“你不吃嗎?”不等他回答,她大聲喊,“再拿個碗我分一半”。
“我不吃!別丟人了”!他低聲地命令。
她餓極了,挑起一大撮面卷了幾下塞進嘴里,切割機似的齊刷刷割斷,這口不等咽進去,端起碗咕嘟咕嘟灌進半碗湯,這湯咋調(diào)的?太好喝了。
服務(wù)生端著空碗又回去了,瞥了一眼這兩人,母子嗎?長得不像!就是想不到是夫妻。
他側(cè)身坐在另一張桌旁,看著悠悠搖擺的珠簾出神,沉默中耐心地等她吃完。
大號牛肉面湯水不剩,都倒騰進她的胃里,她很滿足,剎那間忘了來干嘛的。
他站起身挑簾出去,她緊跟。
在牛肉面往里的胡同亮著幾個紅字:女子公寓。
他往那里看了一眼,又看看她,沒進去,沿著大街走了百十米的樣子,她又認得字了,小枕頭旅店。
好有趣的名字,她要在這里過夜嗎?
她興奮,從來沒住過旅店呢,尤其這么排場的旅店。
他對辦理入住也不太熟練,拿到房卡時看了看,找房間。
開門時鼓搗半天才用對房卡,進門后琢磨一會兒才知道插哪里。
哇,兩張大床鋪著白被子,淡藍色窗簾遮掩著璀璨的夜景。
她在一張床上坐下來,奇特的地方產(chǎn)生奇特的感想,他留下來多好!
他站在另一張床頭,沉著臉看著她,他沒問:你來干嘛?
她沒說來這干啥!
而他也沒有任何解釋,都心照不宣,迎著他看過來的目光,她慌了。
她怕從那張嘴里說出什么來,那是她不能承受的。
她后悔了,來這里干嘛?
她突然搶在前頭,“老弟呀,我從來沒想過能住這么好的床,蓋這樣的被子,記得不?我們剛結(jié)婚時,只有兩床棉被,我們回新房時,我背著行李卷你用自行車帶著我,另一床被子……”!
她又來了!
背行李卷的故事她要講到祖孫十八代。
“你在這里別出去,我走了,明早我送你回去”,他不耐煩地打斷她。
“你住哪里”?她往外送似的,問。
他略回了回頭,沒說話,把門在身后緊緊帶好,不知往哪里去了。
她不敢開門看,怕回不來屋,坐在第一次住的旅店里,她這才回想起她來這里的目的。
她一無所獲,又有所獲,那就是,她離不開他,離不開那個家。
讓她獨自生活,就像剛才跟丟后怕的要死,面對現(xiàn)有生活的改變,她怕的要死。
讓一切保持原樣吧,她倒害怕真相了。
他要說的話堵住了,可也走了,走在回去的路上,心情很糟,白天在單位發(fā)生的事,加上老唐搗亂,他在涼亭徘徊好久,抬頭看著五樓那窗燈光,寧靜淡然,紛繁塵世,那里是他心靈的棲息地。
他輕輕扣幾下房門,門開了,一團柔光撲面而來,她洗漱后,穿著可愛的家居服站在門里。
對視中他們都沒說什么。
他進衛(wèi)生間洗漱,穿著睡袍擦著頭發(fā)在餐桌邊坐下來。
她從微波爐里端出飯菜,“餓過勁兒了,沒胃口”,他把毛巾放在她伸過來的手上。
“安頓好她了”?
“嗯,我們都沒住過旅店”。
“那你就體驗一下唄”,她調(diào)皮地輕笑。
他白了她一眼。
“看看這是什么”?她坐在對面,撤去蓋碗。
“成功啦”?看到這個他笑了。
“你已經(jīng)弄好了,我只是蒸一下,我嘗了一下,你嘗嘗”。
她用湯匙在果凍似的雙皮奶上層刮了一下,放進他嘴里,他品味著,點點頭。
“第一次效果不錯”。
他擋開她又伸過來的手,“小女人的點心,我不愛吃”。
她收回來放在唇邊抿著,嘖嘖出聲,“多好吃啊”!
不知不覺又伸給他,他不知不覺接了。
你一勺我一勺,一碗雙皮奶吃光,他也算吃了點東西。
她偷偷看了眼他心事重重的眼睛,漫不經(jīng)心引起話題,也是他的煩惱。
“小鴻四處給她愛人拉票,趴我耳邊竊竊:給我家那位投一票哦!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人!爭強好勝慣了,恨不得她家老頭明天就當(dāng)上大校長?!?p> 他站起身往臥室去。
屋里沒開燈,他站在開著的窗前,面對著迷茫夜空,夜空下是浮華的城市,她輕輕站在旁邊。
“這次校長后備干部投票,我的票不是最多,心里不太舒服,說我不在意是假的,我倒不是官迷,這么多年兢兢業(yè)業(yè)地干,選票是大家認可度?!?p> 她依偎著他,手在下面與他的手相扣,“是啊,你在學(xué)校承擔(dān)的任務(wù)是領(lǐng)導(dǎo)里最多的,六年來,經(jīng)你的手寫出的材料匯總后能出部長篇小說。
六年前你坐在老佟位置上的時候,初心是什么?”
“初心?”他好像忘了初心,“沒啥初心,就是讓我干我就好好干”。
“這就是你的初心,不為名不為利,就是想做好本職工作”。
一語點開千重霧,他心里敞亮多了。
“你不希望我當(dāng)校長嗎”?他逗她。
“不希望!你多久沒寫毛筆字了?多久沒下棋了?每天公務(wù)纏身,我可不希望你這樣!
當(dāng)然你也是因為我才忽略那些愛好的,周末你都給我了,所以,我更不希望你擔(dān)更多的任務(wù)”。
她注視著他的臉,希望在那里找到什么。
他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幾年前她因當(dāng)班主任名聲大噪,但干完一屆果斷辭去,甘愿當(dāng)科任,騰出閑心詩情畫意,才有眼前不一樣的她。
在這個看淡名利的女人身邊,他的心情是那么放松,糾纏在心頭的得失終于釋懷。
他迎視她的眼睛,笑了。
他身邊的這個女人,不只是他的嬌妻,還是他的軍師,他們是戰(zhàn)友,共進步,共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