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小長假的最后一天,突降寒流。
她翻箱倒柜找衣裳,“再拿出來就放不回去了,冬天要來了”。
“還有回暖時候,你看美人蕉開得多紅火?”
“那又怎樣?畢竟越往前越冷”。
輕寒薄涼將孕婦的多愁善感加重。
她低頭比試著羊絨大衣,“不夠肥大,一天天要沒衣裳穿了”,說著兩腮羞赧。
他幫著分類出三個人的,笑著說:“一個月我給你買一件新衣裳,最后都是孕婦服,柜子裝不下”。
“寒假時穿什么都行,就是開春三月后缺衣裳”,她認(rèn)真地規(guī)劃著。
想到明天開始上班通勤的辛苦,他時不時停下來看她出神,她從容的樣子令他感動,女人啊,為母則強大。
她看上去已經(jīng)做足了一切準(zhǔn)備,孕育他們的孩子。
“明晚我不回來,回那邊談一談”,他說的輕描淡寫,免得她睡不好覺。
她停下手,果然很緊張,他轉(zhuǎn)到她身后,從后面抱住她,輕松的安慰,“你什么都不必管,安心養(yǎng)我們的寶寶”。
她點點頭,他手下是她狂跳的心臟,他來回?fù)崦奶怕謴?fù)正常。
她平靜的外表下,內(nèi)心其實很脆弱,讓她走這條布滿荊棘的路,為她披荊斬棘責(zé)無旁貸,男人擔(dān)當(dāng)是時候了。
第二天早上,三口人換上深秋裝,踏碎地面濃霜,共同走了一段路,云飛乘公交去二中。
他去客運站,她則往火車站去。
晚上,回來的只有她,他在沙塘子沒回來,她知道,他要“談一談”。
這一天中他就在打腹稿,一階階上樓梯時,他清楚面臨的即將是場地震,震中是哪里,就不知道了。
林洋在他前面先進(jìn)了屋,那孩子明知道爸爸就在身后,但沒選擇與他同行,門在他眼前聲音不大不小關(guān)上了。
他知道那孩子的心結(jié)。
初一開學(xué)前夕,林洋和他這么說:“爸,對門小飛阿姨家一凡到市里師大附中讀重點班,云飛也在市里讀重點,我在這里三年后就被他們落下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你為什么讓我在家跟前的破學(xué)校?
我哪里比他們差?
當(dāng)他聽林洋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再也不是俯視,兒子個頭已經(jīng)到他肩膀頭了。
孩子不但長高,還長心眼了,這番話有老唐蠱惑的成分,她總在孩子耳邊吹風(fēng)。
林洋畢竟是老唐生的,長相和性格胎帶來的難以改變,那孩子按部就班中鬼心眼不少,長大后愈發(fā)明顯。
他耐心地說:“你在小鴻阿姨班級挺好的,她家勝男也沒走,還與你同學(xué)嘛,教你的老師不比市里差,在市里讀不到好班,還不如現(xiàn)在這個班”。
他沒說的是,他把全校最好的老師調(diào)過來教你,說沒私心是假的,作為主抓教學(xué)的副校長,他做這些不露痕跡。
他當(dāng)然不能和一個孩子說透,林洋當(dāng)然不領(lǐng)情。
“我去市里怎么就不能進(jìn)好班”?
他無言以對,孩子大了,好燒腦。
林洋雖然沒像云飛變聲,但蹭蹭猛漲的個頭來看,也快了,而且逆反心理初見睨端。
這一路上梗著脖子頭也不回,是以前沒有過的,他自顧自開門進(jìn)屋,布萊克心里嘆口氣,自己掏出鑰匙開門。
飯桌上氣氛平靜得太壓抑,是向來如此,還是他心里作祟?
面前的三個人形成的堡壘,他即將一個個擊破。
在他一瞥中,他發(fā)現(xiàn)老唐的頭發(fā)白了那么多,原來的漆黑是染的,鬢角露出白茬,眼角的魚尾紋變成深深死褶,經(jīng)過一天的反復(fù)夾磨,褶里黑黃。
這張臉,以后再也不見。
飯后按慣例,老唐刷碗,他站在書房門里,傾聽著她離去的聲音,沒有任何一個時候希望她快點出去搓她的麻將。
他也沒有任何一個時候留心家里祖孫動靜。
林洋悶聲不響地吃完了飯,進(jìn)了他的小屋,房門一關(guān),不知在干什么。
母親帶著老花鏡坐沙發(fā)上縫個什么東西,家里早已脫貧,老太太縫縫補補是習(xí)慣,也是營生,否則她干啥?
母親坐在那里時,原來脊背那么彎了,他心頭突然一酸,老媽這么老了嗎?
這個女人三十歲出頭就沒嘗過人間歡愛,她追求的平靜晚年又即將打破,而他要自己的歡愛有錯嗎?
房門嘭地一關(guān),高跟鞋嘎達(dá)嘎達(dá)下樓去了,老唐終于走了。
他走出書房,走向母親。
母親從老花鏡上方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xù)鼓搗。
“媽你幾年不繡花了?”他挨著母親坐下。
“那可好多年了,眼睛不行啦”!
“眼神好的時候多繡些留著,現(xiàn)在用起來多好”。
“誰稀罕?你們年輕人誰還用那個”?
母親眼里他還是年輕人,他已經(jīng)快四十了。
而他確實覺得自己是年輕人,他的美好時光才開始,想到這里,他不說話,專心等老媽忙活完。
老媽久不見他說話,而是心事重重地坐在旁邊,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又插了幾針,她把針往布品上一插,卷了幾下,要往起站。
他麻溜攙扶,母親重重地站起身。
“坐久了,這身體沉”,她嘮叨著往她臥室去。
他跟進(jìn)去,隨手把門關(guān)緊。
母親腳一縮,上了床,坐在床邊。
他站在床前,母子都在等待著什么,他慢慢往下蹲,最后單膝跪地,雙手搬著母親的膝蓋,把頭埋在母親腿上。
久久不抬起來。
“說吧,你作啥禍了”?母親克制著問。
“媽,又有個孩子要叫你奶奶了”!他的臉依然趴在母親腿上。
耳邊傳來母親粗重的呼吸聲。
他抬起臉時淚花閃爍,開了頭就說下去,“媽,紅梅懷孕了,剛發(fā)現(xiàn)不久,孩子發(fā)育得很健康”!
他搖撼著母親的腿,“媽,我們要這個孩子,他是我的骨血,生出來不是你的孫女,就是孫子,是個小孩??!”
母親垂頭看著他,他搖撼腿的時候她也隨著晃,她摘下老花鏡,擦眼睛,伸出手指點著他的腦門使勁一推,他也著手指前后搖晃。
“起來,給我跪啥勁兒”!
他麻溜站起身,貓著腰坐在母親身旁,抓過母親的手,母親對來自于別人的親昵不習(xí)慣,想甩沒甩掉。
“你們??!到底整出這局面了,你們真是孽障,就不能讓我消?;顜啄辍薄?p> “媽,我不能拖了,我和唐鳳枝把手續(xù)辦了,這回我鐵心和她離,離定了!
林洋三年后就出去讀高中了,我們的孩子那時兩三歲,在你身邊奶奶長,奶奶短,又能給你帶來快樂!
媽,我們在市里買了自己的房子,我們接你到市里住,我們上班你給我們看孩子”!
他構(gòu)建著美好的未來,別人輕松就能實現(xiàn),他卻阻力重重。
他們母子這么說話時,就在這屋門外,一雙耳朵豎著偷聽,雖然聽得不是太真切,但大概意思一樣沒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