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飛睡得不踏實,感覺房門有響動,他太困了,畢竟是孩子,又睡了。
心里那根弦在夢中提醒了他一下,他醒了,感覺是后半夜,正是萬籟俱寂之時。
他覺得不安心,又跳下地,悄悄打亮媽媽臥室的壁燈,驚得睡意全無,床上空空的,棉被扔在一邊。
媽媽呢?
他慌張地看看廚房,衛(wèi)生間,不見她的身影,想起那聲門響,他穿好外衣,拿著鑰匙打開房門。
樓道里傳來他急促的腳步聲,他往樓下跑,他無法想象媽媽怎么敢走這黑路。
跑出樓門,跑到樓前,每棟樓都漆黑一片,又高又大的矗立著。
媽媽在哪里呀?
他飛跑出小區(qū),路燈昏昏欲睡,偶有出租車滑過,然后是空蕩蕩的寂寥。
依然不見媽媽!
他一個孩子嚇壞了,帶著哭音,媽媽!媽媽!
媽媽不見了,丟了!
他又往回跑,他想回家看看,萬一媽媽在等他呢?
他無意間看了眼涼亭,來不及多想向那里奔去。
涼亭里的人正是媽媽,她像在床上那樣坐著,抱著膝頭,把臉放在膝上,側(cè)臉呆呆地凝視著那棵樹。
披在身上的衣裳滑落一半,她穿著那么單薄的一層睡衣。
“媽”!
驚喜的少年聲音劃破夜空。
他脫下外套裹住了她,她渾身冰涼。
還好時間不長,否則不得凍壞了?
“我們回家,媽”!
少年一用力,抱起了她,一口氣往家跑。
一米七十多的云飛能抱動媽媽了,那個媽媽半夜背著跨越鐵路去看病的孩子,長大了。
往樓上走的時候比較吃力,她依賴地環(huán)緊孩子的脖子,依賴地靠著孩子。
云飛終于把她弄回屋,屋里好暖。
把她放在床上,她精疲力盡的樣子,神色倦怠,閉上眼睛。
云飛不放心,怕她再跑。
在她身旁躺下來。
扯著她被子的一角蓋在自己身上。
身邊的媽媽聲息輕微,她生命的火苗像要熄滅似的,他又傷心又害怕。
這個他一直依賴的媽媽,此時那么柔弱,需要他保護(hù)。
親爸蒸發(fā)了,對他不聞不問,Daddy不辭而別,不再管她們,媽媽身邊只有他!
都走吧,媽媽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他也睡著了,在媽媽身邊,睡著了。
早飯又是他起來做的,他第一次做飯是小學(xué)二年級時,站在灶臺前需要踮起腳尖,炒出了此生第一碗蛋炒飯。
現(xiàn)在他比媽媽高出好多,站在灶臺前像個大人。
他把煮好的雞蛋剝好皮放進(jìn)粥里,蓋好鍋蓋。
吃完他那份,他去課外班了。
媽媽醒來就能吃到他做的飯。
可怕的昨夜過去了,媽媽的噩夢也過去了。
無人可依靠的孩子早獨立,然而他也才剛上初一。
他的那個媽媽實在不爭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要怎樣?
她睡到自然醒,不知幾點,窗簾拉得很嚴(yán)密,透進(jìn)來的光證明是大白天,她就讓窗簾那么遮掩著,屋里又靜又暗。
和她醒過來的還有意識,她的意識也醒過來了。
你答應(yīng)我回來的,她記得這個,可是你食言了。
她靠在床頭,被子蓋在腿上,一點點梳理著二姐的話,這對自己很殘忍,但她執(zhí)拗地在傷口上挑撥求證,痛的不能呼吸,卻不放手。
對面墻上是他寫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小錄音機里縈回著他們共同喜歡的歌,心一聲聲碎了。
當(dāng)愛不在時,做過的說過的,都成了匕首,回憶就是對心的千刀萬剮!
她的內(nèi)心反復(fù)兩種聲音。
一個聲音說:二姐不了解情況,不是那樣的。
另一個聲音說:可是他走了,帶著唐鳳枝走了呀!
她要推翻自己,卻找不到理由。
多么不堪的女人他也沒丟下,就因為那丑八怪生了他的孩子,而口口聲聲愛的她,卻扔下了,就因為他們之間沒孩子。
她把那張B超單子拿近眼前,那片混沌的海里,那時孩子還在。
而那個無辜的孩子也只在這片海里,永遠(yuǎn)是個箭頭。
我拼命要生的??!是你們逼我放棄,而現(xiàn)在沒了孩子,手術(shù)幾天就把我拋棄。
她傷心欲絕,她以淚洗面!
到唇邊的淚水,她抿進(jìn)了嘴里,淚水真是咸的。
其實曾經(jīng)的她不是如此脆弱不堪的。
她和聞立那八年,過得一點都不好,但她很少流淚,酒鬼傷不到她的心。
她出奇的堅強!
布萊克來了,來到她身邊這幾年,把她寵到云端里,她也付出了全部,她曾以為這輩子就這樣與彩云共舞,突然跌落回凡塵。
摔得她無力站起來,頃刻間一無所有!
讓她流淚最多的,反倒是對她最好的人。
二姐諷刺她老大不小還這么沒出息,她承認(rèn),她羞愧著急,為什么不夠堅強?
她也在找出路,可是出路在哪里?
她穿好外衣又出去了,又坐在了涼亭里。
秋陽有氣無力地照拂它曾熱情相擁的世界,此時,誰也留不住它南行的腳步,它在把夏天送給地球另一邊。
留在這里的光與熱只是敷衍。
她長久地仰望深空,倦了閉上眼睛,依然仰望的姿勢,睜開眼睛時繼續(xù)看。
經(jīng)過她身邊的人奇怪地看她一眼,匆匆走過。
隨便了,什么目光她懶得理。
她沒有時間概念,不知坐了多久,有個聲音溫柔地說:“跟我回家吧,我是你對門的,咱們是鄰居啊”!
是嗎?
她收回目光看了眼說話的女人,她的笑容暖暖的,像個好人。
她順從地跟著走了。
她進(jìn)家門前,女鄰居又溫柔地說:“外面冷,別出去了,???等孩子回來”!
她不置可否,關(guān)上了門。
云飛放學(xué)時,女鄰居在門口叫住了他,和他嘀咕了幾句,云飛進(jìn)屋悄悄拿過她的手機。
溜到廚房,給她二姨打了通電話,回來時,他哭過。
但她好像什么也沒看見。
第二天一早,二姐又來了,輕盈地微笑著,不再數(shù)落她,愉快地說:“我最近頭疼,想去醫(yī)院,自己不愿意去,你陪我去唄”?
不等她決定補充說:“從醫(yī)院回來,咱倆逛街買衣服,吃好吃的,然后去大姐那里看看,走吧”。
二姐給她換衣服,梳頭,擦臉,她像個孩子似的讓二姐擺弄。
“看看我妹妹多俊啊”!二姐笑著說,眼睛一紅,趕緊低頭。
她稀里糊涂跟著二姐出去了。
她陪著二姐走進(jìn)診室,特意抬頭看看科室名稱:心理科。
她之所以特意觀察,是因為這個科室她沒來過,像幼兒園似的,墻上涂繪著淡綠,淺黃,輕粉,像柔和的彩虹。
當(dāng)她坐在醫(yī)生面前時,奇怪地看了二姐一眼,不是你看頭疼嗎?
“我妹妹有時頭也不舒服,疼起來叫聲很大,老師您問問她怎么回事”?
二姐學(xué)醫(yī)出身,習(xí)慣叫醫(yī)生老師。
醫(yī)生溫和地對她說:“那你說說你為什么大聲叫呀”?
她也想有人能幫她,幫她解決煩惱,她回憶著說:“我怕深夜太靜,靜下來耳朵就能聽見聲音,還能看見玻璃罐子,叫起來是因為忍不住,叫起來能嚇跑它們”。
“哦,你在哪里看見過玻璃罐子”?
她忽然心熱心慌,猛地站起來,
“就是你們醫(yī)院的玻璃罐子”,她怒吼。
對啊,來到醫(yī)院找到那個玻璃罐子,砸碎它以解恨。
她一眼看見桌角有個碗飯那么大的魚缸,兩手端起來,高高舉起,在他們的驚叫聲中,鉚足勁兒向地面摔去。
嘭,玻璃碴飛濺,水花濺起來紛紛落下。
醫(yī)生拿下眼鏡摸索著擦鏡片,眼睛瞇成一道縫挑起眼皮看她,那樣子滑稽極了。
哈哈哈……
她開心極了,痛快地笑著,彎腰笑,笑出眼淚,好久沒這么開懷。
突然靈機一動,撒腿就跑。
讓我賠償那玩意兒咋辦?
她撒丫子跑出走廊,見到樓梯就下,一直下,一直下,突然眼前一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黑咕隆咚的空曠場地,一個人沒有,像地獄。
一回頭找不到來時路,她亂跑一通,尖叫聲在黑暗里回蕩。
她驚恐極了,自己會不會永遠(yuǎn)出不去了?
一只手抓住了她,很暖,是解救她的手,她跟著往上跑。
見到亮光時,見到更多的人時,她知道回到了正常世界。
攥她手的是二姐,她渾身抖得不行,突然腿一軟,失去了意識。
她太虛弱了,高強度地狂奔后,又驚嚇一回,暈了過去。
蘇醒過來時,她正躺在診室的床上,二姐鏡片后的眼睛像是哭過,正憂傷地看著她。
見她睜開眼睛,又是那輕快的笑容,“你啥問題沒有,我也啥問題沒有,我請你吃大餐”。
她的眼皮黏澀難睜,她只想睡覺。
“上來,我背你”。
和她一般高,體重差不多的二姐背起了她。
從診室出來,她感覺兩條腿要拖拉地上了,二姐弓成九十度,背著她一步步挪。
拖拖拉拉到了醫(yī)院門外,坐進(jìn)了出租車。
二姐往座椅上一靠,喘粗氣。
又拖拖拉拉相互攙扶著上到五樓,她到家了。
她自動自覺地上了床。
二姐手心托粒白色小藥片,哄小孩似的說:“吃完就能好好睡覺啦”。
二姐一直不罵她,讓她很意外,她接過藥片吃了,往枕上一躺,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