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窗臺只有二十厘米高,一面大窗寬綽明亮。
兩幅對開白紗簾半掩,當(dāng)空驕陽篩進斑駁日光。
淡綠色細(xì)竹涼席鋪在窗前,兩個竹枕丟在席子上,想躺就把枕頭推一推,白天躺在上面乘涼,晚上他們也不愿意回臥室,躺在上面入夢。
睡夢中他的神經(jīng)總是提醒他伸手摸摸,然后欠起身,見她又側(cè)身躺著,臉對著他。
他坐起來,把胳膊探在她身下,讓她仰面躺。
晚上總要翻動幾次,總有一次把她弄醒,夏夜的明月皎潔當(dāng)空,夜空的云特別白,像雪浪,明月在浪里穿行。
他們同時側(cè)頭看月。
胳膊緊挨著,她的小手扣在他的大手上,他的大手自然彎曲往里一勾,漸漸的他們睡著了。
月華灑在他們身上,臉上,白紗簾偶爾輕拂幾下,微風(fēng)悄悄跟進來看一看,帶進花香縷縷,是樓下的野玫瑰,朝陽一露面,一朵朵新蓓又將換下舊蕊。
在日月如梭中,她習(xí)慣性地算了一下日期,哦,放暑假了。
她的塑身衣由每天穿24小時變成每天穿八個小時,七個小時,一直到六個小時。
解放那幾個小時,她盡情地自由,穿得也涼快,基本覆蓋后,光著腳丫可勁耍。
他只穿一個棉紗大褲頭,也超級cool,她們實現(xiàn)了二人世界里的自在。
當(dāng)然白紗窗簾合得嚴(yán)嚴(yán)的,擋住了陽光,擋住了秘密。
當(dāng)他拿起塑身衣時,她知道又套夾板了。她總要拖延,“我去一下衛(wèi)生間”;
“我再喝一口水”;
“我再深呼吸”。
所有伎倆使完,還得乖乖套上。
他仔細(xì)地給她扣搭扣,她沒好氣地抱怨:“就是你,讓我吃的是你,把我套上的是你,你看,吃胖了吧,衣裳又放開一排搭扣,再過幾天都沒余地放了”。
不管怎么牢騷,他照套不誤,是個嚴(yán)格的執(zhí)行者。
有一次,他和她商量:我看外形挺好的,差不多就這樣吧,別再手術(shù)了,太遭罪了,???
我都做好你那里是平的準(zhǔn)備了,你什么樣子我都接受,這樣已經(jīng)是天賜,一個大寶一個二寶,二寶小點就小點吧,經(jīng)歷這一劫,健康才最重要,其他的是錦上添花”。
他真的不忍她折騰。
她又慪他:“你能接受我還不能接受呢,你就是不愿意陪我住院了”。
對于她的歪理邪說,他已經(jīng)有抵抗力,無奈地說:“好好好,不就還有兩次嗎?你看我怎么把你服侍好好的?
到時候我就有一模一樣的雙胞胎”。
他坐在涼席上,她躺著把腳伸進他懷里,擺動著,“你不許歧視二寶,它太可憐”。
他捉住她的腳丫揉捏著,笑了,“我不歧視,我最稀罕它,天天稀罕”。
經(jīng)過半生勞碌,現(xiàn)在他們終于慢下來,所有的節(jié)奏都慢下來,所有的閑是對悲辛的補償。
她生病似乎也找對了時機,在他們都閑下來的時候病了,因為閑,可以專心致志養(yǎng)病。
可是反過來,他們現(xiàn)在終于閑了,終于要開始為自己而活時,她偏偏病了。
命運把她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的,不讓她隨心所欲。
似乎要修煉她成神,要她化繭成蝶,要她涅槃重生。
好吧,那我就按你的路線走,有家人,愛人,何所懼?
當(dāng)他們繾綣在客廳涼席上時,他們兩人的手機很隨意地放在旁邊,彼此沒有任何秘密。
他偶爾接到單位小旗來電,說的都是單位的事。
她的女同事們很謹(jǐn)慎,不隨便給她打電話,怕哪句話不小心,引起她的傷心。
所以,他們的世界很靜。
一天中午,他擺好竹枕兩人剛躺下要午睡,手機響,都在他那側(cè),是她的響,鈴聲很急促,他拿在手里時還哇哇的,她接過手機。
是個陌生來電,來自于海南,好遠(yuǎn)??!她納悶兒地接通。
放在耳邊時那邊突然靜下來,片刻后一個年輕的男音傳來,“嗨”!
她睡意全無,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他正準(zhǔn)備閉眼睛,見她看過來,歪著頭瞅她。
電話里只一聲“嗨”,她就聽出來是誰,一個時間遙遠(yuǎn)的聲音,一個距離遙遠(yuǎn)的聲音。
好多年前,她當(dāng)然還是健康的時候,在省實驗?zāi)祥T前的胡同,每到十冬臘月,她天不亮就得穿過那里,她嚇得要死,那一年的十二月,一個大男孩說:我陪你!
他遠(yuǎn)在天涯,卻每天與她同行,她叫他壞小孩,一個不漂亮,卻痞帥的男孩。
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喜歡“嗨”!
嗨完之后在等。
“喂”,她回。
“能想到我是誰嗎”?那邊問。
“你是紅魚”,她平靜地答。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得到你的電話號嗎”?
七八年過去了,他依然孩子氣,聽上去很激動,很興奮。
對啊,他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找你,這些年一直放不下,忘不掉”,她緊張地看了枕邊人一眼,他把頭挪遠(yuǎn)些,但正默默地看著她。
她的表情已經(jīng)說明這個電話不一般,來自于異性是鐵定的。
“你還沒告訴我怎么找到我的”?
“我見到你們城市的網(wǎng)友就加他們QQ,和他們打聽認(rèn)不認(rèn)識你,可惜,都不認(rèn)識。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各個城市網(wǎng)上都有論壇,我就找到你們城市論壇,我有空就在下面留言,我說要找一位朋友,幾年過去了,今年春天的時候終于有個人提供一個電話號碼,說差不多是。
我沒冒昧打,今天忍不住了,真的是你,你好嗎”?
她覺得自己像暴露了似的,突然亮在明處,而一個神秘的人知道了她的事。
看來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秘密。
她有些不悅,與他的期待值不匹配。
她沉默。
“對不起,我這么做沒經(jīng)你同意,對不起”。
她心一軟,“沒關(guān)系”。
“我在找你時沒發(fā)相片,沒說你的隱私,只描述你在省實驗陪讀,是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的英語老師”。
他誠懇地解釋。
這還不錯。
“你結(jié)婚了嗎”?
她覺得他該結(jié)婚了。
“沒,沒有”!
“你還在工程處嗎?”
“是的,在海南”。
“不結(jié)婚也該有女朋友了”。
他笑一下,“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一個像你一樣叫我壞小孩的女人,我聽到叫我壞小孩就像見到你一樣的女人。
但是,沒有,我沒遇到……
對了,你結(jié)婚了嗎?當(dāng)年我不讓你嫁老頭子,你嫁老頭子了嗎”?
她哭笑不得。
“結(jié)婚了,我結(jié)婚了”。
“……我就想知道你的情況,你過得好嗎?”
她又看了布萊克一眼,他神秘地微笑著,強裝大度的眼神卻充滿了醋意,內(nèi)心的醋壇子早都打翻,只是裝相而已。
她覺得百口莫辯,自己又沒做虧心事,她按下免提,突然,屋里多了一個人似的,聲音就在他們耳邊。
“我是紅魚,你是黃魚,我們那時暢游地多快樂!”
她手心出汗,心里說,說清楚,怎么暢游了?
“是的,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聊天,是你陪我度過暗無天日的寒冷”。
她瞄了布萊克一眼,意思是那時你在哪里?
布萊克果然眼神躲閃一下。
紅魚不知道這邊情況,依然情緒飽滿,“我想你的時候就看你相片,現(xiàn)在你還那么美嗎?”
她眼睛模糊了,現(xiàn)在我還美嗎?
過去的生活雖然奔波,但那時自己健康,充滿希望,現(xiàn)在?
現(xiàn)在只要想起那過去的日子她就淚奔。
那時的辛苦以為會換來補償,卻得到這樣的結(jié)局!
她把手機拿遠(yuǎn)一點,不讓那邊聽見她抽泣。
布萊克坐起來,抱起她,讓她依偎在他懷里。
低頭仔細(xì)地給她擦淚。
她沒對紅魚說:我病了!
就讓紅魚保留一份美好回憶吧,何必破壞那虛無縹緲的,卻深植青春記憶的回憶?
她誠摯規(guī)勸:“找個女孩結(jié)婚吧,你父母就你一個兒子,讓他們享受含飴弄孫之樂”。
那邊沉默一會兒,說:“你能再叫我一聲,壞小孩嗎”?
她哽咽了,“你這個壞小孩,把我弄哭了”。
那邊沒有回復(fù),傳出抽搭聲。
她覺得她有責(zé)任幫單純的大男孩,她不能讓他深陷不自拔,她愉快地說:“我找的老頭子就在旁邊,我現(xiàn)在很幸福,所以你更要幸福,我讓他和你說句話”!
布萊克突然接到這個任務(wù),愣了一下,鄭重地接過手機,沉靜地說:“你好,紅魚,我是黃魚的愛人”。
整得像對暗號似的。
他把手機還到她手里,她帶著淚珠笑了。
紅魚有點緊張地說:“您好,您好”。
布萊克小聲提醒:“休息一下吧,改天再聊”。
她因為激動,緊張,聊的時間不短,確實很累。
她呆愣著,然后對紅魚說:“謝謝你能想著我,這么多年還想知道我的情況,我很好,也希望你很好,你那么年輕,一切美好還沒開始,大膽尋找你的幸福吧,……壞小孩”。
“別,別”,紅魚聽出了訣別意味,“我找到你不容易,我不會打擾你,你們的,只要讓我知道你隨時都會回答我就好,求求你”。
她沒說話,手指按了下去,連通的電波斷了,他一下子又回到千里之外。
她搜到通話記錄,那個海南來電在她眼前模糊不清,她按下了一個按鈕,從此,他再也打不進來。
一扇門重新關(guān)閉。
她的絕情,這次不是為了布萊克,這一次,真的是為了紅魚,他找到了她,完成了多年心愿,應(yīng)該沒有掛牽了,就讓他游回生活大海吧,娶妻生子,過平凡卻幸福的日子。
本該就是這樣的結(jié)局。
他試探著問:“聽上去很年輕,多大啊”?
“那是2010年吧,他25歲,不知怎么成為我的QQ好友的,他轉(zhuǎn)載我相片,我留言說:我燉了你,紅燒你,他說:好啊,你吃我吧!
后來那個冬天他給我壯膽,凌晨四點醒來和我一同出門”。
布萊克不再問,不再說,將她抱緊,輕聲說:“對不起,紅梅,那時我不在你身邊”。
他們很少提及互相不在的日子里彼此的生活,他沒說多想她!她沒說多恨他!
以后會慢慢談起的,會的,但現(xiàn)在情不自禁地回避。
她從他懷里歪過頭,目光銳利地盯著他的眼睛,說:“你聽到的就是我和紅魚的全部,后來我把他拉黑了,沒再聯(lián)系,我做到了當(dāng)年的誓言:沒讓別的男人碰我,我做到了,你做到了嗎?
你可發(fā)毒誓了哈:和別的女人有聯(lián)系天打雷劈,說,有沒有別的女人”?
她不依不饒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眼神開始躲閃,在她虎視眈眈的眼神中,氣短。
他再次對視她的時候,實話實說:“有一個護士,她覺得和我條件相當(dāng),讓我和她搭伙過日子”。
“你和她交往多久?不能第一天就要和你搭伙過日子吧?”
“時間不長,就是一年多以前,剛開學(xué)時我感冒了,好幾天都不好,鎮(zhèn)衛(wèi)生院一個護士每天來學(xué)校給我打針,慢慢就熟悉起來。
但是,我指天發(fā)誓,和她沒結(jié)果,沒發(fā)生實質(zhì)關(guān)系,我心里想法是,我得留著自由身,要不哪天你找我時,我又沒機會了,聽說你病了,當(dāng)時覺得天塌了”。
“我又不會很快就死,別跑題,繼續(xù)說”。
“我沒有對不起你”!
他略去了過程,把結(jié)果渲染得很漂亮,而這個結(jié)果也恰恰是他的驕傲。
她豈是好糊弄的?
她轉(zhuǎn)過身,正對著他,她淡定地說:“你一個人那么久,有感情插曲很正常,沒有的話,我怪不忍的,那樣你就太苦了,我能理解”。
聽聽,多么善解人意!
他心里說,我才不上當(dāng),說多了以后都是把柄,我還不知道你?
回頭手撕了我!
再說,那也不是顯擺,提起那個女人他滿肚子氣,覺得惡心。
就不惡心你了,不是所有實話都要實說的,不是欺騙,是愛。
他無辜的說:“我只有那一次插曲,時間很短,除了那一次,我清清白白,而且那一次,我也沒失身,為你留貞操呢,不怕別的,怕天打雷劈啊”!
“只能說我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找回了彼此,至于過程,不計較,你現(xiàn)在是我的,今后是我的,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
“你總這么通情達理多好,犯渾的時候,啥扎心說啥,你心狠啊”!
“你說吧,那個護士和我比,有什么不同”?
得,剛夸完就來了。
這必須認(rèn)真對待,躲避不過去的,實話實說。
他說:“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那個女人會侍候人,有心機,但很無趣,居家過日子的俗氣女人”。
她從他字里行間捕捉到一些細(xì)節(jié),心里酸水泛濫,臉色難看。
“我呢?我不會過日子?我傻”?
他見勢不妙,把她抱過來,轉(zhuǎn)身,臉貼著她的后腦勺。
在她耳邊說:“你適合在我心上,在我床上,我愿意侍候你”。
這是他心里話,說的動情。
“哎,老天看不過去了,懲罰我,讓我偏偏得這個病,就是讓我遠(yuǎn)離男人”。
要跑題,又要傷感,他轉(zhuǎn)移話題說:“你都把未成年少年帶跑偏了,壞小孩至今未婚,你呀你,說你點啥好?
這是病了,要不跑海南約會,還有我什么事?看你淚水漣漣的難分難舍,真把我當(dāng)空氣,你不要挑戰(zhàn)男人血性,你別過分,哪個男人也受不了那個,再為他哭可不行”。
說著他真的走心,酸溜溜的味就出來了。
“我從來沒和他接觸過,頂多是精神上的友誼,不像你,那個護士給你打針,接觸你了吧?
還要和你搭伙過日子,你不給她機會她就恬不知恥要和你搭伙?
你們肯定齷齪茍合過,別拿我當(dāng)白癡”。
她也走心了,醋缸翻了。
“不管過程是啥,我們要的是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我沒干天打雷劈的事”。
“你也不是為我,你是怕天打雷劈,多虧當(dāng)年立誓,要不誰知道和哪個娘們兒搭伙,我去,搭伙?多難聽的詞,咱倆搭伙嗎”?
他的心被她弄得七葷八素,無力地說:“我們是愛情,不是搭伙,我也惡心那個詞兒,弄得和動物配對似的”。
最后他們達到了一致,同時笑了。
歲月都可以原諒,插曲就翻篇吧!
她把辮子一甩,坐在他的膝頭,小手扣在他的雙眼上,他留出嘴等著,她的嘴唇印了上去。
什么老唐,什么護士,都是過去,現(xiàn)在這個男人是她的,她是勝利者。
轉(zhuǎn)眼到了七夕。
他們面對面坐在涼席上,都低頭認(rèn)真地看著手里的小本子。
那棗紅色的小本子看上去和他們的副高級證書差不多,他們的證書的確不少,但這個與眾不同,這個叫結(jié)婚證。
他們領(lǐng)證了,領(lǐng)結(jié)婚證了。
從1990年春天在杏花樹下重逢開始,歷經(jīng)28年,他們終于成了合法夫妻。
因為是夫妻,夫妻內(nèi)的事怎么做都與外人無關(guān),要生孩子誰也管不著。
12年前那個孩子留下來的話,現(xiàn)在快讀初中了。
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肯定是一個活蹦亂跳的聰明孩子,在他們身邊,叫“爸爸,媽媽”,那是他們共同的孩子,他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能力是可以撫養(yǎng)很好的。
如果沒有病,48歲的她會拼命生個他的孩子的,與他的孩子。
而推回28年前,她不松開他的手,他們也像大恒小飛一樣,這28年過的平凡,但安穩(wěn)。
把孩子培養(yǎng)成才,回首時一生沒故事,但她寧愿回首時沒故事,也不愿意有故事,女人的故事是血淚述說的。
他呢?她的故事怎么能沒有他?
這些都是假設(shè),種種假設(shè)都不敵現(xiàn)實的安排。
他們像兩棵樹,錯過了同時開花的季節(jié),四季的輪回中一直在調(diào)整節(jié)奏。
終于同步了,卻花開過,果結(jié)過,還好,最后彼此又站成伙伴。
他們是夫妻了,終于是夫妻!
他們同時抬起頭,眼神里說:再分開我們的只有生死。
他說:“閉上眼睛”。
她見他很鄭重,就閉上眼睛。
他拿過她的手,放在她手心一片硬邦邦的東西。
她不等他說什么就睜開眼睛。
“銀行卡”?
她拿到眼前端詳,這和她的工資卡一模一樣。
他的微笑里有自豪,有當(dāng)家做主的得意。
“上交給老婆工資是必須的”。
她滾到他懷里,在他胸前仰面笑,“你舍得?我可是鐵公雞,你反悔來不及了”。
他低頭笑著,“除了這幾個月工資,還有這些年的積蓄,我沒興趣倒來倒去,都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