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大唐天復二年，序?qū)僦俅?。嶺南東道廣州南?？h外郭的主道之上，行人熙熙攘攘；而道旁如酒肆茶館客棧等店鋪，也是門庭若市；整條大道皆是熱鬧非凡。
兀地，一陣鼓角聲響起。聽的此聲，不少行人急忙向路兩旁避讓；其中不乏與正常行走的路人相撞的，引得一陣騷亂。
那些急忙避讓的行人，倒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他們稍稍一聽，就辨出來這鼓角聲乃是節(jié)度使前部儀衛(wèi)的橫吹隊所奏，意識到節(jié)度使儀仗將入城中，才有了避讓的舉動。
而那些依舊身處道路中間的路人，在遠遠的見到八名頭戴氈帽、身穿團窠錦襖子的騎卒奔來時，也如鳥獸般向兩邊散去。
這些騎卒隊呈兩列，半數(shù)擊鼓，半數(shù)握角而吹；其肘上系著的臂韝則與肩上掩著的披膊一道，彰顯著他們身為節(jié)度親軍的威儀。
披絹布甲，頭頂兜鍪，腰挎簡囊的持矟武騎則位列于橫吹隊后；十名武騎除為首的前二持隊旗引導外，其余皆豎握一根丈余的馬槊；槊鋒在斜陽余暉的照映之下，映出凜凜寒光，讓少數(shù)幾個敢抬頭窺視的庶民心中一驚，匆匆埋下了頭。
至于其中有沒有心想“大丈夫當如是也”、“為官當做持矟騎”之類的人，便不得而知了。
街邊一酒肆的二樓雅間中，一位半醉的酒客探出頭來，正欲借著酒勁大聲質(zhì)問樓下發(fā)生何事；可待他余光瞥到節(jié)度使的迎風而展的六纛、旌節(jié)后，立刻驚地消了大半酒意，怏怏地縮了回去。
裹著皂色襆頭、穿一身絳色的圓領(lǐng)袍的清海軍節(jié)度留后劉隱，則位處諸位衙官、銀刀官拱衛(wèi)之中；他馭著一匹神駿異常的純色白馬，可手中的馬鞭卻垂至馬腹，臉上則布滿了愁云。
如何不愁！
前任清海節(jié)度使徐彥若病篤前，曾上表朝廷，舉副使劉隱為節(jié)度留后；誰料天子不知犯了什么癔癥，居然駁回了徐彥若的提議，還把節(jié)度使之位，賜給了兵部尚書崔遠，并催促其立即就藩。
雖然天子高估了自己的權(quán)威，但崔遠心里卻掂量的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若是去了，輕則淪為傀儡，重則身染瘴癘而亡，絕對沒有安穩(wěn)日子可過；因此行程一拖再拖，走到江陵便裹足不前。
如今的情況便是:崔遠有節(jié)度使之名，卻無其實，不敢南下；而劉隱雖被早早地被部下?lián)砹楣?jié)度留后，卻無朝廷誥命，以至于名不正言不順；嶺南東道境內(nèi)如高州劉昌魯，新州劉潛、容州龐巨昭等，皆不遵從廣州號令。
劉隱本想再遣使者多帶金銀、玳瑁、犀玉、香藥等物，賄賂天子近臣，從而順利得封節(jié)度使。可天有不測風云，去歲歲末，梁王朱溫為爭奪天子，與關(guān)中的岐王李茂貞大戰(zhàn)數(shù)場；如今圣人駐蹕的鳳翔，已被汴軍圍地水泄不通，使者又如何能面見皇帝呢。
如果說難以得到朝廷正式的任命是遠慮的話，那劉隱幼弟劉陟（zhì）遭逢的無端禍事，便是他的一樁近憂了。
劉陟自幼伶俐，八歲之時便被薛王李知柔征辟為王府諮議參軍；如今十四歲，已經(jīng)弓馬嫻熟，通曉兵法。劉隱年近而立卻無子嗣，眼下唯一可以托付身后事的、便是這個弟弟了。
可數(shù)日之前，騎術(shù)頗精的劉陟卻意外墜馬；雖然僅僅昏迷了不到三個時辰，大夫聽診過后也說了沒有什么大礙。
可壞就壞在，這劉陟腦子，好像摔壞了一般！不但性情大變，還做出把嫂嫂喊作娘娘，侄女認作妹妹的荒唐舉動！
更有節(jié)度內(nèi)府中的家奴私下議論，說小郎君不是摔壞了腦子，而是被貍貓、狐妖之類的妖怪控制了心神。結(jié)果話落到劉隱兄弟倆的母親韋氏耳中，她直接命人將那幾個家奴每人重笞了八十，逐出府中。
而這位被議論紛紛的主兒，則完好無損地居于節(jié)度使署的后院中，坐在堆地滿是典籍的書案之前；左手飛快的翻著一本攤開的書，右手則時不時地記下幾個字。
一旁立侍了半個多時辰的經(jīng)學博士，終于像是悟出了什么，上前半步逢迎道：“諮議參軍真是寫地一手好字，便是顏司徒再世，柳工部復生，亦難及也?！?p> 劉陟聽得眼角一陣抽搐，他雖然沒聽過柳公權(quán)的名號；但那位姓顏的司徒，便是猜也能猜出來是顏真卿了。想到此處，劉陟又看了看自己筆下歪七扭八的毛筆字，心中暗自向顏真卿賠了個不是——畢竟穿越這種事情都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顏老爺子晚上來托夢也不是不可能。
被斷了思路的劉陟不由地一陣煩躁，把手中毛筆向旁邊一撇，心中暗罵李治武曌這夫妻倆真不是東西；在位加起來不超過五十年，年號卻換了快三十個，他坐這兒呆翻了半部《唐春秋》，還沒把這兩人的年號統(tǒng)計完。
那經(jīng)學博士被劉陟此舉嚇了一跳，連忙告罪，“諮議參軍息怒，下吏無意冒犯......”
“你過來，”劉陟側(cè)過身來，臉上倒是一絲怒氣都沒有，“把這案上的《唐春秋》、以及玄宗以后諸位先帝的實錄稍作整理；只有兩個要求，一是要統(tǒng)計每位圣人的年號，二是這些個年號用了幾年。”劉陟經(jīng)這博士一打斷，方才意識到自己身邊還有個免費苦力可用，索性直接撂了挑子，讓這倒霉博士來干活。
“下吏斗膽一問，諮議參軍只是要統(tǒng)計年號么？”
“是啊，”劉陟對此人沒有立即應命有些不滿，冷哼一聲，“怎么，你還有什么高見?！?p> “若是只要年表......”經(jīng)學博士說著，已經(jīng)踱到了書案旁，一頭扎進書堆。
劉陟被這樣冷落，正要發(fā)作，卻又聽到一聲：“有了，這書果然在這此！”隨后那博士三步并作兩步繞過書案，向劉陟呈上手中一本精裱的書，“此書中有記載，吳氏曾編纂大唐年表！”
“西齋書目”四個楷字映入劉陟眼簾，他還沒來得及發(fā)問，博士已經(jīng)介紹道：“此書目乃是玄宗時的史學名宿吳兢及其后人所整理，所載各類書名共一萬三千四百六十八卷，這一頁明明白白的寫著，吳氏著有《唐年表》一卷。”
說話間，經(jīng)學博士已經(jīng)將隔在書中標記頁數(shù)的拇指一翻，讓劉陟看了個清楚明白；見劉陟依然是將信將疑，他指向桌案上的書堆又補了一句：“諮議參軍，這《唐春秋》便是吳兢所做！”
劉陟依稀記得在哪里見過這名字，被這博士一點撥，方才回憶起剛剛翻書時作者屬名確是吳兢，心中信了大半；他轉(zhuǎn)而想著今日終于能弄明白此年是西元哪一年了，于是連忙催促，“這年表你可曾帶到府上，如若已經(jīng)帶來，趕快取出來給我瞧瞧?！?p> “這...”經(jīng)學博士搖了搖頭，“下吏這便回縣衙去取，還勞諮議參軍再候片刻?！眲②靹t擺了擺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哎呀！”一小聲驚叫傳入劉陟房中，像是那出去的經(jīng)學博士撞到了什么人；片刻之后，一位梳著雙丫髻，約莫二八年華的女子端著個木托邁入屋中，口中還小聲抱怨著：
“哪里來的夯貨，走路也不看著一些，差點撞灑了符水?！?p> 那女子將房門掩上之后，才小步行至劉陟身側(cè)，于桌案邊尋了個空處，將木托放下；一邊行著萬福禮一邊道，“郎君請用符水。”
劉陟瞅了一眼木托中的瓷碗，面露難色，眉頭也皺了幾分，“宜清，這碗渾水是什么，怎么里面還有黑色殘渣飄著，好生惡心?！?p> “郎君慎言，這符水乃是主母從城西的寶莊嚴寺求來的靈符所制，無論是什么疑難雜癥，一碗符水下去，皆是藥到病除。”被喚作宜清的婢女臉上表情分外認真，仿佛他見過多少被符水醫(yī)好的病患一般。
我信你個鬼！就算我有病，喝下去怕是會變得更重吧。
這話劉陟自然不好明說，他只好岔開話題，“宜清，你今日穿這件坦領(lǐng)半臂的裙衫，可比昨日的襦裙好看多了。”
宜清乍聞劉陟夸她，臉上泛出喜色，但隨即又板了回去，“郎君、郎君不要說其他事情，主母可是三令五申，教婢子一定要看著郎君服下這碗水?！?p> “還有，”劉陟正要說說這符水不科學的地方，又被宜清叨道：“郎君怎么又把領(lǐng)口敞了，這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稍不注意便會感染風寒?！闭f著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已經(jīng)湊到劉陟胸前，幫他扣起了缺胯袍的領(lǐng)子。
劉陟倒是沒有對此抗拒，反而緊緊的盯著宜清近在咫尺的俏臉，心里更是在她指尖無意劃過自己脖頸之時，泛起了一絲漣漪。理好衣領(lǐng)的宜清則“唰”地一下收回了手，臉上微微泛紅，縮回的手卻不知安放在何處，背在了身后。
“喏，我可是聽了你的，把衣領(lǐng)合上了，別再叫我喝那碗符水了?！?p> 宜清正要反駁，劉陟卻一把拽回了她兩只手，并攏在自己近前，“好姐姐，你看我如今哪有一點生病的樣子，這水便不要喝了，好不好？”
手上感受到劉陟口鼻呼出的熱氣，宜清的臉漲得更紅了，“哪里、哪里好了......哪有主人家把婢女喚作姐姐的，郎君分明、分明病的更重了......”
不過話雖如此，宜清也沒有再催促劉陟喝藥，房中的氣氛逐漸變得有些旖旎，直到......
“哐”的一聲，虛掩上的房門被撞了開來。
“諮議參軍，我把年表取回來了！”
經(jīng)學博士臉上掛著邀功的笑容闖入屋內(nèi)，卻瞬間感覺到了一道不善的目光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