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
氧氣很稀薄,幾乎等于沒有。
無法呼吸,但沒有窒息感。
林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硬要說的話,可能一開始就已經(jīng)在這兒了。至于“一開始”是什么時候,她無從知曉。
幾分鐘前——也許過了很久,但她還是認為這是剛剛發(fā)生的事——水下的平靜被打破了,從水底傳來些微的震動,這讓林嘉很是不悅。
她想一直在這里呆著。
如果不是突然的震動攪擾了她的好心情,她會一直在這里沉睡下去。
但沒等她思考這一切為什么會發(fā)生,就被一股強勁的力量強行送出水下,容不得她一點抗拒。
水面和水底其實沒有很大的差別,除了亮一些、干燥一些,還有…遠處似乎站著一個人。
沒記錯的話,現(xiàn)在是冬天來著。
但那邊有棵楓樹,盡管已經(jīng)有些干枯了。紅色的葉子鋪了一地,還有幾片正在飄落。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她,慢慢朝她走過來,最后停在她面前,伸出手。
不知為何,林嘉感到一陣恐懼,于是下意識后退了幾步,但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好像有什么魔力一樣,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去觸碰、想去握緊。
她的猶豫被很輕易地察覺到了,對方?jīng)]留給她任何做出決定的機會,倏地靠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很溫暖,溫暖得讓人想落淚。
“還記得我嗎?!蹦侨碎_口了,聲音有些沙啞。
“你是…?”林嘉微微揚起頭看他。
“就知道你不記得了?!彼嘈χ?,“不過我不介意再告訴你一次,我是林楓?!?p> 林楓。她反復(fù)念著這個名字。
同樣是很熟悉、很溫暖的感覺,但她想不起來任何關(guān)于眼前的人和他名字的事情。
“沒關(guān)系。”見林嘉有些懊惱,林楓輕聲道,“不用非得想起來什么,我是來告別的?!?p> “告別?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也或許是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彼蜻h方,那里什么都沒有。
“一定要走嗎?”
“嗯,是時候了。”林楓低著頭,睫毛微顫。
陽光灑下來,給他棕黑的卷發(fā)鍍上一層金色。
“林嘉。”
“你…認識我,但是為什么?”林嘉很困惑,小聲問道。
“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來這里只是為了確認一下你的想法?!绷謼骺粗难劬?,“林嘉,你打算什么時候從這里走出去、然后面對現(xiàn)實呢?”
“…什么意思?這里難道不是現(xiàn)實嗎?”
“別再逃避下去了,外面有人在等你?!绷謼餍Φ煤軣o奈。
“我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應(yīng)該認識你嗎?外面…是怎么回事?”林嘉急得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林楓沒有回答,只是幫她把散在一邊的幾綹頭發(fā)掖到耳后:
“我該走了,要不要出去你自己決定。”
“等等!”林嘉踉蹌著追著他離開的背影,卻在只差一步的時候撲了個空。
她無助地蹲坐在地上,突然就感覺很累。
她躺了下來,望著沒有顏色的天空出神。
隨著幾片落葉在她身邊打著旋然后化作塵埃,世界上的最后一點顏色也消逝了。
半小時前。
林楓回到病房,把剛收拾好的衣物又放回柜子里,然后在床上躺下。
莫清伊在一旁的沙發(fā)上等待——林楓讓她這么做的,萬一林嘉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人,情況可能會更加嚴重。
這里沒有通常情況下醫(yī)院里充斥著的各種聲音,誰都不忍打破這份寧靜,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辛苦你了,替我照顧林嘉?!绷謼鬏p輕說道。
莫清伊點了點頭,眼里亮晶晶的:
“再見,林楓?!?p> “嗯?!?p> 不會再見了。他在心里說著。
林楓不是沒查閱過相關(guān)資料,他知道自己不會死,只是思想、記憶和情感全都隱藏到別處去了。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林嘉的一部分,盡管他很不想承認。
他承擔(dān)了大部分的創(chuàng)傷,現(xiàn)在終于可以正視那些不愉快的過往了。這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不過他認為是值得的。只有接納它們、越過它們,林嘉才能算是真正的好轉(zhuǎn)。
也許消解掉自己的存在、融進最初的本源才是正確的選擇。
不,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正確與否了。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將一切交還給一切,讓回歸的回歸、存在的存在。
莫清伊一直在等林嘉醒來,但林嘉身上沒有任何醒轉(zhuǎn)的跡象,呼吸倒是急促了起來。
她有點緊張,走到病床旁邊繼續(xù)觀察著林嘉,準備著萬一有什么不對勁隨時按下呼叫鈴。
呼叫鈴很快就派上了用場。
林嘉的表情忽然變得很痛苦,身體也開始顫抖,甚至無意識地叫出了聲,聲音里還帶著哭腔。
“林嘉!”
莫清伊急忙喊著林嘉的名字,一邊試探著拍了拍她的肩膀。遺憾的是林嘉并沒有給出什么回應(yīng),莫清伊只能拼命按呼叫鈴。
值班的醫(yī)生來得很快,他迅速移開了林嘉周圍的一切尖銳物品,床邊的柜子、輸液架之類的都被挪走之后,又撤走枕頭、在原處放了一張軟墊。
“來,讓她側(cè)躺著。”他示意莫清伊配合自己的動作。
莫清伊不敢有任何猶豫,強行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按他說的做。
大學(xué)的時候,她主攻研究方向,只學(xué)了自己專業(yè)的內(nèi)容,臨床醫(yī)學(xué)的基礎(chǔ)知識遠遠不夠用。即使是畢業(yè)后,她真正參與治療的次數(shù)也寥寥可數(shù),更別說這種幾乎可以算是搶救的治療了。
但林嘉的呼吸依舊急促,雙手死死攥著被子一角,牙關(guān)也緊咬著。
值班醫(yī)生沖她搖搖頭,意思大概是不要管了。
莫清伊道過謝,也只能在一旁坐下,等林嘉自己慢慢平靜下來。
她記得以前學(xué)到過,這種發(fā)作一般是自限性的,不出意外的話一會兒就會停止。
事實上林嘉確實在好轉(zhuǎn),沒過多久就不再像剛剛一樣緊張了。
莫清伊高度集中的精神此刻終于松懈下來,她剛要做幾個深呼吸、平復(fù)一下情緒,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緊接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林嘉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四周一片狼藉。
枕頭被隨意地扔在一邊,輸液架倒在地上,床頭柜上原本放著的礦泉水也灑了一地。
她揉了揉太陽穴,嘗試站起身。
好在并沒有感到什么不適。
扔掉已經(jīng)空了的礦泉水瓶,她抽了幾張面巾紙準備擦干到處都是的水,卻在床上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折起來的紙條。
林嘉拾起那張紙條,發(fā)現(xiàn)是一張便簽。它沒被浸濕,位置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既不會被弄臟或是掉在地上,又不至于讓人忽視。
她打開了便簽,仔細辨認著上面的文字:
辛苦了,好好生活,保重。
不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