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告辭
于是德先生在幾天后的上午再見到顧川的時候,這人就大不相同了。
而在他之前,桐實就拜訪了德先生。顧川在門外緊貼門板,勉強能夠聽到桐實激動地說起冕下,說起圓塔家族和深地家族大打出手、深地家族更換了族長之類的事情。
他本想繼續(xù)聽聽,但被他帶上樓的自行車傾了傾,自行車就和地板一起發(fā)出又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
駕駛自行車前來德先生家的一路上,顧川都是一路上人目光凝聚的焦點。自行車是落日城里新流行的稀罕物品。凹臉商人的工廠還沒辦起來,小作坊出產(chǎn)的自行車都賣給城里公民了。顧川可不敢把自行車停在樓下。
這樣就驚到了門里的人。
德夫人過來開門,見到顧川后頓時兩眼一亮,忍不住咧開嘴,就突然笑了起來:
“不一樣了呀,小川,穿了套新衣服,看上去比以前不老實了。這是哪里的衣服?”
那天的顧川穿著一身米色的工裝外套和工裝褲,內(nèi)里是純色襯衫和打底的白衣,都是德夫人在落日城從未見過的樣式。最特別的則是領(lǐng)子,翻過來的領(lǐng)子,在落日城極為少見。
“這,還真不太好在短時間里說清楚哩。”
顧川有些害羞地把自行車鎖好,又整理了下自己的翻領(lǐng)。
當時桐實剛好和德先生說完事,已經(jīng)準備走了。她剛站起來,轉(zhuǎn)頭就看到那立在門口的翩翩少年郎低著頭正要進門。
她猛地一頓,眨了眨眼睛,與桐夫人一樣忍不住光看一張臉咧開了嘴,心想尾桐夫人要是知道這時的小川,必然想要多看看他,又驚異地大叫道:
“你穿的是什么奇裝異服呀!”
顧川積攢的臭屁一下子泄了氣。
他還是想聽到夸獎與贊揚的。只是一路上被人圍觀的時候,他也會想是不是自己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衣服設(shè)計對這個世界來說實在不好。
桐實這一問,便坐實顧川的想法。
“很奇怪嗎?就這么奇怪嗎……你猜猜這是誰設(shè)計的?”
顧川撇嘴,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拿斜眼看她。桐實照舊裹著她一身大黑袍子,顧川心想這要是放在后世,指定被主流當做在Cosplay什么東西的二刺猿或者非主流咧!
“還能是哪個大設(shè)計師?你也別想框我。我想就怕是你腦子里數(shù)不盡的怪點子吧!”
桐實大概也清楚日照村的事情,對自行車的事情也略有耳聞,自然知道顧川已經(jīng)做出了些事業(yè)來。她唯一驚訝的是顧川居然還能老老實實地給德先生打工。
“那你確是猜到了?!?p> 顧川喪氣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面還有他沒有做完的最后一次對落日城老人的訪談記錄整理。
“這是我為我們銀行設(shè)計的統(tǒng)一服裝,也就是制服?!?p> 現(xiàn)代企業(yè)有許多看似平凡的方針對于這個接近早期工業(yè)革命的社會來說,都是奇妙的。
不能說一開始沒有雛形,只是后世在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中逐漸復(fù)雜精細。
譬如,原始的師徒關(guān)系也有審核和偏好,但和后世的考核評級、把晉升階級都寫得一清二楚相比,顯然就不夠優(yōu)良。
任何人要做大,自然會有規(guī)矩,但看看二十一世紀那詳盡的規(guī)章制度,以及規(guī)章制度許多讓人一下子看上去覺得很溫柔、實際并不溫柔的寫法,就知道原始的規(guī)矩有多粗陋。
而制服則是一個有些危險的例子。
因為最初的制服與宗教,結(jié)黨營私、與軍隊總是相連。
它的作用也就是這上述三者的作用,樹立整體的形象,提高每個人的凝聚力。任誰和別人穿同一套衣服,一起上班下學(xué),也會產(chǎn)生相近的感覺,而在外面一看,也會知道這穿著同一套衣服的人也是一個組織的。
在宗族概念仍然根深蒂固的落日城,各個家族的衣服除卻各自紋章外,也高度統(tǒng)一。因此,少年人們的舉動只是踩在一個危險的邊緣。
桐實圍著顧川轉(zhuǎn)了一圈,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那你倒是頂頂了不起啦!算是一個家族的奠基人了?”
這是統(tǒng)一服裝之于落日城家族的含義。
這一句話里的愉快叫坐在原位上的德先生一時側(cè)目,觀察這對少年男女,頗覺有趣。
德先生適時發(fā)聲好奇問道:
“這全是你自己一個人想出來的?”
顧川搖了搖頭:
“也不嚴格算,這是我找了幾家裁縫一起想出來的。我提供了一個我自己想的概念,他們提供了他們的手法,把這想法做成了現(xiàn)實?!?p> “那確實是有意思了。德先生往常夸你,我常不覺得是回事兒,現(xiàn)在看來,是我沒發(fā)覺。桐實覺得奇怪,你也別生氣,我個老婦人家,覺得還是很好看的?!?p> 德夫人的孩子常日在外,也是孤獨,看到這兩漂亮的小孩開心也覺得愉快,沏了兩杯茶放在他們身前。
“我哪有!”
桐實連忙搖頭,又是一聲謝了,又說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只是走到門口時,她轉(zhuǎn)過頭來仍凝望顧川一眼,忽然又改變了自己的腳步。
正準備開始執(zhí)筆書寫的少年人,猝不及防便被桐實猛地拉近距離。有好聞的香味的發(fā)絲直碰到他的耳朵外廓。
他僵在位置上,只聽得耳邊桐實小聲說道:
“我也覺得挺好看的,也沒那么奇怪啦!”
隨后她便消失在門后,徒留下一地門口的暮光。
顧川寫完昨日的檔案,交付給德先生后,便向德夫人拘謹?shù)氐乐x,他輕酌了幾口茶水,還在醞釀肚子里的話語,就聽到身旁德先生不急不慢地說道:
“你這次過來,是準備辭職了嗎?”
杯子落回桌上,水里一片陽光。
德夫人就坐在德先生的旁邊,溫和地看著顧川。
“你是怎么猜到的呀,先生?!?p> 顧川笑著說。
“你今天做得太快了,過來就開始寫這最后的任務(wù)。這任務(wù)我給你五天,你卻只用了兩天,原本你是都要頂格剛剛好做完的,不會那么著急的。這異常顯露,我就曉得了。”
顧川嘆服,說:
“確實是這樣,沒錯?!?p> 德先生站起來,往窗邊走去,直望夕陽下的大河流淌。大河的另一頭,落日城其他的街區(qū)若隱若現(xiàn)。小船照舊沿著淮水下徹,而船夫就站在船頭劃水。水波蕩漾,金波粼粼。
“是因為你的自己的事業(yè)的緣故嗎?”
他問。
“是的,我的事業(yè)里有很多事情很忙,所以我想要親力親為?!?p> “親力親為……這倒和我有點相似了。你有想過之后的路怎么走嗎?”
德先生編纂百科全書的事業(yè)原本也可以交由團隊決定,最后他選擇了親力親為。
“就是先做大,然后我想要組織探險隊,前往群山,前往更外邊,了解世界更多的樣子?!?p> 那時候,顧川是這么說的。
“那是以前沒人能做到的事情哩?!钡孪壬鷤?cè)過頭來,溫和地看向顧川,“你是開天辟地第一個了?!?p> 顧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低下了頭。
“也不是那么厲害吧,哈哈?!?p> “我倒不是夸你……這件事我也不甚清楚?!钡孪壬鷧s搖了搖頭,“許多事情,是冕下制止的,是議事會不倡議的。他們不對平民不倡議,只對內(nèi)城的公民家族們不倡議,你有知道其中的緣由嗎?”
顧川愣了愣,知道德先生這是在點播他,連忙站起身來,就說:
“還請先生賜教?!?p> “我在這方面,沒有任何能教你的。”
德先生仍然搖頭,雙目沿著日照大河的淮水段一路向上,從下淮區(qū)飛進了被內(nèi)城墻所隔的上淮區(qū)內(nèi)。
一切人類在這太陽最后落下的地方棲息,而很少前往外面的世界。
“因為,我也出生得太晚了,對落日城早期的更深沉的事情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內(nèi)城的家族究竟是怎么使用奇物開辟了這片新土地的,我只知道一個事實,我們是受落日城的庇護才能安全無憂的。六次黃昏戰(zhàn)爭所涉及到的是我們都不曉得的事情?!?p> 他平靜地說道:
“而你,你也知道直接負責(zé)全程事務(wù)的議事會和權(quán)利凌駕于議事會之上的冕下,具有對一切的裁決權(quán)。他們已經(jīng)人為干涉了圓塔家族、深地家族等十二個內(nèi)城家族對各事務(wù)的壟斷,你就要理解到一個事實,你現(xiàn)在還安然無憂,但如果你做大了,想要鼓動城里的上千的上萬的人為你服務(wù),去做什么事情——”
德先生猛地轉(zhuǎn)過頭來,背對夕陽,而身處陰影,眼神是顧川從未見過的銳利。
顧川更不知道當初他曾用這種眼神說服了圓塔家族的負責(zé)人,也說服了尾桐夫人同他合作。
“你就繞不開議事會,也決計繞不開冕下。我能力微薄,庇護不了你?!?p> “我知道……”
顧川說。
“我已經(jīng)在想了?!?p> 任何事業(yè)想要做大,最后都會干涉到社會的運行,一旦干涉到社會的運行,就必然涉及到官方。
“其實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訴你……”誰知德先生又嘆了口氣,“可是形勢不由人,我也不敢說出多少的話來。我只想告誡你一件事情,小川,要多想……還有,以后遇到了什么事情,不要扯上我。我也不會給你帶來什么好處……相反可能會給你帶來壞處,我也不會說我教了你什么,事實上,你的許多東西也確實不是我教的,反叫我受益良多?!?p> 顧川震了震,他哪里不知道德先生的話已是想要撇清干系的程度。
雖說是助手,可顧川自知自己也算德先生的半個徒弟,咬著嘴唇說道:
“德先生……我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也不會拿你狐假虎威的……我知道您只想安心寫完您的百科全書……”
誰知,德先生只是搖了搖頭,他對德夫人說:
“內(nèi)人,去拿我早就準備好的終止書拿來?!?p> 又對顧川說:
“你不必親自辭職,我自會把你辭退?!?p> 他把自己的名字簽上,又寫上落日城第二百六十四次建城節(jié)后第二個節(jié)氣,節(jié)氣為驚蟄。
然后他就把終止書交給顧川。
顧川捧著終止書長久無言。他想過自己辭職的事情,也知道自己一定會辭職,但他沒想過是這樣的。
“以后就沒有關(guān)系了?!?p> “是的。”
德先生答。
“原本我想在您寫完百科全書后,請您當我事業(yè)要用到的總的教師,也是沒這個機會了嗎?”
他是真有過這個想法的,他還想請許多學(xué)者做教學(xué)的工作。
“是的?!?p> 德先生側(cè)過頭去,不再看顧川,德夫人在桌底下握住了他顫抖不已的手。
顧川佯裝平靜地把名字簽上了,說:
“好啦,我簽好了?!?p> 他交過書,然后說:
“我要走了?!?p> 他往門口走去打開門,要松開自行車的鎖。
誰知這時,德先生隔著長廊道叫了他一聲:
“小川?!?p> “怎么了?先生?!?p> 顧川轉(zhuǎn)過頭來,還似未終止契約之前的舊時節(jié)。
德先生仍然沒有轉(zhuǎn)過臉,只是對德夫人說:
“小川,你的那個‘銀行’開通的是貨幣保管的業(yè)務(wù),是吧?”
“是的?!?p> “夫人,你給我取出一千枚變色石幣來,存到那銀行去吧。隨后,我們就再無干系了?!?p> 德先生輕聲說。
“謝謝您,我知道了?!?p> 顧川出門后,把自行車拖下樓。新裝的自行車鈴在風(fēng)中強力地、清脆地響動。他往水上望去,便見到那太陽在云中時而沉入時而浮出,好似有規(guī)律地一隱一現(xiàn)著,很快就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