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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fā)現(xiàn)時代

第四十一章 意外

  持械傷人,這是這個有兩界記憶的人從未做過的事情。

  他藏在燈光一側(cè)黑暗的拐角處默默等待。

  無趾人的牢房與顧川的牢房是正對著的,中間是唯一一道走道,而那疑似獄卒正從這走道的另一邊走來。無趾人不知這脫逃與沖突的意義,看到顧川蹲在一邊,就想發(fā)聲問顧川是不是要拉屎了。但顧川看到無趾人張口,眼眥欲裂,連忙對無趾人擺手。在朝夕的相處中,無趾人早也理解到這是顧川不想和他說話的意思,他就沉默下來,在牢籠里躺倒,什么也不想干了。

  顧川方才松了一口氣,只是一想到這牢籠里還有許許多多的囚徒,又提心吊膽起來。

  盡管他和這些未曾謀面過的囚徒,不曾說過任何一句話,這可能是他們被做過什么處理的緣故,但事情之成敗就怕萬一。

  但明顯的牢欄歪斜的痕跡在,他也不可能滾回牢里當(dāng)無事發(fā)生,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只見黑暗的另一側(cè),一個比他要矮小瘦弱的身影正在提燈一步一步走來。

  這給了顧川一點體型上的勇氣。

  那人穿著一身黑大袍,把自己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臉上帶著個古怪面具。

  面具是白色的,中央部位刻了那冕下的紋章——眼睛般的符號。

  這就是這里的獄卒……顧川心里暗想。

  每一步落在地上,都是這悄愴之中重重的響聲,仿佛就是他生命的倒計時。

  顧川額頭上冷汗直流,但他大氣不敢喘,只敢把棍子握得更緊,而他握住棍子的手好像每一瞬間都在變得更加僵硬。他開始擔(dān)心假設(shè)自己放開了手,棍子會不會掉下去……那他立刻就會被發(fā)現(xiàn)了。

  “他應(yīng)該就在這里。”

  乍然的聲響叫顧川差點張口出聲。他緊閉嘴巴,轉(zhuǎn)瞬,他就意識到這是那黑袍人在尋路。那人的聲音,透過沉悶的面具,仍顯得年輕,但絕不是顧川所熟知的任何人。

  顧川在這急迫之間確認這不是探監(jiān)的,這就是個獄卒。

  那人一邊走來,一邊數(shù)數(shù):

  “六十七號,六十八號……”

  這可能是寫在某個地方的牢獄的編碼,但顧川沒發(fā)現(xiàn)。

  “那人說七十二號是空的,七十三號有個沒有指甲的人,七十四號就是那向冕下進獻的人。”

  顧川他背對著自己,把手提燈的燈光照向了無趾人。無趾人被強光乍照,連忙緊閉雙眼,又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龐。

  “和那人說的一樣……真是個沒有……”

  那人還在說話,但顧川不再聽。

  因為眼下正是最好的時機,而他絕不能錯過。他用雙手將燒火棍完全掄起來,當(dāng)著那獄卒的背就狠狠地打了上去。

  在那過程中,他感覺自己的手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掌控,而和棍子一樣純受重力的指引,向那人的背部無限地靠近。

  接著一種實體的碰撞的聲音叫他驚醒:

  “打中了!”

  棍子不偏不倚砸在那獄卒的背上。

  可下一瞬間,一種更加迷幻的觸感反饋讓他的心又猛然沉了下去。

  ——人的背會是那么堅硬的嗎?

  獄卒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來,一步也沒動,只是手把提燈往下放了。無趾人發(fā)覺燈光轉(zhuǎn)小,就小心翼翼地放開雙手,然后目視顧川正用那根棍子砸在那獄卒的背上,而雙目睜大。

  顧川的心更是急轉(zhuǎn)。

  怎么可能?……難道說這人的背后有某種防護嗎?

  他咬緊牙關(guān),使出渾身的力氣,把棍子再提起,往獄卒的腦袋狠狠砸了第二下。

  可是,那一下連砸都沒有砸到。

  那人只伸出一只手來,用兩根手指把棍子托住了。于是顧川使出的所有力氣盡似泥牛入海,不見蹤影。

  然后那人轉(zhuǎn)過頭,用在面具里含糊不清的聲音問:

  “打中誰了?”

  顧川臉色蒼白,他已經(jīng)意識到完了。眼前的人具備他所不知曉的力量。

  不知何時,牙齒已把嘴唇咬破,血腥味在他的嘴里彌漫開來。血腥味刺激了味蕾,他的腦海里閃過了自己跪下求饒的場景,也閃過了自己立刻被殺、血濺當(dāng)場的場景,還有自己被扣押送去刑場的場景。諸多的思緒紛紛雜雜,不知為何就在這時一一出現(xiàn)了。他松手,放下棍子,但什么也沒干,他不想跪倒,于是就輕輕顫抖,直愣愣地盯著這人,等待自己的結(jié)局。

  那疑似獄卒轉(zhuǎn)過身來,手拿棍子在地上點了點,然后一手撐在棍子上,一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自己的真顏。

  她看到顧川染血的嘴唇,感到迷惑地輕聲細語道:

  “你也是個大傻瓜呀!明明是打人,卻氣到自己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p>  而顧川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碎裂的磚地上。臟的新衣服上接連劃開好幾道口子。

  “你是……你是……”

  在中宮時,他只能站在遠處向壁畫觀察,因此,他始終看不清晰。

  直到如今,才能看到這少女的全部。

  并非是在中宮亮麗的光下,而是在這黯淡的囚牢里,在罩子里透出的搖動的燈光中,她清晰的輪廓逐漸與顧川腦海里最近才留下印象的一個人重合。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給冕下傳話的……‘殿下’?!?p>  他驚愕地說道。

  不論如何,她都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既然是“殿下”,就該是與“冕下”有直接血緣關(guān)系的存在。帶著侍從在這里,他可以理解。哪怕不帶侍從,正裝出現(xiàn)在這里,他也可以理解。

  唯獨現(xiàn)在的情況,他難以理解。

  而那“殿下”只是一邊凝視這蓬頭垢面、不再光鮮的少年人,一邊舉起自己的手輕輕點在自己的嘴唇上。

  棍子被手放開,就落在地上,與地磚發(fā)出砰的一聲。

  顧川看到她口腔里的牙齒好像在發(fā)著清純的亮光,雙手與頸脖的肌膚都干凈得像是嬰兒一樣。

  這位“殿下”絕對是一個從未勞作過,也從未接觸過邊民與外城的人,甚至……她有沒有出過中央禁令宮,都值得懷疑。

  而她的目光明亮而動人,打量顧川打量得他有些不大自在。

  她問道:

  “不過,傻瓜,你說的、探索世界……你寫的、那個從遙遠世界發(fā)現(xiàn)你……不,是被你發(fā)現(xiàn)的冒險家和這位冒險家的手記……也都是真的嗎?”

  顧川驚訝地看著這位“殿下”,順著她的話說道:

  “千真萬確?!?p>  她就立在原地,捏著自己的下巴,轉(zhuǎn)了個圈,又嘟囔了好一會兒。顧川沒有動身,只是站起來,看到她突然站定,聽到她問:

  “那你還想要把這件事做完嗎?”

  顧川順從地點了點頭。

  “想的?!?p>  “那走吧。”

  “走,去哪里?”

  她在暗淡的燈光下嚴肅地說道:

  “去你能活的地方。冕下把你關(guān)在這里,就已經(jīng)是判了你死刑了?!?p>  冕下殺邊民,無需對任何人解釋。

  何況川水銀行確實犯了冕下的忌諱,盡管這個忌諱,議事會不知道冕下的意思,原本是默許的。

  因此,藥石家族瞄準(zhǔn)其中利潤,在議事會商討完畢后,選擇將自身的變色石儲藏服務(wù)轉(zhuǎn)變?yōu)樨泿沤?jīng)營業(yè)。在藥石家族的支撐下,短短幾日,藥石銀行吸納的存款要比川水銀行多上不知幾何倍數(shù)。

  藥石家族在全城各區(qū)本來就有各種生意店,盡管其中一大部分屬于名義擁有、其實由私人營運,但剩余直接控制的部分,包括原本的變色石保管與體現(xiàn)服務(wù)點,在經(jīng)過緊急培訓(xùn)上崗后,也足以勝任藥石銀行的職責(zé)。

  但冕下過了一段時間后,發(fā)言不同意,那落日城也就不同意。

  隨后,顧川覲見,冕下順?biāo)浦?,在獻禮后將其抓獲。這消息不為外界所知,議事會只放風(fēng)正在招待之中。這則是盡量叫藥石家族晚點知道的緣故。

  然后就在深地家族被迫覲見的數(shù)個節(jié)氣后,藥石家族族地直接被圍。藥石家族的族長和當(dāng)時在族地的七位族老皆被關(guān)進正經(jīng)的公民監(jiān)牢。

  這一舉動當(dāng)即震驚了整個落日城。藥石銀行的生意一時如樹倒猢猻散,僅在數(shù)日之內(nèi)就毀滅殆盡。

  眾多邊民與公民踩踏式的提現(xiàn)與資金外逃,在議事會監(jiān)視的重壓下,藥石家族被迫一一實施,使得族內(nèi)資產(chǎn)嚴重虧空。

  歷年藥石家族經(jīng)營的賬簿經(jīng)強制被轉(zhuǎn)交第三方核算,其中足有上千筆壞賬錯賬,使得藥石家族內(nèi)部也是人心惶惶,互不相信。

  這是落日城這個節(jié)氣最叫人吃驚的事情,足令內(nèi)城公民、外城邊民風(fēng)聲鶴唳,不知這內(nèi)城動向,更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顧川一覲見、銀行業(yè)就變成這樣。

  川水銀行同樣風(fēng)雨飄搖。

  河岸他們打聽了外務(wù)司的人,外務(wù)司只道他們也不知道。

  只是這種種流轉(zhuǎn)變化,與只在禁令宮中生活的“殿下”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顧川獻禮完的當(dāng)天,她叫人把冰塊收了起來,又叫人想盡辦法保存冰塊,甚至用上了幾件稀罕的奇物。其中一件奇物,叫做三寸泥,足可妙手回春,若是填進人的體內(nèi),可以使得斷肢粘在一起,并行動如初。

  可這冰塊仍然在不停融化。

  這叫這位殿下仍然感到十足的不解。

  為此,她的侍女憑她的名義召見了許多有學(xué)問的人。

  其中有因百科全書工藝篇的交稿而名震一方的羅德大學(xué)士。

  羅德學(xué)士見到冰塊時,睜大了眼睛。

  盡管用盡了辦法,但這大冰塊已經(jīng)融化了一半多。水流順著侍女請來的工匠做的管道,汩汩地流向另一個小池子里,以保持冰塊本身的整潔。

  德先生也是從未見過水的固態(tài),面對冰塊也要連聲詢問這是什么、是哪里來的?又是奇物的關(guān)系嗎?

  侍女就給他一一講了。

  當(dāng)時,她呆在招待府的內(nèi)室,隔了一層紗簾,而她的侍女在外室內(nèi)、解釋完后,就問羅德學(xué)士:

  “德先生,我聽說,顧川曾是你的助手。”

  德先生也就明白了侍女所代表的后面的人的意思。他平靜地說:

  “顧川雖曾是我的助手,但與我早已沒了聯(lián)系。他從未和我說過冰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這水會在低溫凝結(jié)成冰……自然我……”

  “你不知道保存冰的方法?”

  “自然我不知道?!?p>  德先生說。

  “那你能想想辦法嗎?德先生?!?p>  “我猜想,既然是水在低溫凝結(jié)出來的東西……那么我們把它保存在低溫下,不就好了嗎?”

  侍女聞言,只感到失望。她說:

  “我們早試過了。”

  這個法子,禁令宮早就試過了??墒墙顚m把冰塊放在議事會提供的最冷的地窖里,冰塊還是在融化……禁令宮不知道要多低溫才可以。

  在落日城,溫標(biāo)的概念還不存在。溫度也未被準(zhǔn)確定義出來。

  以最流行的攝氏溫標(biāo)為例。它規(guī)定冰水混合物為零攝氏度,這個前提是有冰水混合物。在落日城,沒有這個概念,只有沸水的概念。落日城一般使用的溫度的下界是白露節(jié)氣的晚間,離水的冰點也差得遠。

  德先生看出了禁令宮的失望。盡管他有一些想法,但他實在不想多說,這是因為德先生并不想過多參與并非百科全書的項目的關(guān)系。

  只是德先生走前,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我有個疑問?,F(xiàn)在,顧川在哪里呢?”

  那時,侍女冷冰冰地說道:

  “暫不便透露?!?p>  德先生心事重重地走了。

  而德先生的回去,則帶來另一個對此略有興趣的人的來訪。

  那人是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是穿著她那一身棺材服來到招待室的。她與德先生不同,已經(jīng)來到禁令宮很多次了,輕門熟路,侍女也不會拒絕。

  這次也是她從德先生那里聽到了冰塊、顧川還有“殿下”的事情后,主動拜訪的。

  侍女對尾桐夫人的來訪感到好奇。

  她客客氣氣地問:

  “醫(yī)生是為什么提前來禁令宮的?是想看一看‘殿下’的狀況嗎?”

  “非也。”尾桐夫人的面色平和,她看了看暗門的方向,知道殿下正在那里偷聽。她解釋道:“我是因為你們最近弄得浩浩蕩蕩的冰塊保存的事件來的。”

  那時,這位殿下,正在暗門后的內(nèi)室里,翻閱那本顧川給她的冒險家的手記。她已經(jīng)不指望那些個傻瓜能弄出些什么方法來,只愿意多看看書。

  書里所述說的異國他鄉(xiāng),所講究的各不相同的工具,所描繪的自然風(fēng)景,還有深藏在書中的筆調(diào)口吻,都是她前所未見、從未聽聞過的。她越是看,越是感覺目眩神迷。

  “這位冒險家,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p>  她想。

  “世界很大……地球、神州、蓋亞、大陸,這些都是一個意思嗎?書上說這片土地上的人信仰神明,那片土地上的人信仰先祖的靈魂保佑,這邊的人什么也不信,只信科學(xué)……又是什么意思呢?人還能信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一個不存在的東西還能給人以福報的嗎?海洋……百川歸海,海洋又是什么呢?假如真有海洋,前文所說的陸地為何不會沉進海里?星星……晚上會看到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是在天上掛著的會發(fā)光的東西……這些真的有嗎?那夜晚豈不是要亮到睡不著了?”

  每一個概念,對于她來說都如夢中奇幻。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讀一本虛構(gòu)的小說,還是一篇真實的游記,但不論是怎么樣的,也不論真相如何,她知道她確實被吸引住了。

  這位無人直呼名字的“殿下”是極伶俐的,腦內(nèi)的思維也是極活躍的,但就算這樣,她也有許多的地方讀不明白,她不想和別人分享,就自己反復(fù)地讀、一字一句,如癡如醉,直到自己想出一個符合前后文的解釋為止。

  而暗門外,侍女和尾桐夫人的對話還在繼續(xù)。

  尾桐夫人說:

  “其實我只是略感奇怪……你們找了那么多人?為何就不找找那個發(fā)明了冰塊的人呢?解鈴還須系鈴人……發(fā)明冰塊的人,總能再造出第二塊,自然也能保存這第一塊呀!”

  于是,這位殿下一個失手,書籍落在地上。

  然后不知為何,流出兩行淚來。

  她是難過……那人一定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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