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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fā)現(xiàn)時代

第五十三章 隱秘

  灌入的濁水猶如潮漲潮落,偶爾深入內(nèi)穴追在三人的腳邊,偶爾退去,則發(fā)出轟隆的聲響,洗盡巖土。被洗過的巖石的紋理奇形怪狀,似是訴說光陰流逝的故事。

  “殿下,冕下有說過落日城是怎么誕生的嗎?”

  舉起雕像的顧川回首,問身后的女孩。

  集簇的熒絲一一垂落,淺光明亮了殿下的輪廓。任何美麗都經(jīng)不起跋涉的考驗,這一連串地下逃、風(fēng)吹雨打下來,她原本干凈的臉蛋已經(jīng)蓋上了塵土與痕跡。

  但她的臉上全無憂郁與陰霾,從水中看到自己的樣子也只覺得有趣,甚至有些興致勃勃。殿下聽到顧川的話,回過神來,露出茫然的表情。

  “媽媽沒有提過這個……”她努力地回想道,“我記得官史里寫過,說落日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以后也會這樣下去吧?!?p>  “哪有什么自古以來,又有什么直至將來?”

  顧川笑了起來。

  “凡是已有的,無所不有來處。這就像所有的邊民村落一開始什么也沒有,田地也沒有,房屋也沒有,是人遷徙過來后,才有的,慢慢地、一點點造出來的……那么落日城不也理應(yīng)如此嗎?”

  無趾人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在一邊百無聊賴,開始撲起螢火蟲來。

  撲一會兒,又緊張地看看后頭有沒有人追來。

  沒人追來,他就再撲一會兒。

  他到現(xiàn)在,他都沒搞清楚為什么會有人要禁止他們出去哩。

  “一切東西都是有來處的……”

  殿下迷惑道。

  眼前傻瓜自信的表情讓他又變回中宮內(nèi)那個偉大的發(fā)明家了。

  顧川繼續(xù)向前走去,邊走邊說:

  “落日城的官史,我也讀過,上面只說落日城向來如此。但在民間卻一直有個小道傳聞,說是落日城也是冕下和那十幾個家族的先人,大概幾十人或上百人的隊伍在很久很久以前遷徙到這片新土地,開墾了農(nóng)田,下水捕魚,修建堤壩,鋪設(shè)道具,建筑房屋。于是從內(nèi)城擴(kuò)展到內(nèi)城十三個區(qū)劃,再擴(kuò)展到整個外城,以至于如今百萬人的規(guī)模,浩然壯觀,馬車終日不能出內(nèi)城,而騏驥三天不能南北。”

  無趾人的腳被水浸沒,他趕緊跟上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

  殿下說。

  黯淡的隧道,好像還保留著古老的記憶。不知道是金飾還是銀飾、面具還是餐具的斷片、爛得不成樣子的骨頭都是尋常,偶爾還可以見到用類似牙齒的材料琢磨的雕刻。更有甚者,是無趾人挖了挖地,還真從土里挖出像是寶石的東西來……他把寶石表面的灰塵擦去后,寶石在熒絲下閃閃發(fā)光。

  無趾人高興地把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塞進(jìn)自己破爛的衣服里,殿下又問道:

  “這些東西都是誰留下來的?”

  “這些都是歷史的痕跡?!?p>  “過去的東西嗎?”

  “我剛才和你猜測道,落日城最開始也是一群邊民從遙遠(yuǎn)的地方來到這里開墾的新土地,那么問題就來了……在那群邊民來到這里之前,這片地方……這片日照之河的淮水流域是什么樣子的呢?”

  這落難的少年人冷靜地說道。

  牢獄之災(zāi)過后,顧川的內(nèi)襯外套都同無趾人一樣破破爛爛,只是能勉強(qiáng)蔽體。至于水難過后,棉衣更因水的吸附緊緊貼在身上。他的頭發(fā)則成縷狀結(jié)住了,緊緊地貼在額頭上。他感到難受,就把頭發(fā)挑開,把額頭露出來,隨后用手敲了敲洞壁。

  洞壁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螢火偶爾飄過逃獄者的身體,悠悠地落在地上。殿下看到水正在滲入這片深沉的地底,洞壁的缺口不停地流出泥沙來。

  而原本這個隧道應(yīng)該比他們現(xiàn)在所見到的規(guī)模要寬廣,許多地方可能是后來被塵土淹沒的。

  顧川一邊撫摸洞壁,一邊繼續(xù)說:

  “可能性無非分為兩類。第一類可能是,原本日照大河的支流、也就是現(xiàn)在稱呼的淮水沿岸是沒有人的,或者說,只有一些小動物來到這里飲水……就像我們在上流或者下流會看到的一樣?!?p>  “那第二種可能就是有人嗎……”

  殿下感覺自己的心正在跳動。

  顧川又轉(zhuǎn)過頭來,明亮的眼神望向她:

  “是的……有人,有原本居住在這里的成團(tuán)體的、可以形成威脅的‘人’或‘野人’?!?p>  顧川敲到一處聲音不對,就叫上無趾人一起拂去表面的塵土。塵土簌簌地落在地上,而原本被掩藏的痕跡則得以重見光明。

  殿下意外找到了些不知在地里埋了多久的干草根,她用燧石相撞打火的方法,居然成功打出了點火星子?;鹦亲勇淙敫刹莞铮鸸饩托苄苋紵饋?,照亮了洞穴內(nèi)的萬物。環(huán)繞熒絲的蟲子被火光驚擾,有些誤把火光當(dāng)做自家的熒光而飛入其中,粉身碎骨。

  “你做得厲害呀!這打火的方式誰教你的?”

  顧川瞇了瞇眼,適應(yīng)地下的火光。

  “以前醫(yī)生教過我……我實踐了一下。”

  “是尾桐夫人嗎?”

  他們都感到暖和了點。

  “不是……是前任。”

  殿下說。

  這個前任并沒有告訴殿下她的名字,只叫殿下用醫(yī)生稱呼她?,F(xiàn)在想來,殿下總覺得自己印象里的醫(yī)生和現(xiàn)在的自己長得有點像。

  顧川沒再繼續(xù)交流了,他們把表面的積塵擦去得越多,就越發(fā)現(xiàn)這東西是有弧度的、呈現(xiàn)圓形的外沿來——

  那是一根插入土中的堅固的柱子,上面留有大片的劃痕,這些劃痕各不相同,可能是金屬刀具留下的、也可能是石子留下的。隨著歷史的逝去,已經(jīng)無法辨識。

  “從材質(zhì)來看,可能是云花石,在大陵山可以開采的一種質(zhì)量極好的材料,表面磨光后,是沒有紋理的,呈現(xiàn)純色,非常堅硬。”

  百科全書的工藝篇記載過,顧川稍微還記得點。

  “這代表什么呢?”

  火焰靜靜燃燒,照亮一片死去的地窟。

  一百年或者數(shù)百年,光陰與歲月都消失在這無際的大地之中,不見蹤影。只剩下三個偶爾路過的逃犯,在探尋出路中順帶著,路過歷史。

  “說明這片地窟里其實曾有大片的建筑,換而言之,可能居住著一種人?!?p>  顧川說。

  他們歇息了一會兒,烤干自己的身子,暖和了些后,繼續(xù)向前摸索,尋找出路。每隔十?dāng)?shù)步,顧川就能發(fā)現(xiàn)類似的柱子。按此估算,這片地窟里云花石柱的數(shù)量可達(dá)成百上千。連接柱子與柱子的墻壁,偶爾沒有被侵蝕的地方,上面也都有劃痕,還有一種黯淡的像是什么汁液凝固的印記。

  “這些痕跡,都是原本居住在這里的人留下來的嗎?”

  殿下驚異地問道。

  聲音在空虛的廊道里回響,很快消失在黑暗的遠(yuǎn)處。

  “我做不了一個準(zhǔn)確的猜測,也許就是落日城的先人,出于各種原因曾下挖隧道在這里居住過一段時間?!?p>  顧川說。一個前所未有的想象逐漸變得清晰,在這個想象的猶如刀劍輪廓的邊緣沾滿了殘忍的血液,叫他不寒而栗。

  “后來,迫使他們居住在地底的原因消失了,他們就走了上去?!?p>  “其他的可能呢?”

  兩道目光交匯在一起,相顧無言。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去。火光消失在背后,熒光再度成為洞穴唯一的明亮,徐徐燭照四周萬物的輪廓。

  “其他……其他則可能是原本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

  直到一面有明顯雕鑿痕跡的墻前,顧川愣在原地。

  然后他輕聲細(xì)語。

  只見垂下的熒光照亮了墻壁上的畫。

  畫上是沒有指甲的、長五指的人正在被有指甲的、短五指的人攻擊。無指甲的人躲在地底,而有指甲的人站在地面上。

  畫的技藝停留在原始的時代,腦袋是方的、身體是方的、手也是方的,在巖石雕刻弧線是困難的。大多特征已然隱沒而無分別,但指甲這一特征……壁畫上所有的手指分為兩類。一類是一截的,一個接近正方形的圖案接了五個并排長方形,一類是兩截的,同樣是一個接近正方形的圖案接了五個長方形,但每個長方形都以大約1:3的比例畫了條橫線,將指甲的部分和手指的主題區(qū)分了開來。

  “這也只是猜測?!?p>  他們往前走去。

  前面還有壁畫。

  地上有指甲的人正在用放火熏烤地下,而地嚇的人則通過復(fù)雜的管道引入日照河的大水來澆滅地底的火焰。那群無趾人在水中自由地游曳,猶如最矯健的魚兒。

  壁畫到這里戛然而止了。

  也許是就此終止,也許是后面還有,但出于各種原因看不出、被土掩蓋、或者到了其他的墻上。

  沒有人知道這些畫究竟是無趾人含著怎樣的意旨留下的,而他們在作畫的時候究竟又面臨著怎樣的處境。甚至也可能不是無趾人,而是另外的旁觀者默默地記錄下了這一切,好叫這足能追溯到第一次黃昏戰(zhàn)爭的歷史不被淹沒。

  但這些發(fā)現(xiàn)的人也只是偶然路過的逃獄者罷了。

  殿下輕輕用手觸摸壁畫上的痕跡。

  “第一次黃昏戰(zhàn)爭說是對抗異族的戰(zhàn)爭,它沒有詳細(xì)的記載,它會是……一場發(fā)生在過去的無趾人與有趾人的戰(zhàn)爭嗎?”

  在堅固巖石上面的雕鑿鉆刻早已逾越了動物的能力,是那使用金屬的工具才能留下的形狀。

  “或許是的?!?p>  顧川認(rèn)真地看她。

  但殿下確實一無所知,只睜著眼睛轉(zhuǎn)頭四顧,把周邊的一切暗暗記下,想著以后若有能力還要到這里來探險。

  于是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無趾人的身上。

  那在地牢里長大的無趾人并聽不懂什么歷史、過往、戰(zhàn)爭或者種族的話語,只自顧自地?fù)渑灮?。一道道流光從他的手指間飛過,劃著輕盈的痕跡躍向他方。

  這無甚意義的撲弄,無趾人卻非凡快樂。他咯咯地笑起來,又發(fā)出一陣愉快的大叫。

  他并不甚在意這兩位同伴的言語,只在他們提到無趾人這個詞時,他才會轉(zhuǎn)過頭來,好奇地望一眼。因為他知道這是對他的臨時稱呼之一。

  殿下回頭,繼續(xù)看顧川,認(rèn)真地問他:

  “最后,那場戰(zhàn)爭中留下了一些無趾人,并且媽媽把他們關(guān)在地牢嗎?”

  “如果猜測得沒錯,那可能確實這樣的?!?p>  顧川沒有絲毫留念地拋下壁畫,自個自地往前走去,之后略微放松地說道:

  “而我們可能能出去了?!?p>  “是這地下水庫嗎?”

  殿下看到壁畫里有畫類似水庫的位置。

  “對,按這記載,無趾人曾經(jīng)修建了一個地下水庫。而這個水庫與外界的日照大河通過某個通道直接相連……需要潛水,非常危險?!?p>  但這個危險與面對落日城衛(wèi)兵隊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前方依舊山重水復(fù),偶爾還有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水澤,迫使逃獄者們小心翼翼地試探深度,方才跋涉。跋涉的過程中,他們也撿到了一些有用的草繩,做了幾個火堆,烘干了自己。

  “這片區(qū)域可能曾是無趾人居住的地方?!?p>  在落日城的底下,存在一個地牢、一片地下迷宮,似乎已經(jīng)可以是篤定的事情了。

  他們走錯了不少彎路,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找到壁畫里所說的巨大的水庫。

  這是一個巨大的坑,坑頂?shù)膸r墻與鐘乳石是天然的濾水器,一滴滴地落下干凈的水來。而坑里便積滿了一潭清澈的水。

  洞頂大片的熒絲垂落,螢火蟲的光輝就像星點般,一一落在水面里。水面凝然不動,浸沒無邊螢火,猶如點綴繁星的夜空。

  顧川無心的聲音,被殿下聽到了。

  這殿下便摸了摸懷里的小冊子,連忙問道:

  “星星的夜空……你是在說那本書里所說的異鄉(xiāng)的風(fēng)景嗎?”

  顧川先是詫異,想起殿下是看過那本他杜撰的游記的,才回首而笑道:

  “是呀?!?p>  “這樣啊……那怪不得了,怪不得了!哪怕夜里有星星,也不會亮得睡不著了……原來星星并不亮,而是很小的、只放了一點點光的小氣鬼……”

  少女垂下眼簾,不知自己的心臟為何會那么急遽地跳動。她感覺她的臉正在發(fā)紅。

  眼前的景象構(gòu)成了這深鎖宮廷少女對繁星的最初的想象。

  但少年人卻笑著回頭對她說:

  “按照這一門學(xué)問,星星可并不小氣?!?p>  他把外面的衣服脫下來,只留下因浸透水而貼著身體的白色襯衫。然后這少年人光著腳丫,把自己的衣服和之前撿起來的草繩都綁好,做保險繩套在自己的褲腰帶上,然后走在淡藍(lán)的湖面之前。

  這片奇異或許已有數(shù)百年不曾有人造訪了。他們是這里久違數(shù)百年的客人。

  “殿下,你知道嗎?星星其實是想要把一切照明亮的!只是一直無能為力、也就忘記了原來的想法罷了?!?p>  少年人卓越的姿態(tài),倒映在水面之上。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

  然后縱身一躍,投身于有限的水與無限的異世的命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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