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上淮
被轟破的通道,帶起淤泥,顯出其中幽深的穴口。氣壓與水壓開始拉鋸,重新平衡水位的位置。而爆破的水流一路沖上水庫的岸上,淹過被打倒的輿存的身子。
他嗆了幾口水,勉強才從身體的劇痛中恢復,稍微有了點力氣,把自己撐起,靠在一側的墻上。
他還在復盤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輿存所知的如獄,其實并不會簡單地因為單純的外在的觸碰核心而被攻破。
“那么……問題會出在殿下身上嗎?”
被冕下所指定的繼承人殿下……究竟該是怎樣的存在?
他自言自語的時候,搖曳的燈光照進了水洞。
略微刺眼,輿存伸手擋住光華,聽到匆匆的跑路走步之聲,還有難以壓制的驚嘆之聲。對于落日城而言,知道這片地下洞穴的人少之又少。
“第三軍團長?”
那是個叫輿存熟悉的聲音。
第三軍團長是輿存在護城軍最后做到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他沒呆多久,就平調文職了。
輿存狼狽地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龐,是當初他在軍隊的副官,出身自新水家族,叫做水碓。那人長得消瘦,好似害了什么怪病,萎靡不振。他舉著火把,身后是跟隨他的士兵。
火光充斥了整個地下水庫,也照亮了衣服還在冒水的輿存。水碓看到輿存的狼藉,目光閃爍:
“你怎地會受這么重的傷?第三軍團長……”
輿存跳水追擊的事情已經被傳給軍隊了。
“遇到了些意外。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武力沖突,我被打倒了,他們逃得快,往那水洞里去了,大約一個鐘頭,我沒見到他們折返,那里應是有路的,可能通向了外邊的淮水?!陛洿骈L長出了口氣,說,“第三軍團長也勿要叫了,水碓長官,我已不是了?!?p> 他接受士兵的攙扶,站起身來。
水碓看了一眼水洞。水洞還在不停冒出水來。
“我沒想到您居然被打倒了……”
輿存大笑幾聲。
“哈哈,老了不中用了,現在,我這蠢人已經不知道如何向冕下交代他們已經逃出的事實……哈哈……”他話聲一轉,“對了,水碓長官,我想問您一件事,冕下有決定要怎么做嗎?”
水碓說:
“冕下已經出動軍隊決定封鎖全城,必定要迎殿下回城?!?p> 這是輿存已經猜到的事情。
“活的也行,尸體也行?!?p> 隨后,水碓瞇起眼睛,語氣嚴肅到了極點。
輿存在士兵的攙扶下邊走邊聽,睜大了眼睛……這是輿存有些猜意卻不曾敢坐實的事情。
而水碓則對傳令兵說了幾聲。
傳令兵立刻往上走去。
不消幾時,新的消息就傳到了護城軍的主要成員耳邊。
“對淮水周遭進行通搜?!?p> 負責對內城地面搜查的是護城軍的第一軍團。第一軍團又名第一總軍團,也是落日城最先成立的軍團,前身是落日城還不是城的時候就有的團練武裝力量。到了如今,所有配置不論偵查、工程、輜重、訓導訓練以及地上水下、各類奇物一應齊全。
第一軍團長問傳令兵:
“有畫像嗎?”
“有?!?p> 傳令兵向第一軍團長出示了顧川與殿下的畫像。
“可?!?p> 第一軍團長將畫像交給了副官,且吩咐道:
“用天鏡搜索?!?p> 副官默然點頭,隨后小跑,來到第一總軍團偵察營的地庫中,對看守吩咐道:
“打開地頂窗?!?p> 隨后,他就伴隨著地上機械裝置轟隆轟隆的聲音,走入地庫,地庫是一條長廊,兩邊都有房間。他走入第三間。第三間里擺放著一塊高過人頭的長方體黑色棺材。棺材只在背面露出一塊正方形的水晶,也許棺材里放的是一整塊的晶體。
這時,地頂之窗已經打開,天上的雨水淅淅瀝瀝地穿過窗口,灑在這第三間的地庫里。
副官平靜地將畫像貼在水晶之上,大約過了十秒鐘,又把畫像揭開。
只是這時再看畫像,畫像上只剩下皮,著筆的墨水暈成了一團。
但水晶上卻留下了顧川與殿下的頭像畫。
接著,棺材的頂部一個漏口,放出了一道絢爛之極的光芒直通天宇,在烏黑的云間翻騰,叫內城公民與外城認識此光景的人都要驚訝。
其中也包括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還在中央禁令宮做客。第一軍團的駐地就在中央禁令宮的不遠處。
那時,她正在殿下的房間之中,靠著窗戶,和另一位被叫來的醫(yī)生講話,在諸侍從的監(jiān)視下,淡然地交流對于這起事件的看法。
這時,尾桐夫人看向窗外直上云霄的光束猶如一道頂天立地的高柱,手指拈花,松開眉頭道:
“第一軍團用了天鏡。”
她對面的醫(yī)生說:
“天鏡……天鏡的效率不高吧?”
“暴雨天氣,很多奇物都不頂用。”
“也是……也是?!?p> 天鏡的光束徹入云間之后,只過了片刻,云間忽然泛起大片大片絢爛的極光,不停翻騰,變幻出奇異莫測的光影來。接近綠色或紅色的曲折的放射狀的、連續(xù)變化的光束在這黑暗的云間,逐漸延長,最初不過是個光點,但不一會兒,就上下縱橫數百上千公里,橫貫城之南北,不知東西。
而那時,顧川和殿下才剛剛穿過水庫朝外曲折的的甬道。
這甬道古怪,中間還有一個奇怪的有空氣的小洞穴。洞穴里有尸體。這空氣也是尸體腐爛后的有毒氣體。他們在那個小洞穴里只坐了一小會兒,恢復點體力,就憋著口氣趕緊再往外游,然后便游入了廣闊的上淮。
只是上淮正是最危險的時候,濁浪在暴風中發(fā)出慘烈的呼嘯,鞭笞大地,撲壓堤壩。雨水的聲音是細密而急促的,而大浪的聲音是渾厚而激烈。群山之上的雷響,震驚了大河。不時有木料、尸體或其他材料就順著滾滾清流漂浮而下。
顧川在水里睜著自己的眼睛,看到成片的魚群。也在往淺水區(qū)疾行。
這是暴雨天氣,水體缺氧的緣故。
但那時的三人還不如能呼吸水體的魚,已經接近窒息,在種種暗流漩渦之中難以行動。顧川拼命地想要游向水上,卻又被大浪排走。他們就猶如三片浮萍,短短十米不到的水深猶如天塹。
好在這時,殿下的力量又起了作用,用氣波徑直擊穿巨浪,又有自己的膂力幫助其他兩個會游泳的人在水中穩(wěn)定身子。顧川回顧殿下,殿下只在水中閉上眼簾,嘴角是彎的。顧川不言語,心中激蕩著一種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情,只張開自己的臂膀,使盡全身力量地向上游去。
于是三個逃犯第一次的、在上淮的中部、那最廣闊無垠的水面最波濤洶涌的浪中猛地露出自己的腦袋來,朝著天空張開自己的嘴巴,與鼻孔一起呼吸。
世界仍然蔚為黑暗,雨水瀟瀟地撒在這三個各不相同的逃獄者的臉上。顧川不覺得難受,只覺得新鮮。
“我感覺我現在去哪里都不怕了?!?p> 轟隆的雷聲響著。
“什么?”
殿下沒聽見。
她的目光沒有在看兩側的人,而是遠遠地、一直落在遙遠的金字塔般的中央禁令宮上。那是她居住的地方。而這里,她曾經只能在那宮殿上遠遠地望到。落在身上的雨水是嶄新的,身邊的人也是嶄新的,并非是冕下介紹給她的,一切的體驗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議。
“我說我想要前往這世界的盡頭——”
顧川笑起來。
殿下不知怎的,也笑了起來。
陰沉的水面,瓢潑的大雨,浪里的兒女說著悄悄的話語。
無趾人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比殿下和顧川還要吃驚,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都是無比驚奇的。那是嬰兒見到世界的目光。他張眼一望,看到無邊無際的水面,看到無始無終的天空,看到了連接天空與水面的雨線,也看到了在水面盡頭。
他在水中轉動自己的身子,而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感情的聲音就從他的口中呼出:
“呀……”
水面的盡頭是光輝萬丈的落日城。
上千的、或者上萬的燈沿著兩側的水面明亮閃爍,猶如顧川在地底所說的星光??諝馐悄敲闯睗穸迈r,天地是那么寬廣。他看到魚群正順著暴雨的流注,騰跳地游向天上,他看到遙遠的水上也有火,是船上的火。靠在岸邊的船發(fā)出響聲,正在暴風雨中搖擺。向頂上沒有墻,向左邊沒有墻,向右邊也沒有墻,前面是群山的倒影,后面也是群山的倒影。
而他往下看,顧川口中稱作的監(jiān)牢……但卻是他原本所住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就消失在他的腳下、滾滾的洪流中了。
群山是什么,無趾人還不知道。
他問顧川:
“遠處那些黑乎乎的影子是什么呀?”
“黑乎乎的影子是……”顧川又潛入水中,然后向岸邊游了數米,再猛地探出水上,吸了一口氣,“是山!”
雨太大了,無趾人聽不清,反復地問道:
“是什么?”
“是山!”
顧川也大聲地答。
“山是世界的盡頭嗎?”
“山不是世界的盡頭!山是墻壁!但墻壁后還有東西!”
“啊呀……”
無趾人側了側頭,又發(fā)出了無法理解的驚嘆。
然后他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接著陷入到自己的思緒中,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淮水不深,偶爾也有些露出水面的巖石。原本他們想要往岸邊游去,但就在這時,顧川發(fā)覺了水上斑斕的倒影。
然后三個腦袋一起望向天上。
那時正是天鏡發(fā)出的光束直達天上的時刻,接著成千上百公里的天空盡是五顏六色的色彩,如水波蕩漾。
顧川只看了一小會兒,就看到水面的倒影上,自己的臉正在反射光華,意識到不對,就立刻潛入水中。這種癥狀便又消解了大半。
“這是天鏡?!?p> 顧川對奇物知道的不多,但天鏡剛好是在德先生的史書中記載過的東西。
上淮有許多橋,他們一邊向岸邊游,一邊靠近一座橋的底下。一路上,顧川只敢立刻換氣,然后立刻沉入黑沉沉的波濤之中。
等達到極光找不到的黑暗,才敢稍微長一點冒出水來講話。
“天鏡,我從醫(yī)生那里聽聞過……”
殿下也有耳聞。
顧川皺起眉頭,說:
“它在第五次黃昏戰(zhàn)爭中大放異彩,我在內城的歷史書里讀到過……”
所謂的奇物是沒人知道準確原理、知道大概的原理也絕對無法復現的存在。
天鏡正是其中一例。
天鏡的發(fā)現是在一片山谷中,山谷里所有的動物都在發(fā)光,山谷的上方籠罩了絢爛多彩的極光,曾一度讓落日城以為自己找到了神奇的土地,但實際上,只是天鏡的功效。
被倒映在天鏡表面的圖像會被它以光線的方式發(fā)射到空氣中,一旦照到了類似的東西,類似的東西也會發(fā)出強烈的光來,并一直通往天上。這種光的折射極為神秘。除非是密閉空間,不然被透過窗簾的光照到了,也可能被鎖定位置。
“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假如我們露出臉,可能臉就會發(fā)出光芒,被他們發(fā)現。”
顧川一度猜意這可能與物體表面的光反射有關,但那時的他不知道自己竟有一天會成為目標。
“也就是說,只要我們一冒出頭就會被發(fā)現,想要躲著就要躲在江水下?!?p> 殿下輕輕地拍打水面,望向岸上。
如今的岸上絕不平靜。遠遠地,就能看見一小隊一小隊的人提著燈冷酷地來往。以她的見識自然知道那些都是第一總兵團的人。
“是的?!鳖櫞ㄕf。說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近乎失落地說道,“但在之前,還有些事要說……”
“什么事呀?”
顧川面露猶豫的色彩,渾然不見之前面對輿存的意氣,他說:
“我已經被你成功送出來啦,你已經做成功了……我很很感激你,殿下,但你還要繼續(xù)跟著我嗎?你可以回冕下身邊了……我想我不能再拖累你……”
殿下聞言,轉過頭來,認真地看向他:
“現在還不行,你還隨時會落入牢網……那樣,那樣,我不是都白費功夫了。我一定會把你送出落日城的。等到送出落日城,等你抵達安全的地方,自然就好了……好了……”
顧川愣愣地看著少女的明眸。
這少年人經水洗滌的臉,因赤紅的極光而泛著點可愛的紅暈。
無趾人在大橋的陰影下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
少年人轉過頭去,同樣看到了岸上匆匆的隊伍,他說:
“那我們就要一起商議下一步的計劃了?!?p> “你有什么計劃嗎?在水里,你們的身體是撐不久的。我們需要盡快上岸?!?p> “但我們總不可能殺穿護城軍。”顧川說,叫殿下一頓。她小小的腦袋瓜子是真的在思考怎么殺出一條血路來。
“那我們該怎么走呢?”
顧川只是沿水下瞰。
那時,水面冥冥,上下滔滔,風雨中的淮水仍在繼續(xù)下流,一直抵達城墻廣闊的水門,然后成為了下淮。分離下淮與上淮的并非鬼斧神工的自然,而是人造的水門。
這里是上淮區(qū),離下淮區(qū)只隔了一道水門。
他說:
“我們從水門下去,到了外城再避開天鏡上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