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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fā)現(xiàn)時代

第六十二章 遠(yuǎn)別離

  天晴了沒一天,又下起迷蒙的小雨來。

  日照大河的雨季便是如此,吝惜每一點光明,剩下的時間都在往地上潑水,潑完大水潑小水。

  只要天上的極光未散,逃犯們就不敢拋頭露面。這極光的定位之廣、之長超乎了逃犯們的想象,可能真的綿延數(shù)千公里,只要看到,就是照到了。假設(shè)沒有天鏡,顧川也許在外面換個身份,他就敢再大搖大擺回落日城。

  “能不能毀去臉來躲?”

  “沒意義,你被天鏡定位上了,已經(jīng)閃亮過了,那之后,不管你在臉上做什么,只要碰著光,就會再度閃亮起來。也許,離開天鏡照耀的范圍可以?!?p>  殿下說。

  他們帶著浸水的頭罩,避開日照大河,在叢林或荒野中策馬行走。

  殿下與顧川的頭罩里發(fā)著點微光,時起時滅。三個人里倒是無趾人最為輕松。無趾人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從小地牢被后天養(yǎng)成的,他不喜歡陽光。

  陽光好似會灼痛他的皮膚,而傷害他的雙眼。直到天復(fù)陰,而落雨,他才快樂起來。

  只是不知怎的,無趾人越走,精神越萎靡不振。

  “翻過這片叢林是下一片叢林。”

  他操著那沒有舌上音、也沒有語調(diào)的不知多少年前的語言說。

  “翻過這片原野是下一片原野?!?p>  兩匹被殿下嚇傻的馬兒在河邊飲水,逃犯們稍作休息。無趾人一邊撥弄水,一邊側(cè)目遠(yuǎn)眺群山。天地的邊緣是望不到盡頭的群山。

  “那山的后面也會是新的山嗎?”

  他問道。

  那時,顧川正在和殿下交流關(guān)于那放晴的短暫時候,劃過天邊的彗星。殿下說她也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天十二節(jié)家族一直在致力于制作歷法,用來指導(dǎo)大河的泛濫與枯竭,用來指導(dǎo)糧食的種植與不種植。

  可在這個看不到星星、也沒有月亮的世界里,能依據(jù)用來制作歷法的永恒循環(huán)的自然標(biāo)志實在太少。他們最后找到的能夠奠定的根據(jù)是那天邊偶然閃過的回歸的像是太陽一樣發(fā)光的東西。

  殿下還說有不少這樣的彗星,回歸的周期和觀測的方法各不相同。但天賊是回歸周期最長的妖星之一。

  顧川聽到無趾人的問話后,就轉(zhuǎn)過頭來,饒有興致地說:

  “沒準(zhǔn)是的啊,那又怎么了?”

  誰知無趾人撥弄溪水的手一下子僵硬了。

  他皺起眉頭,認(rèn)真地、像小孩子一樣大聲說道:

  “沒有個盡頭嗎?”

  這是無趾人自己學(xué)會的抽象的概念·盡頭,意味著人在世界上的行動的邊界。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出生的地方是有盡頭的,很小一塊,是屬于他的,他知道那一小塊地方所有苔蘚、蘑菇的成長,也知道每一只小蟲子的飛舞、到來與消失,是他的“家”。

  “盡頭……也許是有的,但沒有到達(dá),那就誰也不知道呀!”

  顧川說。

  “哦……哦……”

  無趾人抖了抖身子,低下頭來,看到腳邊有一只死去的蝴蝶。那是在之前的暴雨中被雨水浸透無力飛翔而死的。

  三人再度縱馬,往遠(yuǎn)處去。

  隱隱之間,顧川代表了這個小小團(tuán)隊的方向。

  “我決定先回村子?!?p>  “你不怕把護(hù)城軍引來嗎?”

  “到村子里做補(bǔ)給,我要很多事情,過一天馬上就走?!?p>  顧川說。

  顧川再見到日照村的時候,日照村照舊平靜,幾個老婦在門內(nèi)談閑話,幾個老頭每隔一段時間披著蓑衣排排田里的水。青年人、壯年人、少年人都往城里走了一大批,日照村肉眼可見地冷清下來。

  像日照村這樣新開辟十幾年的小村落,非商隊來訪,幾乎與世隔絕。

  如今又是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那大家伙是真不愛出門。

  日照村所靠著的這段日照大河的水沒怎么泛濫,只是沒過了布滿卵石的河岸,依舊清澈如故。

  再度見到川母時,顧川的心情又大不一樣了。

  上次算是壯志躊躇,以為自己能像上一世那些少年成名的天才一樣做出點事業(yè)來。

  結(jié)果下一次便狼狽不堪,衣衫襤褸。

  窗子里的家和窗子外的門仍是打掃得干干凈凈,雨水從屋檐上聚成小流如銀線般落在地上。顧川沉默地敲了敲門,屋內(nèi)傳來聲音。

  “來了,來了,是誰呀?”

  川母打開門的時候,先是沉默地、茫然地尋找,等看到顧川,她的目光立刻變成溫和的與快樂的了。

  她平常地、沉穩(wěn)地說道:

  “怎么沒穿好啊,快進(jìn)來,外面涼?!?p>  顧川低下了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門關(guān)上了,門內(nèi)沒有雨。外面的雨依然下著。

  川母燒了三桶熱水,給三個后輩晚生接風(fēng)洗塵。家里頂梁的木頭已經(jīng)很老了,白色的水蒸氣從木桶里一直升到頂梁柱的邊上。雨又停了,風(fēng)也息了,小河幽靜地流水,夜變得暖和。

  顧川洗完,披上家里的舊衣服的時候,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誰知川母推了推他:

  “怎么不動?。俊?p>  他疑惑地轉(zhuǎn)過頭來,卻看到川母笑吟吟地說:

  “你是想看同行的女孩子洗澡嗎?”

  話音未落,門開了,是裹著川母給的寬松的大的暖的布子的殿下走了進(jìn)來。她手里抱著自己原來的那些袍子,一雙眼睛惘然地望向內(nèi)屋里的人。

  她不知道避讓,就與年輕人對上了眼。顧川紅了臉,立刻走出門了去。

  “這都是身體雄性激素的原因!”

  顧川喃喃說道。

  殿下不知道是怎么發(fā)展成這種情況的,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做進(jìn)了之前顧川洗過的浴桶里,浴桶里灌入了新的熱水。水是用窗外清澈的河水燒的。

  日照村是用皂角洗浴的。皂角是一種樹的果實,加水泡漲搗碎后就可以當(dāng)洗發(fā)水用。

  川母溫柔地給殿下涂上皂角水,然后輕輕搓揉殿下的發(fā)絲。

  殿下的發(fā)絲每一根都烏黑明亮,潔白的酮體猶如水中無瑕的仙女。她原本就干凈的臉蛋在泡久熱水后,呈出一種極美的玫瑰色來,像是落日下緋紅的云彩。

  殿下這頭茂盛的頭發(fā)叫川母頗有些羨慕,前幾天川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長白頭發(fā)啦!

  “姑娘怎么稱呼呀?”

  川母一邊給殿下編頭發(fā),一邊說道。

  “我……怎么稱呼……”

  殿下頗有些手足無措。她柔軟的身體一半浮在水上,輕輕搖晃。一側(cè)點亮的燭光叫她柔美的影子落在墻的一側(cè)。

  “你……媽媽……我,我沒有名字?!?p>  她不知道川母稱呼,就學(xué)著顧川的稱呼叫媽媽。

  川母揉了揉殿下的肩,殿下嚇得幾乎要從水里跳出來。好在殿下沒有忘記克制自己的力量,只叫木桶晃了晃,水珠飛濺出來,川母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

  “沒有名字,是你的父母沒給你取嗎?”

  殿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慌意亂,還想給冕下辯解:

  “不……是不需要,不需要……”

  “那我該怎么稱呼你呀?姑娘?!?p>  川母耐心地問道。

  “我……”

  叫殿下嗎?

  從前人們叫她殿下,是因為冕下的規(guī)定。她對之從來不置可否,等到之前輿存和她說曾經(jīng)還有一位殿下時,她就對殿下這個名字升起了她自己也沒有意料到的憎惡來了。

  她訥訥地說:

  “我不知道。”

  川母也不煩惱,只仔細(xì)地觀察殿下的身子,叫她起身給她擦洗。殿下立在水蒸氣中,忽然想起她最開始的醫(yī)生。那位醫(yī)生也是這么溫柔地對待她的。

  “那你喜歡什么東西呢?”

  “喜歡什么東西?”

  川母耐心地說道:

  “就是更喜歡看到什么東西的意思。有的人喜歡水,有的人喜歡山,像我在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最喜歡的是花朵……郊外盛開的鮮花呀,誰送我一朵,我都很開心?!?p>  殿下沒有想過這些,她小時候的大部分時間在睡覺,醒著的時間大多在看別人如何治療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好像永遠(yuǎn)好不了,直到尾桐夫人來了,她才醒的時間超過了睡的時間。

  但她不喜歡尾桐夫人,她喜歡她原來的最開始照顧她的溫柔的醫(yī)生。

  那位醫(yī)生好像和她談過這個話題,也說過她喜歡的東西。那位醫(yī)生喜歡什么東西呢?

  殿下默默地想,雙眼不住地望向窗外。

  窗外小河流淌。她記得這段小河在落日城的圖書里用官方的說法叫做姬水。

  日照村的幾處燈光,照亮了最近的水。水里飄著天上的密密的云。

  她抬起頭來,望向天空。雨后的云是極瑰麗的,在水蒸氣中渺渺茫茫,變化成各種各樣的樣子。而盡頭的山上的云層則是極厚的,徹底遮蔽了太陽,倒映在水里好似一個奇妙的異常的世界。

  但她看了那么一會兒,臉又要生出天鏡的光來,連忙側(cè)頭。川母知道這是種異常,關(guān)上了窗,然后聽到殿下說:

  “云朵……”

  “那你對自己有什么期望嗎?”

  “期望?”

  殿下又陷入惘然中了。

  “期望就是……對未來的某些事情的展望,希望未來也會像現(xiàn)在想的一樣。這就像,就像我對小川的期望一樣!”川母笑著說,“我喜歡他能常回頭看看,所以叫他顧,是不是個很好聽的字呢?”

  殿下沒有對自己的期望,不過她知道很多人的期望。尾桐夫人好像研究入了迷,整天在搞人體。冕下想要永遠(yuǎn),輿存想要不負(fù)冕下不負(fù)部下,有的人想要錢,有的人想要權(quán)利,也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遠(yuǎn)離這里。

  她記得最深的一個期望仍是那位醫(yī)生的。

  那位醫(yī)生曾看著她說:

  “假如一切都能像一開始那樣就好了?!?p>  她到現(xiàn)在終于有點理解那位醫(yī)生為什么會這么說了——假設(shè)輿存沒有欺騙她的話。

  川母聽到了這句話,陷入了沉思。她給殿下的正面擦洗罷了,又拿出家里珍藏的棉的大布來,小心地擦拭這害羞的少女的身體。川母說:

  “云初……或者初云。”

  “這是什么意思?”

  殿下不解。

  川母鄭重地說道:

  “初云,這就是我以后對你的稱呼了!”

  初云……

  殿下愣在了那里。

  川母溫和地問道:

  “行不行呢?”

  初云不知道,只是訥訥地點頭,然后慌亂地、不安地左右四顧,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少了點東西。

  川母見狀,只說:

  “那我就當(dāng)你是認(rèn)了?!?p>  初云著急地說道:

  “我在找一件東西,我原本隨身帶在身上的?!?p>  川母想了想,從柜子里拿出那本冒險的游記來。游記的邊上擺著幾根羽毛:

  “衣服在洗了。這是我看你放在衣服里的東西,你是在找這個嗎?”

  初云連忙捧住了這冒險的游記,站在水桶中激動不已。

  但她翻了幾頁,卻發(fā)現(xiàn)這游記已經(jīng)浸濕了,紙張已經(jīng)糊得不能用了。她一伸指,就把紙張戳破了。

  “壞了……濕透了……”

  于是她愣在原地,莫名其妙地,從心里有種想哭的沖動。游記她以為她能保管得很好的。

  “讓小川給你再寫一本不就好了嗎?”

  川母拿出一套自己以前婚禮穿的、也是她有的最好的衣服來,遞給初云。

  “可是……不是說那個游人死掉了嗎?他不正是因為記不下來,才記成書的嗎?”初云哭喪臉地說道,“那他也許也想不起來了。”

  “哦,這些啊,這些都是他編出來的?!贝附裉旌孟窈荛_心,不知怎的,就一點話都藏不住,“你多問問他,也許還能編出更多的東西哩!”

  “啊……???”

  初云接過衣服,呆在那里不動了。

  夜還漫長,但對于逃犯來說,每一點時間都很可貴。顧川給兩匹馬套上鏈子,連上一個小的貨車。他找到了幾個包,塞了點好用的工具行禮,又問川母:

  “媽,人石我可以用一下嗎?”

  川母那時候剛洗完衣服,正在寒砧上搗送行的衣服,忙得額頭泌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水。她迷惑地抬起頭來:

  “你也要修補(bǔ)尸體嗎?”

  “大概是的?!?p>  顧川苦澀地笑了笑,

  “我想按我的想法試一試,不然逃不掉追兵?!?p>  村子里的老頭老太們,還有僅剩下的幾個年輕人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這三個人的窘境,在顧川和初云前往墓地后,連夜開了趟會。

  “怎么辦?”

  幾個主事的老年人也是腦殼疼。

  “他們可能是犯了城里了不得的事情了,趕緊把他們趕走?!?p>  “是不是私自鑄幣了……?我聽說有個鑄幣的村子,被落日城殺得十不存一,稍微有點關(guān)系都干掉了。我打出生開始,也是第一次見到落日城這么嚴(yán)厲的處置……”

  “應(yīng)該不至于吧……要是這樣,我們其他的娃怎么不來報信?”

  “確實,他們都是一起的??!”

  幾個僅存的年輕人、中年人是激動的,想要把可能犯事的孩子趕走。反倒是被顧川覺得頑固不化的老人們給他說了點話。這是因為他們非常堅持“家族”的概念。開枝散葉是老人們天天在念叨的事情。

  川母坐在一邊默默不說話。

  最后是村里最年長的老太太敲了敲桌子,睜開渾濁的眼睛說:

  “還記得我們、還有那些個村落,當(dāng)初是怎么從落日城里逃出來的嗎?當(dāng)初你們爹娘那輩里,可是跟那些被處決的犯人一起做了比鑄幣還大的壞事情?,F(xiàn)在你們倒好,覺得你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守在一個地方感覺不想動了?”

  日照村決定向幾個更隱秘的友好的村落遷徙。

  那些個村落連商隊都不去,全靠山靠水靠原野自給自足,已經(jīng)很接近這片寧靜世界的外沿,也就征兵的時候,會有征兵官跑過去,再從一群誰也不認(rèn)識、落日城也沒登記過的人里強(qiáng)行拉壯丁。

  “不過他們好像馬上就要走了,那就別告知他們了吧,省得孩子們逃出去了還要心慌,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了……”

  老太太說。

  川母依舊默默不說話。

  連夜的會議完了,川母回到家里的時候,才看到蒙著頭罩的三個人已經(jīng)坐在車上了。

  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走了,之所以沒走,是在等川母。

  川母是走不動的。她已經(jīng)被磨去了時光和少年時的精力,她看到顧川坐在車上,向她招了招手。

  “再見了……”

  “哦,再見了……”

  川母站在原地,眼前一片昏暗。

  馬車的聲音走遠(yuǎn)了,她知道她的幸福全都消逝了。今天的光陰可能就是她以后每一天每一夜會做的回憶的結(jié)束與休止。

  “這就對了,人要習(xí)慣的,就像我的媽媽和爸爸死掉了一樣,我就當(dāng)他也死掉了……再也不提他了,不提了,不提了,不,不行,不能詛咒小川……”

  護(hù)城軍沒有放棄追蹤,他們沿著淮水一路向下,還在搜索這三個逃犯的蹤跡,天上有古怪的紙片做成的鳥在飛,這是第四軍團(tuán)搜索的手段。

  護(hù)城軍不可能足額出動,這有補(bǔ)給上的問題,也有雨季天氣惡劣的緣故。遠(yuǎn)離落日城的補(bǔ)給大多要靠劫掠村落。護(hù)城軍的人數(shù)怕是能把村子里的人全部吃光。最后搜索隊伍不多也不少,大概兩百人上下。

  數(shù)天后,許多地方都能看到,離日照村很遙遠(yuǎn)的、絕不會有聯(lián)系的、接近大陵山脈之南的地方,天鏡發(fā)出了點光芒來。

  于是這兩百人分作的十個隊伍,最近的、已經(jīng)搜到邊緣,最遠(yuǎn)的,還在水邊上,如今全部向大陵山脈之南這一片蠻荒的土地集結(ji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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