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人彘
彘在落日城指代一種家畜，也是人類最先馴服的動物之一。
它大約等同于另一世界中的家豬。
人彘，從字面上理解，便是……用人做成的彘。
“我們所要做的是事情無非是把一種東西變成另一種東西，或者把兩種東西變成一種東西，而這種想法淵源已久，人們最初能給出的方法，呵呵，總是簡陋，遵循直覺，并不美感?！?p> 洞穴昏暗幽深，嚙缺立在銀白色的玄鳥之前，一雙發(fā)綠的眼睛好像林中的餓狼。
“如果缺少能夠飛翔的翅膀，就想要給自己畫上一雙最美麗的白色的鳥兒的翅膀，如果四肢軟弱無力，就寄希望于大口吃肉，蒸骨熬湯。如果皮膚不好……那就換上好的光滑的人的皮膚。不過尋常人換上奇物會死……這是很難的……但是玄鳥不會。所謂的玄鳥即是一種活著的奇物的存在。它的身體好像具有無限的生性，它可以忍受絕大多數(shù)的傷害，而不會死掉……這就是特別奇異的了。用玄鳥作為素材，是不是顯然高于用人作為素材呢？”
這白色的大鳥畏懼地縮在一旁。
“呵呵，再說回我們的手段吧。我說補天刑的起源是人彘。那么人彘也是有起源的……最開始，它單純是一種刑罰，一種讓統(tǒng)治者都要顫栗的刑罰?！?p> “這刑罰究竟是什么呢？”
尾桐夫人瞇起眼睛。
嚙缺繼續(xù)說道：
“這就說來話長了。冕下還是我老師的時候，曾給我講過一個古老的故事，或者，她說，也可能是神話。她說名為九疑的部族聯(lián)盟，很久以前，并不居住在這片土地。這是你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他們在一片山谷之中，那里的山谷炎熱無比，太陽永遠懸在最高的中天，只有玄鳥飛過蒼穹的時候，萬物才能在酷熱中得到生機。但九疑的聯(lián)盟在那里已經(jīng)居住很久了，他們認為他們的土地是他們受天所賜的土地，他們有一套完整的律法，這套律法在過去起源于遙遠的群山，不知是誰寫下的，而到了如今已消失在日照大河的波浪里。但在那時，這套律法確是他們在那太陽懸天之地生存的不二的法則，其中有一條說沒有人應(yīng)該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外面都是危險的、可怕的。不過那時候，就有許多人提出了問題，山的那一頭是什么呢？在這些提出問題的人中，有許多人平庸地老死了，也有一部分人在活著的時候偷偷摸摸地走了，并且永遠沒在回來。還有一個人。這一個人走了，直到若干日子以后，他重新回到了故土?！?p> 嚙缺頓了頓，好像在等尾桐夫人說話。
尾桐夫人說：
“我想，所有的冒險家都無法忍耐分享的沖動，他一定是說了些關(guān)于外面的世界的事情，是嗎？”
“我的老師說他說山的那一頭，有溫暖的河流，有其他的他從未見過的生命在棲息，他與其他民族的人結(jié)成了朋友，他看到了奇妙的水……不是地底巖石縫隙里的水，而是壯麗的、巍峨的、聚成的一團，從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流來，最后也流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的無窮無盡的水。他說那片土地上可以耕作一種可以吃的糧食，有一種在地底居住的與他們很相似的人就是那么做的。飽受灌溉與耕種的土壤發(fā)出一種淡薄的甜蜜的味道。煙色的云彩，架在無邊無際的土地上，一定是這人間的最仙之境?！?p> “在現(xiàn)在，落日城的人們也說，這片土地也是天賜予我們的，永恒的，不變的……我從小就是聽著這些父母稱之為神圣的事情長大的?！?p> 尾桐夫人笑了幾聲，說道，但并不發(fā)表自己確實的意見。
嚙缺好像在打量被關(guān)在籠里掙扎的玄鳥，猶如在打量一只可憐的畜生。
他好像沒有聽見尾桐夫人的話，只自顧自地問：
“那你知道那人的結(jié)局嗎？”
“你說是人彘的起源，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但我也愿聞其詳。”
“呵呵，那我就說說罷。當時，冕下說那人違背了祖宗的律法，遭到了實際統(tǒng)治者的嫉恨，因此他受到了刑罰。這個刑罰的名字是將其貶為最低級的奴隸，比現(xiàn)有的一切奴隸都要低賤的奴隸?？墒乾F(xiàn)有的奴隸，已經(jīng)有戳瞎雙眼的，叫做盲奴。也有只準爬在地上行走的，見人必跪的，這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但要比這些奴隸還要低賤的，有什么呢？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家畜，一種叫做彘，也就是豬一般的家畜。”
嚙缺又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尾桐夫人已經(jīng)知道他要說什么了。
“所以執(zhí)行的人把他做成了豬……是嗎？”
“是的，這就是人彘。這真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可能是某個諂媚的奴隸罷？想要做成人彘，首先的第一步就是要砍掉四肢。人的四肢是不像彘的，顯得太纖長了。對于現(xiàn)在，便是玄鳥的四肢實在太短了，不適合人的行走?！?p> “其次是要挖出眼睛。彘的眼珠的角膜是雞蛋形的，鞏膜則比人更厚實點，它的視野很差，是遠遠比不上人的。玄鳥的眼睛雖好，但能夠直接聯(lián)通視覺神經(jīng)、遠徹他方的奇物相比，也不值一提?！?p> 嚙缺開始比劃玄鳥的軀體，好像屠夫正在比量案板上的畜生。
“接著，就是割去舌頭，破壞聲帶，因為人的發(fā)聲和彘的發(fā)聲顯然是不同的。到了這里，對于一個人的處理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但冕下說在那次曠古絕今的懲罰中，還有最后一步。”
“那一步是……縫上彘的皮膚——正常想象，通常走不到這一步，正常的人就應(yīng)該死絕了。但那違背了訓(xùn)誡的人，居然還活著，哈哈！冕下說這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奇物吊住了他的命，一直到他縫上皮膚，他還活著。據(jù)說他剛縫完皮膚，醒來以后，是在自己無意識排出的污物中痛苦地打滾，之后，它被領(lǐng)著，摸到自己完整的被剝下的皮，也摸到了自己的臉，然后發(fā)出了驚駭?shù)慕新?。?p> 說到這里的時候，嚙缺取出了個小瓶子。瓶子里泡著一根奇怪的刺。他將這根刺扎入玄鳥的體內(nèi)。
玄鳥悲戚地張開自己的翅膀，想要發(fā)出呼喊，卻因舌頭的剪掉而只是無力地吞咽氣流。在它體內(nèi)生長的某種特異的奇物，并無法抵抗這根刺的威力，而輕易地讓它倒下了。
“縱然是當時的統(tǒng)治者，在下令的時候，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手下會做到這種地步。但有趣的事情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生的?！?p> 他們發(fā)現(xiàn)人彘活了下來，而且活了很久。
嚙齒說。
因為奇物、人體、還有其他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反應(yīng)。
于是從此一道可怕的大門向人類打開了，而一段歷史便揭開了它不可名狀的一角。
“而且，說不定現(xiàn)在還活著哦。”
那時候冕下曾對只是個少年人的嚙缺說過這樣一句話。
如今他重新轉(zhuǎn)述給尾桐夫人，盯著這個他可能的繼承者。
他看到尾桐夫人靜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重重疑慮地重新把自己地禮帽戴回頭上。她說：
“我突然升起一個疑惑來……殿下是奇物作成的超越人，這是我曉得的事情。因此，我也早就發(fā)現(xiàn)了殿下身體許多不同尋常的地方。到了現(xiàn)在，我突然想問……”
嚙缺照舊看著她。
“殿下的本來、究竟是怎樣的呢？我的意思……”
尾桐夫人那時說。
殿下是粘和了奇物的人？
還是做成人模樣的奇物？
是縫合了玄鳥的奇物人？
又或者做成人模樣的玄鳥的尸體呢……？
又或者都是與都不是呢？
嚙缺只轉(zhuǎn)過頭去，說：
“你既然想到了這里，就應(yīng)該已經(jīng)理解了冕下究竟想要造出的是怎樣一副軀體……你既然心里可能有了答案，又何必問我呢？哈哈，我呀，能說的也不過是這些，哦，還能說一個，還能說一個，我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的時候，這只玄鳥就在這里了，但它那時不像現(xiàn)在這么孤獨?！?p> 那時候，嚙缺看到這只玄鳥豐滿的銀白色的羽毛的底下有破碎的蛋殼。它溫柔地擁抱了幾只剛剛破殼的小鳥。
其中有一頭讓嚙缺記憶猶新。
是一只小的、特別小的、出生就營養(yǎng)不良的鳥兒。那只鳥兒在玄鳥的懷中，昂著腦袋，朝著外面走道輝煌的燈光，好奇地、微弱地、歡快地鳴叫著。
而它有一雙明亮的灰色的眼睛。
“又有誰能知道這萬事萬物真實的起源和發(fā)展呢？”
他說。
比這稍早一點的時候，群山之間，雷鳴震震，大雨傾盆。
橫穿了大山的峽谷，猶如遠古的大地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少女站在懸崖的頂上，雙耳只聞滔滔的水聲其響不絕。
而她的雙目看到自己手中的羽毛在雨水中肉眼可見地濕潤了，絲絨般的毛線全都發(fā)生蜷縮，并粘在一起了。
而斟尚手持的羽毛依然豐潤，在雨中自由舒展。
“殿下，你思考的時間不多……我們并非一支，追兵也從多個方向而來?！闭迳姓f道，“也許，現(xiàn)在，那兩位你心系的旅人正陷在難以想象的危難之際，您必須盡快做出決斷呀！冕下……還在等你回家！”
“你說得對?！?p> 盛大的雨水把樹葉打到了地上。葉子隨水漂流，在河上猶如扁舟，飛也似的過了。松軟的土地，好像正在解化在水中。
“他們正在危難之中……”
初云說。
她低下頭，突然想到自己在中央禁令宮內(nèi)好像沒有任何可以多相處的人。
她想起了她之前的醫(yī)生，那位醫(yī)生最開始仰望天上的云，然后在第六次黃昏戰(zhàn)爭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她也想起了那位侍女。她認為她是對不住那位侍女的，但按照顧的說法……我應(yīng)該憎恨冕下，她想。
她也想起了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對她來說是可怕的。
斟尚面色一喜，殿下的表情是那么黯然，以致于他認為殿下已經(jīng)要屈服了，而他即將立下又一個巨大的功勞。
這個功勞絕對不會遜色于當初他對未經(jīng)登記之奇物的冒險檢查，而可能成為他未來的立身之本。
“可是……”
初云抬起她高傲的頭來，凝視這人間：
“為什么我要在這其中選擇？”
斟尚一愣：
“選擇……選擇什么？”
“一個自由的人……”她說，“為什么因為有權(quán)力的人的施舍，因為有權(quán)力的人輕易地奪去了他們的自由，又重新賜予他們自由，就該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呢？”
她將手中的石子以自己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飛擲地上，頓時巖石震裂，沿著應(yīng)力脆弱的紋理向四面八方擴展，與已經(jīng)存在的紋理與縫隙聯(lián)在了一起。
懸崖上的河水，頓時滲入巖石的縫隙之中。
“又是為什么……”初云的腦海里不停地浮現(xiàn)顧川對于輿存質(zhì)問她關(guān)于侍女的事情的回答，“現(xiàn)在你向我傳遞了兩種選擇，傳遞了后果？難道這些后果，這些選擇都是天經(jīng)地義，都是必然發(fā)生的嗎？”
石子不停地落在地上。
河水早已沒過了土壤、巖石或者灌木草叢，在懸崖的邊上一滴滴地往下墜去。
斟尚本能地意識到殿下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殿下為什么不攻擊他們，但他知道殿下拒絕了提案。
于是他的臉立刻變冷了。
“傳訊兵敲響震石。其他人做好戰(zhàn)斗準備?！?p> 然后他便取出了他的奇物。
這奇物是檢查司主官歷代相承，通常叫做六根除滅。六根除滅形如長針，可藏于袖中。這奇物的功能也簡單，便是刺入人身，然后叫人入眠，轉(zhuǎn)瞬便昏迷過去。這針刺入程度較淺的，人還能做做噩夢，而一瞬間被刺入較重的，人連察覺到自己被扎了都做不到，徹底失去意識，好像記憶被刪除了一樣。
斟尚當初也是內(nèi)城公民軍事學(xué)校的一把好手，如今見狀，疾步向前，想要與初云接觸。他心中滿是憤恨，但還不敢和殿下撕破面皮，只張嘴說道：
“殿下，還請多想想呀！為了你，整個落日城都雞犬不寧呀！”
誰知初云只舉出手來，對準腳底的懸崖。這里的巖石本來就不穩(wěn)定，如今受到重壓，便更顯脆弱。
“又是為什么——”
無邊無際的看不見的空氣，猶如在皮膚間被呼吸一樣，迅速地凝聚起來，往這地上放出了匹敵“上通天風(fēng)”的氣浪，直。石頭發(fā)出連綿的震響，內(nèi)里積年的巖縫瀕臨破碎。
她說：
“你需要做這平淡無奇的一切，而不能選擇去做其他的、更多的、更奇妙的事情呢？”
斟尚還想向前，但可怕的破碎的縫隙，讓他心慌意亂地往后大跳。
只是巖石潰爛的縫隙一路通向懸崖上的河床。河床崩潰，分出支流。原本已經(jīng)泛濫的水流至此徹底決堤，與懸崖失去了最后的阻礙，順著崩潰的地勢，開始向那混黑的深處打著旋兒地、傾瀉而去。
天在震怒，水在作響。
倘若說世上的萬種生靈是一把泥巴甩下來的，那么水與土做成的群山的大洪水便是要叫一切脆弱的東西重新回歸到泥巴的狀態(tài)去。
初云便放開自己的身體，任由自己像是一根銀白色的羽毛般輕盈地、浮在無邊無際的空中，水霧浮在她的身下，而雨滴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大的巖石在她的身下，小的石塊在她的身旁。
她放開自己攫緊了的手，于是那皺濕的羽毛脫手而出，飄飄揚揚地飛入空中，與她一起在這空中飄下。
“真奇怪呀……”
她明灰色的眼睛望向天空，天空是陰沉沉的。
“仔細想想，居然會有那么多不理解的事情，呀……好像是你獻禮之后的事情……”
她微微側(cè)目，目光穿透了黑暗的深處，直看到底下正在睜眼望上面的顧川。那時，顧川正準備揭開自己的面罩。
說來，現(xiàn)在，冕下又會怎么說我呢？
按照我對“媽媽”的了解，冕下會把我打進地牢罷？
因為我變成了一個……不好的人了。
她遠眺底下如獄水球的生成，還有如獄水球里正在凝望天上的眼睛，初云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微笑來：
“現(xiàn)在，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