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風(fēng)聲鶴唳

　　就天體問題與解答組進行交談后，兩位外鄉(xiāng)人還額外交付了一部更為詳細(xì)的用于說明太陽、妖星、大氣云層等天上現(xiàn)象的紙書。

　　他們?yōu)榇说玫搅它c好處。

　　“你們所提供的天體運行現(xiàn)象的觀察記錄向我們展現(xiàn)了從所未見的景象，無疑讓我們更為接近了某種永恒不變的真理，非常感謝你們的配合?！?p>　　秭圓轉(zhuǎn)達了天體問題解答組的通知，并張開手來，露出許多類似晶體的固塊。

　　這種晶體仔細(xì)觀察，有點像提純過后的變色石，在高溫與低溫的環(huán)境下會反射出不同的光芒。它在正常齒輪人的社會里沒有任何作用，因為非精神病的齒輪人不進行一般貿(mào)易行為，但可以用于幾個齒輪人市場與大荒的其他部族進行交換。

　　其他部族都認(rèn)可齒輪人定下的某種一般等價物的標(biāo)準(zhǔn)。

　　兩人被給予這些晶塊后，就想要再度前往貿(mào)易集會，但秭圓卻告知他們說：

　　“外面起風(fēng)了。”

　　三人來到城墻的一個出口處，遠(yuǎn)眺天方。從幽靈船沒擋住的縫隙里可以見到滿天都是飛舞著的沙，猶如被風(fēng)鼓起的無邊火焰，灼燒天地上下。天空原本就昏暗，如今更是昏暗到了極點。

　　齒輪人用于修理城墻的外在筑起的臨時的浮架全都在風(fēng)中震顫，而幽靈船上剛被鏟掉的沙只一會兒就又堆積起來，成為了風(fēng)沙的一片駐地。顧川看到幽靈船上，有許多齒輪人聚集在屋子里，好像在討論什么事情，但風(fēng)太大，他聽不清楚。

　　無邊的風(fēng)聲低沉?xí)r猶如哀傷的嗚咽，高昂時則似發(fā)瘋的尖嘯。

　　迎面撲來的沙，讓少年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往回退步，問：

　　“天體問題解答組所使用的大風(fēng)洞實驗，不是能使風(fēng)暴消散嗎？”

　　在大風(fēng)洞實驗過后，大荒的夜空足以使黃道現(xiàn)象顯現(xiàn)，好像被徹底掃蕩到干干凈凈。

　　“你問我，我也無法向你做出解答……大風(fēng)洞實驗是有好幾個問題解答組共用的，但與我所屬的第十二問題無關(guān)?！憋鰣A的目光好像在望很遙遠(yuǎn)的地方，她淡漠地、無感情地說道，“我只聽博物導(dǎo)師說過，這個實驗可能是有副作用的，不能經(jīng)常開始。京垓九博士為之做了很多我們不甚清楚的工作。”

　　顧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換了個話題：

　　“我常聽你說導(dǎo)師，你們的導(dǎo)師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存在呀？”

　　秭圓回頭，望見少年人眼中純粹的好奇。

　　三人走在狹窄的小道里。最近，路上的齒輪人好像變少了，但顧川不知道他們都在哪里，興許都是出任務(wù)去了。

　　除卻精神病齒輪人們的大集會外，顧川好像從未見過其他的齒輪人們、或者說屬于正常的齒輪人們的廣場類型的空曠場所。

　　要么是特定的不允許長久居住的實驗場所，要么是小的房間，要么就是外面他們正在走的如同蟻穴般密密麻麻、縱橫交織的小路。

　　黯然的光總叫少年人擔(dān)心會不會傷害自己的視力。

　　秭圓沉默了很久，只是忽然通路從遠(yuǎn)處及今，原本只以為某種裝飾性的晶體各個放出了光明。

　　然后，她像是從中得到了某種信號，她說：

　　“導(dǎo)師是特別的……長久的存在，他們在這里存在了很久很久，可能在這座城市還沒有建設(shè)起來的最初，就已經(jīng)存在了。所有的齒輪人的零件最初都來源于導(dǎo)師們，并不屬于我們自己?！?p>　　“那這些導(dǎo)師們都在哪里呢？”

　　顧川問。

　　秭圓指向了一個發(fā)光的燈泡。顧川跟著她的手指，看到她指向了一個又一個的小的燈泡。這些類似燈泡的東西，一直整齊地嵌在墻中以及天花板中，從來沒有發(fā)過光，一度讓顧川感到這些只起了裝飾性的作用。

　　但是就是在下一瞬間，從他們最前方的拐角處的見不到的燈泡起，所有的燈泡忽然調(diào)皮地閃爍起來，明滅不定、好像音律琴鍵黑白上下的按動。光芒的閃爍，照亮了三人的全身，還有行走的其他的齒輪人們的樣子，又像極了一波波的浪濤，最遠(yuǎn)處亮起，然后及近處亮起，最遠(yuǎn)處暗下，然后他們身邊的燈泡們亮到了極點，最遠(yuǎn)處才繼續(xù)發(fā)光，而中間已黯然。

　　無邊的奔騰的光波，將他們淹沒了，讓顧川本能地遮住了眼睛。

　　“博物導(dǎo)師正在注目我們。博物導(dǎo)師無處不在?！?p>　　秭圓平靜地說。

　　她的話嚇了初云一跳。初云轉(zhuǎn)過頭去，連忙問道：

　　“這位導(dǎo)師有說什么嗎？”

　　“導(dǎo)師問，你們怎么還沒有離開？”

　　秭圓繼續(xù)向前走去，她從燈泡外殼鏡面的反射中，看到了少年人和少女自由自在的身影。

　　少年人尷尬地笑了幾聲。

　　“我們正在尋找一艘能載我們和我們所需的食物的載具，像是推車啊，或者馴化了的馱獸，你們這里的一些機器也不錯，但你們不給我們嘛——我們也要自己想辦法，就要多呆一段時間，我們也是可以幫幫你們呀！不是剛進行了一次天體問題的交流嗎？”

　　這位博物導(dǎo)師既然沒有直接驅(qū)趕他們，而只是詢問，就說明它其實沒有多少惡意，更接近于一種調(diào)侃了。

　　結(jié)果秭圓很長時間沒說話。

　　顧川看看頭頂天花板一連串排著的燈泡，又看看腳邊墻上兩側(cè)的燈泡，它們還在次第發(fā)地、波浪式地發(fā)光。

　　這說明這位“博物導(dǎo)師”可能仍未離開。

　　但秭圓突然一聲不吭，而也沒有其他的地方傳來聲音，讓顧川感到不安。

　　柔和的光的海洋淹沒了他們，他們繼續(xù)向前走，走到接近秭圓家的位置，光也仍然追著他們。

　　直到門口，秭圓突然停止腳步，轉(zhuǎn)回頭來，說：

　　“導(dǎo)師剛才問，你們?yōu)槭裁床蛔撬矣撵`船離開呢？那不是一艘很好的船嗎？”

　　“這是博物導(dǎo)師的話嗎？”

　　顧川問她，又說：

　　“幽靈船的引航燈被你們拆下來，運送到不知道哪里去了，這船也不是我們發(fā)現(xiàn)和降服的，我們沒有權(quán)利呀！”

　　眼前的齒輪人似乎沉浸在某種對于意想不到的事情的驚恐之中，她沒有回答，而是打開了門。

　　秭進正在門內(nèi)。

　　它沒有穿皮，而全身閃爍著金屬的光澤，還有齒輪在靜謐中轉(zhuǎn)動。

　　秭圓一聲不吭，似乎不是很愿意見秭進。顧川走近，問好道：

　　“你在做什么？好一段時間沒見到你啦！”

　　裸露出齒輪的秭進得意地?fù)P了揚手里的皮膚，還指了指他帶回來的一些瓶瓶罐罐，刷子、奇怪的針與筆，說：

　　“我在修我的重要的東西?！?p>　　“沒有一個專門修理皮膚的工作者嗎？”

　　秭進別扭地說：

　　“沒有修這種東西的，都是直接換新的……我不喜歡那樣?！?p>　　不知何時，燈光已經(jīng)重黯下去，

　　秭圓走向前來，以一種可怕的直率說道：

　　“這是典型的精神障礙的特征，對尋常的事物寄托非常的意愿。這種意愿，他們甚至不愿意弄清楚原因?！?p>　　秭進收起皮膚，沒好氣地冷聲質(zhì)問說：

　　“那你要向解欲導(dǎo)師舉報我嗎？”

　　“我不會那么做的，我希望你能夠主動上報你的心靈癥狀?！?p>　　秭圓說得極為認(rèn)真。

　　秭進只說：

　　“明明我們是在同一批，同一個地方誕生的，排到排在一起，我們的身體都是出自同樣的上代的手中，為什么我們會這么不一樣呢？這是不是也是個大的問題？是不是？”

　　他們的對話無疑證明了顧川的猜測。

　　這兩個編號接近的齒輪人確實是一起出生的。

　　“在第十二問題中，對性格特征的演化有過回答，這只是我們的經(jīng)歷不同罷了——但我們必須履行我們天生的職責(zé)，完成對剩余十七個問題的最終解答?！?p>　　秭圓將自己的手放在秭進的肩膀上。

　　誰知秭進一把將手打開，然后就往外跑，手碰到門的時候，還轉(zhuǎn)頭往回大聲道：

　　“我才懶得管你呢！”

　　“喂！等一下！”

　　這不是秭圓，這是顧川。顧川還有事情想和秭進商量，如今見到秭進匆匆的身影，趕緊在他背后呼叫他。但秭進抱著自己的皮膚沖出門外，很快就消失在通道深邃的黑暗里了。

　　顧川想追，就沒幾步就跟丟了，不得不原路返回。

　　室內(nèi)除了草堆，和顧川帶來的雜物，照舊什么異常也沒有。

　　秭圓毫無反應(yīng)地坐在一邊，像是睡著了。

　　但顧川知道她還沒睡，只是停止行動。他一屁股坐到草堆上，沒好氣地說道：

　　“為什么不和他溫和一點說話呢？就算你并不贊同他，也不必這樣嚴(yán)厲的吧？硬要把他趕走的吧？秭進也不會傷害你，不是嗎？”

　　顧川原本沒有期待一個回復(fù)，但他聽到了秭圓的聲音：

　　“你說得不錯，他不會傷害我，也不會傷害任何一個齒輪人?！?p>　　那時，秭圓抬起眼睛，玻璃球般的眼睛里閃爍著奇妙的光彩。她沒有在看顧川，也沒有在看初云，而是在看黑暗的深處。黑暗的深處什么也沒有，就像她曾經(jīng)用射光看到的月亮的表面，除了搖動的光，也是什么也沒有，都差不太多。

　　“但是對一定會消失的東西感到憐憫，只會徒增自己的苦痛。他的行為只會過快地將他消耗?！?p>　　她長久地凝視黑暗，在這狹小的室內(nèi)的黑暗里，她會感覺到溫暖。

　　秭圓的話讓顧川猛地一顫，坐不住了：

　　“你也有、你也有你口中的精神障礙的癥狀，是不是？是不是？”

　　可是秭圓這時什么也不回答了，她沉靜地像是睡了。顧川以為她已經(jīng)不想說話了，拉著初云準(zhǔn)備繼續(xù)找秭進。博物導(dǎo)師的話，助推了他一把，讓他下定決心，想要從秭進、京垓和獅子頭齒輪人的手里拿到幽靈船完整的使用權(quán)，把引航燈重新裝回船上。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超大型的奇物。

　　只是……

　　“不知道秭進會去哪里？”

　　顧川有些苦悶地說道。

　　初云剛要講她的想法，他們身后一角、長久沉默的秭圓突然開口了：

　　“你們要找秭進的話，應(yīng)該去看看精神病們藏在下面的大廣場。秭進應(yīng)該知道引航燈被放在什么地方?！?p>　　這也是初云的想法。

　　有人說了，她就不多提了。

　　顧川也認(rèn)可這個猜測，但他剛剛一腳邁出門外，突然停步轉(zhuǎn)頭，看向秭圓反射著冷光的齒輪表面，說：

　　“你有沒有想過做其他的事情？”

　　秭圓保持緘默。

　　等到顧川即將把門蓋上的時候，他才聽到秭圓在門合上的陰影中好像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我身上的每一個零件都浸透了期望，只有完成了期望，我們才能離開?！?p>　　那時候，剛巧就是秭進所說的寓宇導(dǎo)師會休眠的六分之一個標(biāo)準(zhǔn)時。

　　他們坐入廂房，隨著永恒齒輪的運轉(zhuǎn)，往下抵達精神病們的廣場。

　　廣場上，各種各樣的腦袋、人皮或者玻璃，乃至于腦袋上冒出的蒸汽纏繞著在穹頂化為云霧。這是顧川隔了許久第二次來到這里，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齒輪人前所未有地增多了，氣氛卻和原來不太一樣了。

　　他拉著初云的手在人縫里穿行。他發(fā)現(xiàn)地球儀腦袋的齒輪人已經(jīng)不再對人的未來做出預(yù)言，而宣稱月球的飛蛾即將滅世的貓頭鷹齒輪人一聲不吭，淹沒在人群之中。

　　倒是那長眠的攤販照舊在等待著那月球之上的飛蛾下降大荒，將一切凍結(jié)。

　　原本的廣場空間，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思想與言論在這里像是聲音的海洋，每個地方都在使勁，每個人都在努力說服他人，沒有人有一個共同的使命，沒有人在維持秩序，所有的人都在爭執(zhí)，甚至斗毆。

　　但現(xiàn)在，這些精神病齒輪人的聲音都減小了，好像所有的精神病的齒輪人都在等待著什么。

　　這種等待讓初云感到不安。

　　十七個藏在墻里的摩天輪從十七個問題王國不停地送來越來越多的齒輪人，他們以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披著各種各樣的皮，熙熙攘攘地來到這里，而等待著什么。

　　顧川也不管，只想盡快找到秭進，然后離開這里。

　　他們在靠近那間小屋子的時候，聽到了秭進格外洪亮的聲音：“一定要這么做嗎？我有點害怕……”

　　“別怕，孩子……”那是京垓的聲音，“導(dǎo)師們是很緩慢的，它們在制造我們的過程中，已經(jīng)把自己拆得差不多了。”

　　“可是，導(dǎo)師們清楚一切?！?p>　　“不，它們不清楚！它們也沒能解答那些問題不是嗎？”京垓冷笑道，開始細(xì)數(shù)，“月亮是怎么運行的，我們?yōu)槭裁磿兂蛇@樣？我們能選擇做什么？我們的未來會變得怎么樣？我們?yōu)槭裁磿谜Z言溝通？想象與現(xiàn)實的邊界又在哪里？……呵呵，它們甚至不能提出一個準(zhǔn)確無誤的問?！?p>　　秭進好像還是很猶豫，但京垓卻更耐心了，他已經(jīng)等待了很久，再等待多久都無所謂：

　　“別怕，一切都交給我，好嗎？只要按我說的去做，如果出了事，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的懲罰?，F(xiàn)在，有朋友來了，先要安置他們。”

　　顧川和初云知道他們被發(fā)現(xiàn)了。

　　他們大大方方地現(xiàn)身，京垓和秭進坐在一張小桌子的兩旁，望向他們。顧川問起關(guān)于幽靈船借用的事情。

　　初云不著痕跡地掃視屋內(nèi)。

　　她看到這里密密麻麻站滿了各不相同的齒輪人。各不相同的腦袋互相遮掩，看不清晰。初云也不認(rèn)識，只是其中有一個望遠(yuǎn)鏡筒，鏡筒里十幾個透鏡正在懸浮，放射出五顏六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