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對立
孤獨的上弦月始終隱沒在風暴的背后??裨甑纳硥m依舊不停撲砸在兩個異鄉(xiāng)旅客的身上。
在他們的眼前,走向窮途的齒輪人的姿態(tài)早已稱不上人形,只能說是直立的蜘蛛野獸。原本優(yōu)雅從容的求知者已經(jīng)死去,如今只剩一張腹部可怕的大口重復地吼叫道:
“你們?nèi)菒牢伊??!?p> 它一步一步向兩人逼近。
失神落魄的少年人在這時沉默到了可怕的境地,他一言不發(fā),只有一雙被風沙磨礪的黑色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鏡筒人,好像已經(jīng)完全忘卻了剛才秭圓的事情。
這種狀態(tài)反倒讓初云感覺到他憤怒到了極點。但到底是為了什么事情憤怒,她就想不明白了,或許都有吧。
鏡筒則在鏡筒人的腦袋上微微搖晃,鎖定他們的方位。它雖然在發(fā)怒,但仍知道眼前的兩人并非是毫無反抗之力的。
顧川輕輕地喘出一口氣,好紓解剛才長途奔跑連綿的苦痛。而他的腹部,并不屬于他的發(fā)熱的器官好像正在不停涌出暖流,浸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至他的雙手冒出一股煙氣,散入天地。
龍心角被他攫緊在手中,像是刺客手持的武器,閃著冷峻的光芒。
初云站在他的身邊,略微靠前。初云知道她雖然從鏡筒中感受到了威脅,但絕不至于死,唯一的問題在于,她并沒有保護別人的余力。
這是她的經(jīng)驗與能力都所缺乏的。
她的目光也全在鏡筒人的身上,在鏡筒人說話的時候,她看到鏡筒人的身后,有其他的齒輪人正在過來。
“那是誰?”
鏡筒人身上大片大片裸露的機械器官隨著里面密密麻麻的齒輪結(jié)構(gòu)一起急遽地轉(zhuǎn)動。那時,他好像透過別的方法,感應到了身后的齒輪人的存在,身前的大口笑意盈盈。
“哈哈,這你們還意識不到嗎?我們是團結(jié)的,無比團結(jié)的。我的同伴即將到來,和我一起將你們審判?!?p> 顧川聞言,往后退了一步。隨著腿腳的移位,在邊緣稀稀疏疏積攢的沙粒便被掃出城墻的位置,向著空中,向著地下,消失在茫茫沙海中了。
鏡筒人的手段無非兩種。
一是依靠自身機械的蠻力進行格斗,二就是那能發(fā)光的鏡筒。前者他們不懼怕,后者,則要找準鏡筒人因之僵直的瞬間。
在上一次的作戰(zhàn)中,鏡筒人的應對毫無疑問地證明了鏡筒發(fā)光的瞬間,他確是在視野盲區(qū)和僵直之中。
他的心中早有一個計劃的藍圖,問題在于其他的齒輪人會怎么做。顧川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鏡筒人身后的齒輪人。
那是他少數(shù)熟悉的齒輪人中的一個。
獅子頭的齒輪人·載弍。
他會做什么,又是否像鏡筒人一樣,身上安裝了異常的奇物,都是無法預料的事情。
而鏡筒人已經(jīng)走到了他最安適的距離。
“是否感到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絕路?別怕,外鄉(xiāng)人們,你們將要面對的恐怖,現(xiàn)在還只是一個開始?!?p> 它深知有同伴在后,就無需防備自己的視角盲區(qū),于是全身的機械都全力發(fā)動,像是蟲豸的多足多手在空中揮舞。
顧川和初云始終一聲不吭,對他的話語不作任何回答。這讓它感到無聊,更感到一種侮辱性的輕蔑。它所治理下的齒輪人沒有任何一個敢這樣對它的,所有的齒輪人都會對它做出回答。而它本以為能看到更有趣的表情,猶如當初它所見到的被第十二問題組指定滅絕的異族。在那片火海之中,那群長相酷似身前的兩人的異族所露出的驚駭與恐怖,是如今的它經(jīng)常會回想起來的歡快。
“在定位我們了?!?p> 初云用落日城語言快速地小聲地提醒。
“我知道……”
顧川提起一口氣,雙眼盯緊那十幾片透鏡的運動。在透鏡逐步匯集到同一個方向時,那鏡筒便會,且已經(jīng)在……再度地、向身前的人們放射破滅的光線。
光線射出的瞬間,兩人一起往后卻步,在鏡筒人抵達視覺盲區(qū)的同時,徑直退到懸崖以外,使自己的身體頓然失重,向下飛陷。然后他們便用雙手抓住城墻的邊緣,接著放手,等鎖定各自倚靠的部件的位置時,全身側(cè)蕩,猶如壁虎般趴在崎嶇不平的城墻間。
這種狀態(tài)不能持久,他們也不可能在忽視鏡筒人動作的同時,直接往下走,那樣只會成為鏡筒人的目標。
兩個人在城墻邊緣攀爬,連續(xù)運動。
果不其然,那可怕的奇物從不姑息,先是直射風云地面,激蕩塵沙,然后便直直地橫掃過來,硬是將洞口城墻打出一個冒煙的缺口來。這時,京垓九已經(jīng)恢復視覺,看到兩個異鄉(xiāng)人不在。這冷酷的野獸便曉得他們是往城墻攀爬去了。
它發(fā)出一聲輕蔑的笑。
“可你們知道嗎?現(xiàn)在沒有天青金的阻擋,于我而言,這全部的空間都是空白的……”
隨著笑聲,光線毫無保留地炸穿城墻,從建筑內(nèi)體一路橫穿,蒸發(fā)了不計其數(shù)的齒輪機械,然后筆直地穿入塵墻,足在那自然最為兇猛的風暴中留下一個深邃的洞口。
獅子頭齒輪人這時走來。鏡筒人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載弍,幫我鎖定他們的位置,我要將他們一一狙殺?!?p> 話音才落,他又照向另一個他的感知器官認為是可能的方位。于是由不知名金屬造成的物質(zhì)頓時如雪消霧散,了無痕跡。片刻過后,射線的余光方才裊裊照耀內(nèi)外。
至于無邊無際的風暴也隨之發(fā)生出乎尋常的擺蕩,從而吹向不同的方向。
恐怖的回蕩,猶如山谷之間重重疊疊的回響。
但載弍沒有給鏡筒人任何的回答,只是用他外接了另一只機械手的手輕悄悄地放在了鏡筒人的肩膀上。
在鏡筒人的肩膀上,菌群正在肆無忌憚地生長。但鏡筒人毫無畏懼,它早在手上涂抹過克制這種菌群的油。它頗為不耐煩地停止射擊,腦袋發(fā)生一百八十度的彎轉(zhuǎn),看向載弍。
“我在處理這座城市里的危害因素,你在做什么?載弍。還是說,京垓真把他們當什么好的朋友,不愿意叫我這么做嗎?別忘了……”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說,“我和京垓是同一序列的。他是零,而我是九。剩余的八人早已經(jīng)自我拆解了?!?p> 載弍好像沒有聽懂京垓九的暗示。
這獅子頭的齒輪人恭恭敬敬地說道:
“不是這樣的,九大人。京垓大人說了,你做的事情,他并不討厭,相反,欣然同意?!?p> “那你還愣著干什么,我需要你的力量。”
它冷淡地說。
那時,正在等待京垓九對墻穿透射擊的兩人久見無果,小心翼翼地在洞穴的邊緣探出一個頭。
他們聽到獅子頭齒輪人的聲調(diào)沉靜嚴肅到可怕,做出了新的齒輪人的社會對京垓九的判決。
“但是京垓他同時說,你做得實在是太難看了,九?!?p> 京垓九本能地做出了防衛(wèi)的姿態(tài)。
但那時已經(jīng)來不及,獅子頭齒輪人的另一只手徑直刺穿鏡筒人的腹部,來不及反應的鏡筒人只能全身一僵,接著體內(nèi)的某個部件發(fā)出破碎的尖銳的響聲。于是他再也不能說話了。
它不可置信地望向載弍依舊平靜的臉龐,甚至看到那獅子頭上的幾根胡須輕輕地隨風飄蕩。它的鏡筒腦袋還艱難地想要轉(zhuǎn)彎,或許是想要給載弍一擊,可很快由于脖子機關(guān)不再運動,而固定在原地,徒留下作為奇物的透鏡兀自閃耀。
而它全身的機械與齒輪都在浮搖,仿佛還在掙扎,其中最大的一根從他的體內(nèi)彈出的鐵針,幾乎已經(jīng)要打到載弍的頭上了。
但載弍并不說話,只沉默地把那根鐵針彈開。然后,便連續(xù)退了幾步,靜靜等待眠菌的發(fā)作。
外接機械手上也涂有一種物質(zhì),這種物質(zhì)會與鏡筒人身上涂抹的抵抗涂層發(fā)生連鎖式的揮發(fā)反應。
這窮兇至極的野獸竟在顧川和初云都沒有料到的情況下,重重地摔倒在地面,身上的零件稀里嘩啦地發(fā)出不再優(yōu)美的聲響。
死不瞑目。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少年男女更加迷惑齒輪人的行為,直到他們聽到載弍的一句話:
“過來吧,現(xiàn)在沒事了。還是說,你們準備再被埋進沙子里?這次塵墻的規(guī)模是更大的?!?p> 兩個人從墻壁邊緣爬了上來。初云撐著顧川的身子,帶著他慢悠悠地走在獅子頭齒輪人的身后。獅子頭齒輪人用外接機械手拖著京垓九的尸體。顧川問道:
“你們把導師殺死了?”
獅子頭齒輪人一頓,好一會兒才低聲答道:
“或許是的吧。”
“他做得太差了,是什么意思?”
“在廣場上,我們所有被打為精神病的同胞都有約定,不能大肆破壞城市。這座城市是我們的家園,哪怕出了事,也要保持完整呀!”
“對……對……”
顧川迷迷糊糊地應和道。
“但是,京垓九,九違背了這一約定,他做得不好,他破壞了很多地方,要受到……懲罰?!?p> 一路上,盡是那場追逐戰(zhàn)中引起的破壞與火花。
蒸發(fā)的物質(zhì)與碎裂的機構(gòu)鋪了一地的狼藉。
“原來如此……”
聽到這里的顧川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再也支撐不住,靠在初云身上,聞著發(fā)絲間的清香,倦怠地合上了雙眼,只任由自己麻木的雙腿繼續(xù)走路了。
初云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關(guān)鍵信息:
“懲罰,原來,解答城里有過嗎?”
“沒有……不,有,但很少?!?p> 載弍那時站住了。初云帶著顧川走過他的身邊。他幽深深邃的眼珠子看向比他更不猶豫地走向前去的兩人很一會兒。他說:
“被打為精神障礙患者就是最大的懲罰?!?p> “和一般的齒輪人有什么不同?”
走在前頭的初云繼續(xù)問。
“他們會被剝奪置信權(quán),他們說的話,將不被認為是可信的。他們的一切動作都會被懷疑。等到他們走向生命盡頭時,即刻拆解?!?p> 聽到這里的顧川,在迷蒙中抖了抖,步子變了一下。
“這倒是不錯的?!?p> 初云不放在心上地講道。大多數(shù)事情,她都覺得不錯。
“那現(xiàn)在呢?”
“京垓說,九,需要長久的睡眠。”
載弍艱難地答道。
初云沒回話,齒輪人的事情和她已經(jīng)沒多少聯(lián)系了。她現(xiàn)在在想的全是幽靈船的事情,還有秭圓坐著幽靈船獨自逃走的事情,這讓她有些奇妙的煩躁。
跟在初云身后的載弍卻在沉默片刻,求問道:
“請問,你們的城市的懲罰是什么樣子的?”
初云說:
“這有很多哩……你們所說的剝奪置信權(quán),我們應該稱之為,唔,不能再擔任任何重要職務。拆解,是死嗎?那也是有的,也有比方說割掉耳朵,或者打斷雙腿這樣的殘刑,也有剝奪所有財產(chǎn)的刑罰,不過歸根結(jié)底,都是從人身上奪走一些東西。”
“哦,殘刑……原來你們叫殘刑。”
載弍像犯錯的孩子一樣低下灰黃色的獅子頭,胡須也都垂下:
“那我們和你們一樣了,都是一樣的了……”
“什么意思?”
聽到這里,少年人打了個激靈,猛地驚醒了,問道。
“我們也有殘刑了?!?p> 載弍失神落魄地說道。
京垓在分道之前,和他說要從九的身上,將射光取下來,這是作為對九的懲罰。但這種懲罰,是解答城里前所未有的,讓載弍感到恐懼。
但他不敢違背這一命令。
盡管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他突然不敢違抗了。他說:
“好的,京垓。”
沙暴塵墻一路涌過齒輪人之城,呼呼的風聲終日不絕。
值得一提的是,齒輪人們的內(nèi)亂并沒有結(jié)束。
顧川和初云在原本秭圓的房間里休息過后,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生物問題區(qū)域的齒輪人們神色匆匆。
顧川已經(jīng)不想繼續(xù)在解答城里逗留,他和初云把他們的背包都整理好過后,就叫在生物問題區(qū)域徘徊的載弍,說要找秭進和京垓辭別。
“你們這么快就要進行下一場旅行了嗎?”
載弍的驚訝是顧川不能理解的。少年人說:
“時間不等人呀,我們的壽命也是有限的……哈哈,就是要在短暫的生命之中,做最多的事情的想法。”
何況現(xiàn)在的齒輪人之城,讓他們感到陌生而危險。
載弍沉默地不說話,給他們指出了一條道路。
他們再見到京垓的時候,這沒有頭沒有臉,只有雙角的齒輪人正站在一條巷道的入口處,指揮其余的齒輪人,對巷道進行封鎖作戰(zhàn)。
因為這條巷道里,有負隅頑抗,決意要恢復導師們的存在的齒輪人們。
縱然誰都知曉已經(jīng)不再可能回到原本的模樣。
導師們是否能被恢復,也沒齒輪人知道。
但它們始終聲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不正確的,而過去才是好的。至于他們曾經(jīng)決心要解答的十七個問題,如今已經(jīng)沒有齒輪人在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