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人導師(上)
海歡快了。水車與水帆在無邊際的水中伸直了自己的身體,開始帶著它們背上的船一起掙扎。而船一路上浮,翻起數(shù)不清的泡沫與昏暗的浪,直至水的中央。
而原本站在船上的石中人沒有幾個能在短時間內(nèi)飛奔數(shù)百上千米,只能眼睜睜看著頭頂水滴的落下,任由自己的身體沒入浪里,被水包圍。干燥世界的居民已經(jīng)忘卻了他們的先祖或者他們自己就曾經(jīng)擁抱過的河流海洋,他們在水中瘋狂地撲打,在驚慌中不顧死活地想要躍出水面。
這來自幽冥的海則只是繼續(xù)托舉它最愛的能發(fā)光的船,往前移動。水不是靜止的,水是流動的,聚成一團的水,在瓊丘,和聚成一團的土一樣,都能起飛。
石礫在它的周圍慢悠悠地旋轉(zhuǎn),像是一片灰蒙蒙的煙霧。海面的水珠被石中人彈起,不時會迸入陽光的底下。周遭的氣壓被海壓低,吹起颯颯的風響。
船動蕩了好一會兒,才重回靜謐。
夢生的心靈依舊懵懂而純澈。少年人拍了拍窗,窗外的夢生則繼續(xù)撲了撲水。
子母物質(zhì)的震動已然回復到無序的狀態(tài)。船中的少年人用望遠鏡看向天方遙遠的一角。那里有一塊沒什么特點的不規(guī)則陸地。陸地上長滿了紫草,紫草里有兩個小點,是載弍和浮在他身邊的小齒輪機。
“你們是什么時候逃出來的呀?”
他在確認伙伴位置的同時,自言自語道。
獅子平靜地等待先行救援的夢生載著船來到這里。盡管距離遙遠,但載弍能猜到這時顧川的疑惑。它同樣自言自語道:
“一切都很漫長?!?p> 并且,基于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他認為現(xiàn)在的瓊丘的情況,可能即將要比他所熟知的解答城變故更為可怕。
黑長老龍被刺重創(chuàng)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布紫,而那時,異龍殘黨早已對布紫平叛軍取得全面勝利。隨之,天挺與天滿與另一受創(chuàng)的長老龍的教軍和征召軍合流,直接發(fā)動全面叛亂。他們當即組成統(tǒng)一部隊,準備進犯火路邊境,劍指懸圃。
異龍們得到了各地村民的擁護,被驅(qū)逐出懸圃的異龍能夠借此回歸族系自然歡呼。屬于人系的村民則認為接受異龍的領導是天經(jīng)地義。人系的能力與異龍不同,他們可以使用更精巧的武器,可以承擔大批量的挖掘、地底建筑、或者破壞地底建筑的工作。隨著叛亂范圍的進一步擴大,優(yōu)秀的人才也自動地涌現(xiàn)了。
也就是那時,載弍對于那條蛇樣的天挺侯來講,徹底失去了價值。
他雖然為蛇做過一些工作,但并不關(guān)鍵。等到有人可以替換后,就自然而然被遣返圓柱形島,重新與其他的探索客作伴。
探索客們接著交流他們在各種太陽底下的事情,而他則從蛇的口中聽聞懸圃的事。蛇覲見了長老龍,隨后,在離開前對他說:
“也許你和你的同伴可以從容離開的日子不遠了。”
載弍便順從蛇的、露出了點期冀的表情來。
蛇心滿意足地奔赴前線。
獅子則落在原地,靜靜感受他藏在身體齒輪縫隙里正在有規(guī)律震動的子母物質(zhì)。
這一信號是年輕人回不來的意思。
載弍在洞穴的黑暗里靜靜地歇息了。
據(jù)點內(nèi)部,人員三換,沒有任何薄弱的時機。載弍被要求承擔清掃的任務。他乖乖地做了,然后他從地面上看到些痕跡來。這些痕跡,在發(fā)光石環(huán)境下根本看不到,只能用手觸摸。
這些巖石上的痕跡存在于多個外鄉(xiāng)人被安置的房間中,他用手觸摸了下,是別種的語言。載弍理解不了。
但有一個部分他好像是能理解的。
那是整個地下村落的路線圖。
載弍就知道這群獸皮人、榴蓮人、沒有毛的肉做的人或者其他什么樣子的接近人形的人在商量什么了。
他默默清掃,同時小心地在他們的路線圖里,加進了自己所在的房間。
第二天,小個子尋水就找他來聊天了。
探索客們的數(shù)量已經(jīng)不再增多,瓊丘的硝煙氣息勸退了幽冥以外所有方向的探索客。而幽冥數(shù)百代未必有一代能有一次動靜。
而困在這里的探索客面色皆如土色。尋水滿頭滿臉都是傷痕,走起路來也是踉踉蹌蹌。他說的是瓊丘語,卻做了許多重暗喻,把逃走說成吃飯,把路線講成日峽的餐點,和載弍開始講自己故鄉(xiāng)的美食,又講:
“你到外面去怎么又回來了?還留在這兒了?!?p> “沒用處了就回來了。”
載弍說。
尋水聞言嘆息,拍了拍載弍的肩膀。他說這里主要的青壯年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留下的只有銀長老龍、照顧銀長老龍的幾位教軍,其余的都是老弱病殘。老弱病殘沒有軍事訓練,腦子混混沌沌,說話都說不清,自然不可能對他們的行為處處留意。
因此,膽大的逃犯便升起些脫獄的想法來。
這群探索客能跋山涉水來到瓊丘,哪個能是沒點本事的?只是探索客們先前懼怕諸異龍心靈語的威力,不敢輕掠鋒芒罷了。
如今異龍不在,他們都是敢冒險的。
統(tǒng)一在一起的逃犯們并不準備走大路,而是要自己挖出一條小的隧道通往外頭。路線圖其實不是路線圖,而是障礙示警圖。這是他們害怕把自己的小道挖通道大路上。
至于通往外頭以后該怎么做,逃犯們就沒有個統(tǒng)一說法。有的人準備奔赴懸圃,專注于瓊丘的旅行。有的沒仔細想過,只是忍受不了處處受人制約的生活,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憧憬。
而有的則目標明確,譬如尋水,是為了尋求一個能夠接納他和他的族人的水草豐茂之地。
再譬如新加入他們的載弍,單純是為了和顧川匯合而已。
等到載弍加入后,他們已經(jīng)做好萬全準備了。
逃跑的當日,他們甚至有些浪漫的心情,彼此之間感覺都親如兄弟,互相擁抱、親吻,熱淚盈眶,有的還決定從此往后結(jié)為同伴、一起行動了。
但是他們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
第一是挖掘隧道的行為,使得地下村莊內(nèi)部的重心發(fā)生了轉(zhuǎn)移。這一點轉(zhuǎn)移常人感知不到,都是接近漂浮的狀態(tài)。只是那時,還有一只……唯一的一只可怕的、敏銳的存在。
受創(chuàng)的銀長老龍對此一清二楚。
世間一切細微的變化,只要落在它的身上,它就一定曉得。
第二個錯誤,逃犯們早意識得到但沒法子的。在圓柱形島附近的陸地有一個滿滿當當都是人的軍營。
“可成年人不是都已經(jīng)奔赴了戰(zhàn)場嗎?”
晨光中的紫草猶如一片絢爛的汪洋。汪洋的頭頂是兵員舉起的威嚇的旗幟。
尋水一邊跑,一邊失措地說:
“不是還有兒童嗎?大家伙?!?p> “確實?!?p> 前一個錯誤叫他們被暴露,而后一個錯誤則使他們低估了留駐人員的力量。在他們出逃的夜晚,童子軍與他們展開了一場兇猛的追逐戰(zhàn)。
為了獲得更多的籌碼,殘黨的兵營早已征召了鄰近村落的兒童作為預備軍隊進行訓練,訓練內(nèi)容主要是工程,但也有斗毆。那群受過教軍訓練的兒童行動起來甚至要比成年人更為輕便,利用懸索在陸地與陸地之間移動,飛也似的迅猛。同伴受傷了,他們居然不害怕。但若是有逃犯受傷或致死了,一定會有大吼大叫狂喜踴躍的家伙。
探索客見慣了兇悍的人系,習以為常。在原始的部族中,全民皆兵不是妄言,非如此,不能在獸群底下存活。他們在紫草中逃竄時只恨自己沒估量到這一點。
但齒輪人的社會里不是這樣的。
糾纏到了后頭,原本說是親如兄弟的只想跑得更往前一點,原本互相吹捧互相干得好的,已大聲地互相辱罵起來。
載弍與尋水跑在一起走錯了路,尋水拉起弓箭想要反擊童子軍,結(jié)果沒有一箭射中對面。
童子軍那頭笑道:
“那東西是我們的,不會傷害我們?!?p> 他們的懸索折斷,已經(jīng)被逼入絕境??删驮谀菚r,載弍看到了陽光奇異的反射和腳底一團朦朧的陰影。
那是夢生水母。
死或生號被抓走后,夢生一直在瓊丘徘徊,它想要尋找少年人,卻與少年人擦肩而過。它在空中漂浮,許多空氣中的水份或天上漏下來的雨被它吸入體內(nèi),它便越變越大,逼近甚至可能超過了它的上上一代了。
它的上一代則是發(fā)育不完全的。
至于小齒輪機,就裹著防水袋,在夢生水母的體內(nèi)朝著載弍嘰嘰喳喳,幾乎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夢生沖擊了陸地。載弍與尋水、還有周遭幾個逃犯一起被夢生裹入了體內(nèi)。
然后,水球就在童子軍的面前,悠悠地飄走了。
“這就是那空中的湖嗎?”
載弍幫助尋水等幾人在夢生的邊緣露出一個腦袋來。尋水的面色失落:
“可這樣是不行的?!?p> “什么不行?”
尋水不停地搖頭:
“這樣的湖,不是人能居住的,它會飄,它會飄走,而我,我的族人是習慣于長久地住在一個地方的……不可能隨著這水球一起飄,也沒辦法在這水球里呼吸,我得走……尋找其他的水?!?p> “你要找什么樣子的水呢?”
載弍問。
尋水憧憬地說道:
“我要找的水呀……它應是清澈的,波光粼粼的,而且絕不是地底巖石縫隙里,一定要是裸露的!但它嘗起來呀,一定要有種淡薄的甜蜜的味道,就像我族那已經(jīng)干涸的巖心里的水一樣。而水的旁邊,最好,最好是要有遍野的草浪,每時每刻都輕輕地、在溫柔的風中搖晃?!?p> 載弍心想原來這人是嫌棄夢生喝起來沒味道。他本就沒有挽留的意思,尋水與其他逃犯被夢生在擦過另一塊陸地時便落下了。
他們很快消失在瓊丘的遠方。
至于獅子,則回想起蛇對年輕人說過的通往懸圃之路,他開始尋找年輕人的足跡。
靠著那石頭里的信號,相信彼此終有重逢的一天。
直至如今,世間一對兒女,獅子、齒輪,船與水再度碰到了一起。而之后的事情還待到之后來說。
地母殼的表面坑坑洼洼,夢生飄在空中,石中人就再不是有利的了。
那時,初云仍迷惑地望著幽深的水外,石中人的影子還有異龍的存在。至于年輕人,他的心思則非常明確,那就是帶上載弍和小齒輪機一起先脫離這一片戰(zhàn)場,然后永遠不要再與異龍相見。
“最近的龍戰(zhàn)艦在哪里?”
地井之下,黑長老龍平靜地問道。
朝老說:
“在火路的邊鎮(zhèn),離這里有一段距離?!?p> “叫了嗎?”
“先前就叫了?!?p> “這點,你做得不錯。”
黑長老龍說完,拖著自己比平時更長得多的身體往前走了。
在過去被視為丑陋的軀殼已被絀流一分為二。它由其他的肉填充了這一部分,從而強制將被絀流分開的上身與下身縫合。
八種敗相已變成了九種敗相,它的力量還留存多少也是兩說。
朝老不由得感到擔憂。
黑長老龍對于維系懸圃內(nèi)部的平衡是重要的一方,也是石中人一直以來的依仗。他伸手道:
“議長,你不必親自動身,我立刻安排眾人合圍?!?p> “石中人,你們做不到?!焙陂L老龍振動了自己的翅膀,狂風從大地的隙間騰起它的身體,它發(fā)出了一陣低沉的笑,“吹噓做不到的事情糊弄長官,可是會叫長官惱怒的。這一套手段還是去哄議會里的年輕人開心罷?!?p> 朝老愣在原地,他想起了在懸圃之中流傳的小道傳聞。
據(jù)說黑長老龍在登基為長老龍以前,與其他的長老龍的來歷都不甚相同。它是異龍之中最為卓越的戰(zhàn)士。
大風在陸地之間發(fā)著澎湃的呻吟,初晨的日光照耀在龍的翅膀上。
船里依靠龍心角掌舵的年輕人遠遠望見黑長老龍重新飛至半空,立在群陸之間。
“它要做什么?會是某種可怕的奇物嗎?”
顧川不敢任何放松。
莫名其妙的破壞的光線,或是突然引起的強風,乃至于像無定性球那樣超物理的現(xiàn)象都有可能。對于支配了瓊丘全境的異龍王朝的主人,收集任何等級的奇物都不過分。
“因此,我們要先發(fā)致人——射光!”
死或生號貼在夢生皮膚的邊緣,筆直的光線徑直穿破了夢生的水層,朝著黑長老龍而去。
但黑長老龍只是張開翅膀,既無古怪的遠程攻擊性的力量,也好像沒有掀起物理的奇異,它從空中讓過光芒,然后自在地沿著光芒俯沖而下,仿佛沿著滑梯沖下的孩子。
那一瞬間,與一切敗相沒有關(guān)系的,單純的、至極優(yōu)美的體態(tài),與全然符合動力學的身姿徑直劃破了天空。
只短暫的瞬間,仿佛雄鷹擊水,這可怕的異龍已撞入夢生的體內(nèi),在那瞬間所迸裂的力道足足在夢生的表面吹起數(shù)十米的海浪,水滴彌漫,四散空中,閃爍虹光。
夢生的內(nèi)里同步激流踴躍,水車與水帆同時掙扎,死或生號便在暗流拉鋸中被迫擺蕩,仿佛暴風雨中的小船。
至于異龍的身軀則全然沒入水中。
它沒有任何的不適,在夢生之中,猶如巨鯨吸進千斤的水,然后吐氣,便吹出百米的暗浪。
可怕震蕩的聲音不絕于耳。顧川溝通夢生,叫之旋轉(zhuǎn),來以離心力將死或生號恢復穩(wěn)定。
隨后,他抓著欄桿,愣愣地看向窗外。
窗外是游曳中的黑長老龍,還有它渾濁的雙眼與平淡的目光。
它沒有別的武器,有的只是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的異龍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