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太極
瓊丘是立體的。
懸圃在瓊丘的頂端,而地井的最高處則已超過懸圃的穹蓋,立于無所住的空中。來自遙遠世界的探索客們在瓊丘的旅行即將結(jié)束,不過在那之前,還需要再講講他們剛剛離開的那塊行將飛升的陸地里所發(fā)生的最后的事情。
那時的陸地仍在飛升,與地井發(fā)出不停的嘎吱喀嚓的細響。
石中人們就在這樣的陸地中繼續(xù)探索,并且他們的探索與他們預(yù)料的一樣,就像一張逐漸收攏的網(wǎng),已然抓到了黑長老龍的命運。從結(jié)果來看,最后的黑長老龍所在和石中人的一般猜想相似。它的全身徹底淹沒于一片亂石殘垣,與外部沒有任何相連的縫隙。換而言之,想要走路去抓黑長老龍是不可能的,必須要挖出一條路來。
而石中人們早已做好了準備,因此一直在挖,挖到如今。在他們下地之前,他們就將整座陸地按面積分割為若干個小塊。其中含有地井建筑群的地塊較大,因為地井建筑群空隙較多,非常容易確認黑長老龍的行蹤。而非地井建筑群的純巖土部分的地塊則較小,因為幾乎沒有空隙,想要找到黑長老龍是需要確實的開鑿的。
每個小隊負責(zé)一個小塊,石中人的準備非常充分。年輕人們所吃到的炸藥不是別的,正是他們使用的地底定向爆破的手段。炸藥爆破被用于強行清理出一片有限空間。不過爆破不能連續(xù)使用,因為會引發(fā)大面積的坍塌。同時為了預(yù)防坍塌,石中人們會在新開辟的空間里制造臨時支撐。等支撐做完了,他們便開始用小鏟子開挖,挖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來探尋黑長老龍可能的一切蹤跡。
黑長老龍的身體很大,再怎么藏,也不可能在這種地毯式的挖掘中徹底藏去自己的身體。
在流亡客們大闖大鬧之前,指揮官便收到消息,離開了天窗的底下,前往報信者所指示的地塊。在那區(qū)域的小道里,挖掘者讓開身體,將埋在巖石里的角質(zhì)物給指揮官看。
當(dāng)時,負責(zé)這區(qū)域的中隊隊長說:
“長官,靠后一點比較好吧?”
指揮官回答道:
“不用擔(dān)心我,我對這頭龍熟得很?!?p> 他大膽地走向前去,低下自己的頭,摸了摸巖石底下的那塊東西,已然了明這角質(zhì)物的來歷。
“這是黑長老龍長在翅膀上的爪子。你們做得不錯,不用繼續(xù)挖了。你則去通知其他隊長,計劃進入下一階段了?!?p> 挖到爪子已經(jīng)是揪住了黑長老龍的小辮子,不論它是生是死,是強是弱,成功已近在眼前。
于是在流亡客們大闖大鬧的時間段內(nèi),真正重要的、且有能力的石中人已來到指揮官的周旁,開始準備若干種用于制服長老龍的儀式。新舊王朝交替的戰(zhàn)爭里,石中人始終是鎮(zhèn)殺長老龍的主力。他們對每一位長老龍的情形都一清二楚。
盡管黑長老龍站立在人系的這一邊,但黑長老龍的封殺方案早已完成,始終妥善地保管在過目者的腦海深處。
等到所有布置齊全后,后勤隊員便將數(shù)十個天青金做成的匣子從箱子里取出并一字排開在準備爆破的巖石表面。指揮官抬手,石中人在遠處牽線,使這些小盒打開。盒子里所藏著的珍物·一種奇異的木頭從傾斜的盒中翻出與巖石相觸,只一小會,石頭與木頭便一起冒出白色的煙氣。
轉(zhuǎn)目之時,千萬年的巖石融解,化為重水,盈滿半個洞窟。
煙霧裊裊,騰在巖頂,異龍的輪廓與全身便是在霧里緩緩浮現(xiàn)的。等到迷霧開豁,人們便清楚地看到重水流過了這頭異龍的體內(nèi),并從它身上十幾個窟窿里如瀑布般流出,發(fā)出溪流山澗的潑水聲,匯聚在地,繼而起潮至指揮官的腳下。
石中人的指揮官踩在這介于固態(tài)與液態(tài)之間的重水之上,面色沉穩(wěn),放眼張望身前。
縫合的斷軀重新開裂,情報上所說的切割自己的身體也屬真實。如今的黑長老龍身體上下到處都是比人大的窟窿,而窟窿里除了重水,還有早被吸引來的不知名的小蟲。成群的黑色小蟲繞著黑長老龍裸露的內(nèi)臟,發(fā)出一種邪惡的嗡嗡聲。
原本這頭龍就被稱為敗陋,如今就更是難看。
這頭被他們找到的面目可憎的丑龍望著他們,露出牙齒,吃吃地笑了。
那時,指揮官問:
“你不抵抗一下嗎?天敗?!?p> 龍長老嫻靜地答道:
“無知的傻小子,假如我要抵抗,你們不就要多白白付出許多的性命和資源了?”
“但若是抵抗,你就有萬一的機會可以逃得生機?!?p> “可我想,你們做了很多的準備,我是勝不過你們的。徒徒消耗有生的資源,叫你們和我走一個犧牲的過場,那就沒有這個必要?!?p> 煙霧猶未散盡,籠罩了黑暗的巖土。晶管閃爍的光明照不到霧氣的那一頭,于是被煙霧籠罩的黑暗便像是一片不見底的深淵。
人說:
“可是你的老師天垂曾在火路上為了萬一的可能鬧到驚天動地。從結(jié)果來看,它抓住那一線生機,成功掩護了其他異龍群的逃跑。”
“天垂是天垂,我是我。”
指揮官嘆氣了:
“這確實是你,你好像從來沒有‘萬一可能’的信念,也從未愿意為什么事情拼搏一下?,F(xiàn)在,哪怕是你自己的命,你好像也不甚在乎。要知道你被我們殺死的幾率不是百分之百,我一直覺得,你靠著你的智慧、你的權(quán)力和你的力量,肯定是能做點什么的?!?p> 長老齜牙咧嘴,又笑了。
指揮官默默地正對它昏暗的眼睛和黑色的大口,他從它的嘴巴里看到了這頭龍已經(jīng)挖空的食道和腹部。不計其數(shù)的小蟲在窟窿里棲息,黑乎乎一片,幾乎發(fā)綠。
他欲言又止,好似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于是龍長老便主動地說道:
“你好像有特別的來意?抱歉,我已經(jīng)記不得你了。”
“沒關(guān)系,我會幫你想起來的。”指揮官雙手負在身后,他深深吸氣,直言不諱,“我一直想見你,我一直有許多事情想問你,尤其是關(guān)于一條龍和一個人的事情……但總是找不到機會。沒有想到機會是在這時到來的?!?p> 黑長老龍靜靜地聽著。
他便繼續(xù)說道:
“你說你忘記了我,那我就提醒一下你。在異龍王朝最后一次玄天大會上,你是見過我的。當(dāng)時我作為蒲衣的手下而出場,蒲衣則是天青的同學(xué),同為你的學(xué)生。君主龍?zhí)烨啵憧倸w是記得的吧?對它的死,你投了贊同票。”
“我記得天青,也記得浦衣。”
黑長老龍說。
對君主龍?zhí)烨嗟奶帥Q是整個王朝戰(zhàn)爭的轉(zhuǎn)折點,被認為是異龍王朝綿延上千代的統(tǒng)治走向終結(jié)的標(biāo)志。
“好的,好的。那事情就變得簡單了?,F(xiàn)今瓊丘之亂在于布紫。布紫的戰(zhàn)亂說來復(fù)雜,但組織布紫反叛的魁首來歷卻簡單,人人都知道里面有兩位曾經(jīng)譽滿天下的長老龍,一位叫天誅,一位叫天衡。但這兩位長老龍為什么能在王朝戰(zhàn)爭活下來,卻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情。天誅長老之所以從國民議會的手里逃脫一劫,是因為王朝戰(zhàn)爭時期,這位長老正在遠征野人國、坐鎮(zhèn)于明鐵地方,王朝中央事變也伸不到那么遠的手。但另一位長老天衡能茍延殘喘,呵呵,便是前段時間人人都在討論的話題了?!?p> 指揮官的雙手負在身后,仰視著黑長老龍。
“人人都知道銀長老龍?zhí)旌馀c龍侯天挺這一系原本已經(jīng)被人系關(guān)緊,被當(dāng)時的軍隊困在六度儀島。六度儀島是一個荒島,就像你一樣,他們也被鎖在石籠里。懸圃那時已經(jīng)傳來捷報,說天衡已經(jīng)落網(wǎng)了。不過,我記得,報紙里寫了一條,君主龍?zhí)烨嘁苍谲婈犂铮菃???p> 黑長老龍頷首,指揮官便笑了,說道:
“這一代的人很少記得當(dāng)時的狀況,畢竟懸圃的生活是很快的,眨眼間世界便已不同。但總有不少人絕不會輕易地忘記過去。我深深地記得,在那時,天青一度被認為仍將保持國王的地位。國民議會并不存在,它的前身的幾位領(lǐng)袖,包括……后來幾位被暗殺的領(lǐng)袖都曾受到剛剛上任的天青的優(yōu)待。石中會議主要討論的一直是改制,從未想過廢君。我附近的與我所知道的許多人,都從未想過天青會死,他們都說他們只是謀求改革,比我們更多的人們則仍然擁護君主龍,大家都認為君主龍會繼續(xù)存在。只是長老、君主、龍侯都不能再掌管政治、軍事、經(jīng)濟與法律的運行?!?p> “你的記憶不差,是有那么一段時期。你很懷念天青嗎?天青一直很知名,我不知道它原來在石中人間也那么知名?!?p> “不?!?p> 指揮官擺了擺手,他沉著地說道:
“我一點都不關(guān)心天青的死。天青與我無關(guān),但我知道,蒲衣的死必定與天青有關(guān)。我記得當(dāng)時天垂認為天青背叛了異龍王朝,謀求廢君另立。而天青則公開昭示幫助長老龍即等于背叛王朝。天衡在天垂的掩護外逃,天青便親自出征,那一次在名義上,其實是王朝的改制黨與長老派的內(nèi)亂。但天青到底年幼,因此,當(dāng)時的將領(lǐng),其實是你的另一位弟子……人系的蒲衣。”
長老龍溫和地凝視他。
它已經(jīng)知道他的想法了。
“現(xiàn)如今,蒲衣已經(jīng)成為一個遭人痛恨的名字。因為人們都說,挑起如今戰(zhàn)事的異龍群體正是當(dāng)時蒲衣放走的。人們都說,假設(shè)蒲衣沒有放走他們,那么現(xiàn)在的事情都不會有?!?p> 指揮官的聲音低且沉,他的目光直視黑長老龍昏暗的雙眼。
“我想問的就是,為什么蒲衣會選擇放走那群異龍?明明那群異龍已經(jīng)被抓在籠中。你不用告訴我是浦衣心慈手軟,我不信?,F(xiàn)今瓊丘,能知道這件事情真相的只有很少的人,而能知道其中一切的,恐怕就只有你了。這是我的私人的請求,因此……縱然你告訴了我,我也不會放過你?!?p> “如果你要知道,我自然會告訴你?!?p> 黑長老龍合攏了眼睛,低下了頭。陸地正在加速,偶爾傳來轟隆隆的碰撞聲好似把長老龍驚醒了。它又睜開了眼睛,說:
“我倒確實還記得這件事情。你猜得不錯,異龍群不是浦衣放走的?!?p> “是天青!”
指揮官急不可耐地喊叫道。隨后他強忍著自己的沖動,在這黑沉沉的世界里靜下氣來,他以一種故作平靜的語氣問道:
“是不是?”
“確實,如你所想,是天青做了這件蠢事?!?p> 黑長老龍答。
指揮官笑了,他認為他已經(jīng)揭開了自己的友人蒙受冤屈的真相。
但黑長老龍從容不迫地繼續(xù)說道:
“但這蠢事說來亦復(fù)雜。六度儀島所在的省份是一個荒涼的地區(qū),那邊人系的先祖乃是數(shù)代前被驅(qū)逐的囚徒,這是王朝大赦的慣例。囚徒們的后代在這邊緣省份開始建設(shè)故鄉(xiāng)、發(fā)展貿(mào)易。而這兩者的關(guān)鍵有一點便是架設(shè)懸索。同為囚徒的布紫省數(shù)代不曾能架起懸索,因此始終是瓊丘的邊緣省份。懸索是頂頂重要的,架設(shè)懸索的人民俗稱叫飛人。飛人們的工作是帶著懸索的一端飛躍到另一端,在兩端固定后,他們要吊在空中一節(jié)一節(jié)對懸索進行復(fù)查,復(fù)查這根索有沒有問題,在陸地的連續(xù)的離合之間有沒有撕裂,同時補上上異色涂料。你知道異色涂料是做什么用的么?”
異色涂料的作用是寫進教科書里的。指揮官記得有兩方面,一是它的反光會提醒異龍,以及驅(qū)逐其余可能經(jīng)行的大型鳥群。二則是提供給纜車以最優(yōu)的航行條件。
黑長老龍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
“通常來說,飛人的工作有兩個優(yōu)選。第一個優(yōu)選是異龍,可異龍在那省份不受壓制,就懶于承擔(dān)這類低賤的勞動。第二個優(yōu)選是石中人,毋說國民議會的前身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公投決定石中人不具有‘優(yōu)先承擔(dān)危險工作’的義務(wù),實際六度省由于落后,不知石中人特異,只把石中人比作普通人。因此,六度省的飛人一直是真正尋常的人系。通常來說,一周飛人要走過的長度,我讀過的報告里寫,通常在兩百公里以上。飛人一般以兩到三個人為一個組,他們負責(zé)對所有懸索的維護工作,保證內(nèi)外暢通,交通發(fā)達,終日無歇。不過天衡既逃到這里,軍隊不能延誤戰(zhàn)機,自會撞擊懸索,那維護懸索的人和使用懸索的人就非被波及不可了。”
“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講這么多。”
指揮官說。
地底格外寂靜,四周只能聽到蟲響。站在指揮官身后的石中人提著晶管默不作聲地在聽,晶管的光照亮了長老龍干涸的血跡。
黑長老龍便道:
“所有的大事就是由一連串的小事構(gòu)成的嘛。很快,天衡與軍隊遭遇在六度省。龍戰(zhàn)艦沖過去了,懸索斷裂了,人落下了。天衡可以逃走,但卻載起了落下的人。然后連著他的親信一起被捉了,過周就要處斬。留的這一天就像你們現(xiàn)在這樣,需要‘做出一個能夠送葬天衡的場地’。”于是天青寫信給我說,它覺得天衡不至于死,應(yīng)該能和我一樣,和人系和平共處。”
指揮官想起來,長老龍?zhí)旌獾穆臍v一向清白。這頭古老的長老一直在荒島上過一種苦行僧的生活,寄望于能夠窺見靈魂世界的真相。
“所以你同意了?”
他問。
“這是一件蠢事,我自然不會同意。天衡不愿意站在多數(shù)的這一邊,就非死不可,只要它還活著,異龍和中立的異龍就有向心的力量。”
長老平淡地講。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這是天青私自放出這群魔鬼,是嗎?它當(dāng)時還是名義上的君主,所以他做得到?!?p> “你是用魔鬼來形容你現(xiàn)在的主子的嗎?這很有趣?!?p> 長老露出兩把野獸尖銳的牙齒,開笑了。
指揮官冷淡地看著它,聽到它繼續(xù)說道:
“確實如你所想?!?p> 于是指揮官就又嚴肅地問道:
“那后來呢?蒲衣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蒲衣……他是我最討厭的卑賤的學(xué)生,他一個鄉(xiāng)下出生的農(nóng)民,居然敢做出這種事情……是他,就是給天青傳輸了一個邪惡的觀念。我不該讓他們相見的!”
長老落在回憶里了,它說:
“我可以告訴你,他是有罪的。因為他是軍隊的統(tǒng)帥,卻沒能起到管理的作用。他任由天青的所作所為發(fā)生,卻忘記了他應(yīng)該身為的角色。天青還能多活一段時間,因為天青的地位還在,要徹底毀滅君主龍的地位還需要一段時間。但這個人系,就是非死不可的了?!?p> 指揮官不能理解這件事,匆匆地問道: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是不是被天青的心靈語控制了?”
天敗仰起了頭。
對于長老龍這樣壽命漫長的存在來說,一兩代間發(fā)生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與耳邊。它仍記得,當(dāng)初它曾經(jīng)探望過一次浦衣和天青。監(jiān)獄在地底,天青在巖石的上邊,而蒲衣則在巖石的下邊。前者是被軟禁,后者則馬上就是要死了。
在他探望的時候,龍和人都睡得很熟,仿佛正身在母親的懷抱中。
天青的牢房還保有君主龍的待遇,它看到天青睡得很熟,就并不想叫醒這頭龍,便到達了下層。蒲衣的牢房便簡單,一張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張席子。它叫醒了蒲衣。那青年人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恍然地說道:
“到時間了嗎?”
當(dāng)時,黑長老龍冷淡地問他:
“你后悔了嗎?”
誰知那青年人摸了摸肚子,首先地說道:
“我餓了……有吃的嗎?老師?!?p> 黑長老龍說沒有,他就悶悶不樂的樣子,呆在一邊唉聲嘆氣了。
“你好像渾然沒有覺得你要死了?!被蛘摺陂L老龍想到,或者蒲衣是石中人,而它沒有發(fā)現(xiàn)。
他溫柔地笑了,他說:
“我會承擔(dān)我做的事情的一切后果?!?p> “我是不會偏袒你的?!?p> “是的,我支持老師,因為老師是首領(lǐng),必須要做一個公正的表決。法律才要重新建立,決不能誤判?!?p> 長老龍面無表情,冷淡得像一塊石頭。它想它幾乎已經(jīng)忍不住要走了,但在走之前,它還有問題要問。它始終不明白。
“為什么你放了天青做那么愚蠢的事情。不論你阻止天青,還是在事后關(guān)押天青,都是可以挽回在你身上發(fā)生的這一切的?!?p> 青年人望著黑長老龍的面容,近乎溫順地反問道:
“老師,您相信自己的理論嗎?”
黑長老龍沒有回答他。
他說:
“我不知道老師的想法,我極為相信老師您說給我們的東西。您說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是從一棵樹上分枝的,我相信這點。您說異龍和人類在遙遠的過去也許曾是一種生物……我也相信這點。這種相信不是出于老師是老師,而是老師您說服了我。用您的話說,我是出于我的理性認同了老師您的靈傳論?!?p> “你要說是我教你這么做的?”
“不,不是……”
青年人趕忙搖頭了:
“只是我在想一些事情,忍不住地在想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已經(jīng)超過了老師您最開始的想象,變成了屬于我的知識和財寶啦?!?p> 石頭的底下,柵欄下的囚室,發(fā)著一種腐爛、寒冷與潮濕的味道。晶管的燈被人們掛到了每一個地方,地底的世界也閃爍著微光。
黑長老龍說那你講吧,年輕人便靦腆地說道:
“在遇見老師之前,其實我就一直在困擾一個問題了。很小的時候,我便發(fā)現(xiàn)大家很喜歡依靠‘相似的程度’來確定生物的關(guān)系。譬如說,小的體型、觸角和群聚性是數(shù)種不同螞蟻的‘共同點’,人們便會有意無意間地將這些不同的螞蟻歸為一類。而與此同時,人們都在講他們因為‘智慧’與‘頭腦’而與別的動物不同。這個想法極大地吸引了我。我便在想,異龍們或人們具有的是‘相似的智慧’,那么是否,根據(jù)這個‘共同點’,理應(yīng)將異龍和人系歸為一類。我將我的想法說出來,只得到了大人們對孩子的恥笑?!?p> “然后你聽說了我?!?p> 黑長老龍一直討厭蒲衣。
不是別的,就是因為蒲衣對它的理論的接近,不是出于更純粹真誠的緣由,而是出于某種積極的證明。不過蒲衣確實是有能力的人。
青年人繼續(xù)說道:
“是的,我在鄉(xiāng)下聽說了老師的理論,老師說所有的生物都是互相轉(zhuǎn)化的,這就像蝴蝶與蟲蛹。蟲可以化蝶,而蟲與蝶已大不相同,在時間更長的生物的譜系中,后代的人系與先代的人系可能已大不相同。因此,這其中就具備著一種可能,異龍是從人系中分娩出來的,或者相反,人系是從異龍中分娩出來的。那么問題就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要知道,大自然至善至美,特意讓生物分化成兩種不同的模樣一定有其理由,我在打雜的時候,就一直在想假設(shè)人是從龍分娩出來的,那是否是因為異龍缺少了能夠鉆研工具細致操作的細膩。而假設(shè)龍是從人系中分娩出來的,那是否是因為人缺少了漫長的壽命、強健的體魄,還有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呢?”
黑長老龍沉默不言。
其實按照它所掌握的證據(jù),它所知道的要比蒲衣更多。它一度覺得變化也許不是某種被動的過程,在古老的過去,這種變化可能是……主動發(fā)生的。
青年人凝望著黑長老龍,像是在期待得到龍的肯定。
面對沉默,他絞著自己的手,認真地說道:
“那么,老師,我在想,按照這種思路去想,在有史可查的數(shù)次地質(zhì)大災(zāi)難中,會不會有些災(zāi)難只有人能度過,而有些災(zāi)難只有龍能度過呢?但不管是如何度過的,是否會存在一種可能,人與人,龍與龍、人與龍之間都是互相依靠的,而不是如今這樣互相統(tǒng)治的呢?”
他的說法,讓黑長老龍睜開了自己渾濁的眼睛。
這頭古怪的異物講道:
“這只是理論上的設(shè)想,從來不是某種確鑿的真實?!?p> “您的理論在您沒有據(jù)理力爭以前,也是為人所恥笑的?!?p> 黑長老龍沉默了片刻,說:
“因此,我想,現(xiàn)在你的意思是,既不該由人管理異龍,也不是由異龍管理人系嗎?”
“是的?!?p> “心靈語呢?我現(xiàn)在就可以讓你自殺。”
黑長老龍近乎威脅地說道:
誰知青年人說:
“不止是心靈語,還有飛行。飛行和心靈語都是異龍的天賦。既然是天賦才能,就應(yīng)該盡情地施展,只要是為公正的、合法的目的,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畏畏縮縮。就好像人也擁有殺人的本領(lǐng),但他們都不會殺人。偉大的人會用殺人的本領(lǐng)去馴服野獸。”
“那誰來做仆人呢?”
“沒有人做仆人,或者應(yīng)該說,所有人都是瓊丘與懸圃共同的主人。我們都是平等的?!?p> “你在說蠢話。這是不可能的。人與龍具有的能力到底是不等同的。異龍要比人類強橫得多,你們只占了數(shù)量和技藝上的本事,異龍的天賦才能對于人系而言是一種徹底的壓制,所以必須要施以更加嚴酷的鎖鏈?!?p> 黑長老龍直白地陳述道。
青年人微笑了:
“所以我說是平等,或者說、公平,而不是完全相同嘛。其實就歷史來看,天挺或者天衡也說過一些對的話,那就是異龍曾用他們的力量護佑了人系的發(fā)展,而人系則反過來提供了更精細的食物與照料。但仔細想想,這不就是廚師與衛(wèi)兵嗎?縱然是清潔家務(wù),那也不過是可以歸類為家政的職能?!?p> “你認為廚師、衛(wèi)兵和保母乃是一樣的?”
青年人說:
“不是一樣的,而是平等的。君主龍與我是平等的,我與任何一個尋常的打雜的人也是平等的?!?p> “那我呢?”
長老問。
他便自在地答道:
“也是平等的,智慧不分高低?!?p> “智慧不分高低,可打雜不需要智慧。但是在你看來,屬于智慧的勞動和屬于體力的勞動也都是一樣的嗎?”
“難道大自然賦予我們智慧,是為了叫我們用智慧來輕賤我們的身體嗎?”
“人們會反駁道,取得智慧要花費更多的代價?!?p> “我沒有看到更多的代價,老師,我看到的只有、只有代價是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支付的,最多數(shù)的人從來沒有過能夠取得智慧的條件,也從來沒有機會甚至不知道去支付這一代價。人系沒有過選擇。但現(xiàn)在不是了。”
他堅定不移地說道。
“教育不應(yīng)該只屬于異龍和一小部分被異龍所青睞的人系?!?p> 那時候的黑長老龍與現(xiàn)在一樣吃吃地笑了。它雙眼昏沉地望著蒲衣,依舊冷淡地說道:
“大自然界里,任何一個種族,都不曾做成過這樣的事情。小至于螞蟻,大至于類龍,沒有任何物種能做到你想要的公平。猴群的猴王上位后,會將上一任猴王和它的兒女活活打死,只留下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八成以上的髯豹……”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說的這些自然界里殘忍的、瘋狂的事情,因為您說過……所有動物都只是動物罷了,沒有什么區(qū)別。一切的起源都是動物生存的需要?!?p> 青年人義無反顧地打斷了長老龍的話,他專注地沉入在自己的邏輯之中,目光穿過了黑長老龍的身體,好像在凝望茫茫遠的世界與未來。
世界茫然而廣大,充斥著人系與異龍至今未曾曉得過的領(lǐng)土。在懸圃最細微的動靜之中,都蘊含著無限廣大的宇宙的運行。
他說:
“人們認可自己是勝過動物的,理由在于他們有智慧。而異龍則說,他們的每一個地方,都在人系之上,難道其中就不包括一些超過動物的東西嗎?動物的世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您說過現(xiàn)存的動物將會創(chuàng)造的是超過既有的動物所創(chuàng)造過的東西,那么就理應(yīng)承認人系和異龍絕不是終點,也絕不是完結(jié),而只是某種開始……是一種超越般的世界的開始。過去的動物們問如何讓自己過得最好,現(xiàn)在的人們則說如何讓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過得最舒適,那么未來的人應(yīng)當(dāng)會說,他們將使自己與自己所愛的人、愛自己的人,以及未來的人完滿無缺!”
他停住的時候,雙目熠熠閃亮。
黑長老龍在巨大的柵欄外凝視著牢欄里做著夢的人。它望見燭火即將燒完。當(dāng)燭火燒完的時候,便是懸圃計數(shù)的四分之一周過去的時分。
那天懸圃的風(fēng)很大,大風(fēng)從地頂?shù)目吡锎颠M了地底。而地底原本就冷,被風(fēng)一吹,更是沁入心脾。它裝作不在意地說道:
“那么到時候,你要做什么呢?”
青年人眨了眨眼睛,臉發(fā)紅了。
黑長老龍溫和地說道:
“現(xiàn)在的你是士兵,是隨著新派系的上臺而上臺的將領(lǐng)。當(dāng)你不是士兵,也不是將領(lǐng)的時候,你會去做什么呢?種地割草嗎?現(xiàn)今為了戰(zhàn)斗而投入的一切又將用去做什么呢?”
青年人懷揣著對未來美好的暢想,目光落在了晶管上,他輕聲地說道:
“這是一方面不得不做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人們總是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可以做的,老師你在專心地琢磨靈與肉的演變與流轉(zhuǎn),這是了不起的。而于我而言,就沒有鉆研靈、肉與動物之學(xué)的情懷,我對異龍的艷羨……一直停留在一個淺薄的層次上。”
他好像看到了懸圃澄然寂靜的天空。
那是異龍長了一對美麗的翅膀,足以支撐它們飛向藍天。
“所以,我有一個小小的夢想,就是能乘著異龍,飛向永恒的穹天。”
“可你已經(jīng)坐過龍戰(zhàn)艦了呀?!?p> “不,不是龍戰(zhàn)艦的事情,龍戰(zhàn)艦在往地上飛,我想要往天上飛。往天上飛,和往地上飛是不一樣的。天是多么高遠呀……但異龍們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我感到好奇怪。因此,我和天青在很早以前約定了,假如未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準備充分的,好好地走到盡頭一趟?!?p> 他懷著憧憬,激動地說道。
但那時候,燭光已經(jīng)燒完了。
隔著幾層石墻,地底的都會里想起了嘈雜的人聲。探監(jiān)的負責(zé)人提示黑長老龍?zhí)幮痰年犖橐獊砹?。黑長老龍便隨著探監(jiān)的隊伍一路往外走,它看到天青已經(jīng)醒來了。這條小龍躲在緊閉的房間里,痛苦地扭曲自己的身形。
那天風(fēng)高,外面的天空暗得就像如今的地底一樣。而昏暗的晶管所發(fā)出的光芒,照舊沒有任何的變化。
面對著指揮官,長老平靜地說道:
“那時候的蒲衣好像墜入了某種遙不可及的夢中。我沒有再看他,而是走了?!?p> 聽聞了這一切的指揮官麻木了腦袋,他愣愣地說道:
“但你當(dāng)時是可以救他的,明明有能力,但許多事情,你從來不做?!?p> “確實?!?p> 長老平靜地說:
“我與他們到底不一樣。我從出生后就沒有過理想,也從未信過什么東西,也不認為有什么東西是可信的。像他們那樣相信一些事情的人才會站在一個特殊的角度……而我只站在贏的那一邊。這種人,其實我見得很多,總是會抱有某種理念,因為這種理念,他們就可以慷慨激昂地奔赴死亡。但我不同,我一向覺得倘若他們要相信某種東西,那么這種東西應(yīng)該是能讓他們活下來的。我一直在想,假設(shè)使我相信某些事情,我會怎么做,我想我會選擇立刻自殺。”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站不到贏的那一邊了。還有,你造出的那個怪物也被我們抓住了,我們會殺死她?!?p> 指揮官收拾了自己的感情,他冷酷地說道。
黑長老龍輕聲地、好像贏了一樣地笑了:
“我已經(jīng)說完了。你想要知道的,也已經(jīng)都知道了罷。現(xiàn)在,你們可以上來了,我希望你們可以對我進行公審。這樣的話,有助于確立你們的威權(quán)?!?p> “你會遭到羞辱?!?p> “不礙事?!?p> “你沒有機會得到公審,天誅的想法是將你這個叛徒就地格殺,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場地。”
“一切悉從你們的審判?,F(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開始了?!?p> 龍平靜地說道。
“臨死前,這家伙還在假神氣?!?p> 站在指揮官身后的人不解地低聲咒罵。他的話剛剛出口,就被另一個退縮的士兵捂住。
龍只溫和地微笑。
它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而它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蚊蟲盈盈地在它的身體里棲息。轟轟隆隆的聲音已經(jīng)停止了。它意識到這是它的耳朵被割了下來,接著便是它的腦袋被割了下來。割下它腦袋的時候,它感到頭頂一輕,它想應(yīng)該是它那一向被視作為丑陋的雙角被割走了。
角一直被認為是心靈語的重要器官。
四周的人們把黑長老龍的身體留在合攏的地底,而把它的腦袋往外走。指揮官拍了拍手,示意一切的事情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石中人們要馬上撤離這一土地。
龍頭被帶到了地上。最后僅存的血液從龍首的截面不停地流出,直至被遙遠昏暗的太陽照亮。傾塌的土地好像正在把它往地里吸。它那雙渾濁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以及空中樹立的高高的地井。它看到地井的盡頭便是懸圃。
“原來如此,你們要做的是這件事情呀,真是瘋狂?!?p> 不過也與它沒有關(guān)系了。
美妙的陽光穿過了瓊丘群陸的縫隙,降落在它的腦袋上。瀕死的黑長老龍也感到了溫暖,這種溫暖有點像遙遠過去,它還不是長老龍,而只是作為一個離群索居者在空中飛翔的時候所感到的陽光。
這時,它突然想起了天青臨死之前對它的話。
在被處決之前,那位年幼的君主龍抱住了黑長老龍的爪子,對它說:
“把我的翅膀留下來吧,老師。”
“為什么?”
過去的時間和現(xiàn)在的時間都寓于同樣的時間之中,過往將來,滾滾熱風(fēng)吹拂著永恒運動的土地,太陽在天空之中無情地衡量著地上的動物所要度過的每一個的日子。
瀕死的黑長老龍好像看到了瓊丘歷史的完結(jié)。
它陷入了幻覺中。
年幼的君主龍同樣陷入了某種幻覺之中,它堅定不移地說道:
“只要還留著一點東西、一點有用的東西的話,那么這點東西總歸有一天會被用上的。因此,縱然我不再能履約飛翔,但是翅膀一定……一定還有機會,在懸圃之上展開的。到時候,再一起飛行吧?!?p> 龍不再想了。
它怔怔地凝望著空中閃著光輝的小點,好像看到了世界的盡頭。
所有萬物皆是永恒,世界上唯有生者才會死滅。
而龍的身后,地井依舊高不見頂。
度過了不知多少萬年歲月的地井,表面已被巖屑覆蓋了。沿著這些巖屑,長著很多頑強的小花。陸地在飛升中隆隆作響,原本生長著的小花也隨之被采下、粉碎與消失。
花毛茸茸的種子脫出陸地的束縛,在空中無限地飛流,便會駛向極為遙遠的地方。
那時候,地井的最高處,空中振翼的小齒輪機被風(fēng)刮得不知東南西北,它勉強從巖土縫隙里采集花朵,想要送與被困在空中的人吃。人卻說吃不了。
于是小齒輪機就傷心地把小花散盡了。數(shù)不清的花瓣飄灑空中,輕盈地被風(fēng)托起,又飛回了年輕人的面前。
遠離塵世,遠離懸圃的空中一片寂靜。
“該怎么辦?”
載弍自責(zé)不已。
順著他的引導(dǎo),流亡客們一時貿(mào)然闖入了這地井古老的裝置中。結(jié)果廂房到達了頂端后,地井就再無任何的變化,也無法再讓廂房下降,好像這廂房只儲備了唯獨一次的能量,并且這能量已經(jīng)在那一次自發(fā)的上升中用完了。
剛剛逃出生天的流亡客們又陷入了無聲的死境。他們被困在了地井最高的孤頂。在這孤頂,什么也沒有,人是無法存活的。
“我們會餓死在這里?!?p> 抑郁的寂靜,沉默之中,他聽到了自己不自覺的呻吟聲。
高空何其恐怖,每一個時刻人都會陷落,每一個時刻地井都可能傾塌。
“所以一定要做一點什么才行。”
少年人沉著地說道。
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這里不是地上,這里是空中,這里沒有變數(shù),唯一的變數(shù)是眼前的門,這一扇的門和外面無邊的廣闊世界。
他幾乎顫抖著向前,接著手撐到了廂室的門上,然后緩緩轉(zhuǎn)動了齒輪。
獅子的毛皮靜靜貼在他的身上,被汗水淋濕了。
于此同時,外界的大風(fēng)就自由地吹進了廂室內(nèi),幾乎要拽著里面的人一同沒入狂攪。他抓緊了廂室的邊緣,一半的身體探出了門外。
大風(fēng)吹得初云的頭發(fā)狂飛亂舞,她捂住自己的頭發(fā),在暴風(fēng)中鎮(zhèn)定地問最熟悉的他說:
“你想要怎么做?”
刺骨的寒風(fēng)扎進了年輕人的體內(nèi)。他凝望著無邊無際的世界,突然露出微笑了:
“看見我身后的兩片翅膀了嗎?”
載弍緩緩轉(zhuǎn)移了目光,與初云一同看到那對接近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緩慢地翕動著。遙遠的陽光落在這對翅膀上,它就在空中反射著耀眼奪目的明亮。
翅膀已碰到了風(fēng)暴。
“這是一次冒險。你可能會死!”
載弍顫抖地、大聲地講。
“是的,冒險,人總會遇到冒險的事情?!?p> 在世界的最高處,也在世界的邊緣,少年人俯瞰著這光輝的大千世界。
原本被群山遮擋的幽冥重又清晰起來。幽冥依舊是數(shù)不清的云霧縹緲。被日光照亮的云霧沿著兩個方向,一直飄到世界望不見的茫茫高處。
而懸圃與瓊丘則縮成了地井底下的許多變化不定的平面。不停在移動的平面,反射著燦爛的朝陽,亮麗的晶管燈光則在陽光上更添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為我祝福罷,朋友們。”
少年人說道:
“要知道,我是一個微粒,是漂浮在廣闊世界上的一個小點,所以微不足道的我一定能夠自在地飛翔?!?p> 大自然,時間與空間,全部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腳下。
那時候,他聽到身后的初云唱起了低沉的歌。
那首歌的歌詞是他寫下來的。
于是他便隨著這場伴奏,在無限的狂風(fēng)中大聲地笑道:
“任這云流將我送向遠方吧!”
我將走向遙遠的地方。
隨后,年輕人縱身一躍,隨風(fēng)一同起飛,作為已經(jīng)誕生千萬年的物種的一員,作為世界寬廣無垠的靈魂,在這無限的空間與永恒的宇宙之中,漂流與沉浮。
大風(fēng)托起了閃耀的翅膀,將他送往了更高的空中。但他渾然不懼,反而用力地在馴服氣流,掙扎地控制自己的翅膀,高傲地想要自在飛翔。
那是從未有人抵達過的極高的遠處。
是那永恒的夜色遮掩了太陽的明亮。
無限的黑暗滾滾地從世界的中心被解放,飄過他的身邊。人們看到他徹底地變成了空中的一個小點為他擔(dān)憂,而他卻會大聲說:
“這就是我在高處所看到的世界?!?p> 一個真正的世界。
所有的大地都在微縮,懸圃的世界徹底變成了光怪陸離的曲線、線條、圓形、多邊形與不定型。
奇幻的藍色與紫色,明亮的黃色與紅色,漸漸將底下的瓊丘扭曲為魚一般的形狀,魚的每一塊鱗片,都是一塊小到幾乎已經(jīng)看不清的陸地。
而幽冥則逐漸縮小為一個長有雙角的圓盤,它凝固在年輕人世界的正前方,明暗相間,云氣裊裊地上升,一直飛到了年輕人的頭頂,成為另一片落日的天地陰陽交替的云霧。
“這……”
年輕人掙扎地抬起頭來,他看到了……一個傾瀉的水瓶,在那天空的彼端,所有的圖景彼此相連。
“這是……”
所有發(fā)光的線段,都是一條條奔走踴躍的河流。每一條河流都在反射耀眼的陽光。而組成水瓶的,正是那無邊無際的群山疊嶂。
“黃道。難道說,難道說我一直走在黃道之上!那么,那么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
頭頂是陸地,左邊是陸地,右邊是陸地,后邊是陸地,前方是陸地,腳下也是陸地。
往來四方,猶如殼中。
抱著最后的疑惑,他猛地望向了世界的中央。
而風(fēng)也正將他抬起,讓他能夠從容地望見太陽的盡頭。而那永恒的太陽就這樣,緩緩地從他的眼前轉(zhuǎn)過身形,在澄凈的天空中,毫無保留地露出它背上永恒流變的黑暗。
那是它背上的月亮。
陰與陽不分彼此,正反一體。
恍如——
“太極?!?p> 年輕人顫抖地、不可思議地開口道。
并在一個埋在無限的物質(zhì)之中的、殼中的宇宙里,凝望世界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