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飄飄的一口氣送出去,絲絲縷縷的煙就飄散在嘴邊。嘉會蠕動著嘴唇,下巴上深淺的皺紋也跟著抖動,像湖面上飄了一片落葉,蕩起圈圈漣漪。
聽故事的人等不及她抽完這一支煙,急急地追問道:“所以,那夜您到底去哪兒了?譚瑤鳳找到您了么?”
“那夜啊……”年邁的嘉會又想了一陣子,突然問道:“哎,你聽過《牡丹亭》沒有?”
“什么?”
嘉會嘴角多了一些笑意:“從前我就聽過一小段,還是譚瑤鳳清唱的。那夜我走著走著,突然聽見街邊戲園子里正唱著《牡丹亭》,曲子婉轉(zhuǎn)多情,哀思綿綿,勾著人的腳步邁不出去。那杜麗娘因為思念柳夢梅,快要病死了。我心里想著,要是沒這回事兒,杜麗娘也不必死了?!彼齺G了煙說:“那戲唱的好啊,我一下子就聽入了迷。我想聽完這折子戲再走也不遲。”
“您要去哪兒?”
嘉會緩緩低頭道:“哪兒也沒去成,聽了太久的戲,叫他們把我找著了?!?p> “那便好!”聽故事的人跟著松了一口氣:“我還怕您一時想不開了!那后來呢?”
“譚瑤鳳與我大哥說好了,開了春就跟我一起到了香港。我去念書,他就在學(xué)校旁做了些小買賣,等我畢業(yè)后就結(jié)了婚?!敝v到來了香港后的事情,嘉會描述的節(jié)奏突然快了起來,再沒用繁瑣細(xì)節(jié)的詞匯,三兩句就說完了結(jié)局:“我們兩個過起了日子。”
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聽故事的人還沒預(yù)備好結(jié)束,一臉呆滯。而他對面坐著的老太太已經(jīng)顫顫巍巍起身,扶著紅木大箱子,按下了收音機的播放鍵?;祀s著電流聲的新聞播報聲就突兀的充滿了屋子。
眼看對方?jīng)]有再說話的意思,年輕的記者關(guān)了手頭的錄音筆,利落站起身,禮貌地總結(jié)道:“聽完佟教授的故事悵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還好結(jié)局讓人歡喜,您與譚先生也算苦盡甘來,攜手余生共白頭了?!?p> 聽著這歡喜的話語,嘉會倚著箱子低頭笑了。她將鬢邊的白發(fā)別在耳后,笑意清淺而和藹:“是啊,我們也算是共白頭了?!?p> “回去我就將佟教授的故事寫出來,校報一直在催我?!蹦贻p的記者笑道:“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位有故事的教授、作家,十分感謝您能信任我,愿意把故事交給我來寫?!?p> “你能翻出來多年前關(guān)于我的報紙,花了心思,是個有心人。”說著嘉會的目光落在當(dāng)年刊登她故事的報紙上,忍不住詢問一聲:“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把這個報紙留給我?”
“當(dāng)然可以?!庇浾哒f道:“我已經(jīng)聽您講述了全部的故事。知道的遠(yuǎn)比您當(dāng)年的心理醫(yī)師多,不必再參考了?!?p> 此時,報紙剛好翻在故事的結(jié)尾那一頁,上面寫到:“我大哥終于放下身份芥蒂,同意了譚瑤鳳的請求,等開了春便送我們一同去香港。那天之后,我便一直在等待春天的到來?!?p> 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記者已經(jīng)道別走遠(yuǎn),嘉會兀自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拉開抽屜,翻出來十幾封信件。
“可惜,那年的春天,來得很晚呢?!彼驼Z道。
信封中掉落了一張黑白老照片,相片上的人身著洋裝,肩膀挺闊,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他就那樣清淺慵懶的笑著,風(fēng)流多情,狡黠可恨。
看著他的照片仿佛時光倒流,嘉會又回到那個還飄著大雪的早春。
在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大雪繞過站臺的屋檐飄灑落下,嘉裕抖落了手套上的飛雪,點了一支煙望向遠(yuǎn)方:“都這個時間了,譚瑤鳳怎么還沒來?”
嘉會搓搓手,笑靨如花:“再等等,他肯定會來的?!?p> “哎,越發(fā)看不懂你了?!奔卧8锌骸白T瑤鳳那種人,也就你拿他當(dāng)個寶?!?p> “也不是?!奔螘宥迥_道:“他也許是個壞人,但他對我好,就是好人。”
嘉裕手一頓,偏頭看了看妹妹,最終還是低頭笑了:“他對你,確實沒混賬過。”
此刻,在距離火車站三里地外,突如其來的游行堵得街道水泄不通。黃包車師傅墊腳眺望了片刻,回頭道:“譚爺兒,要不您下車跑幾步?這些個大學(xué)生突然冒出來游行,也不知道他們鬧到什么時候?!?p> “有勞?!弊T瑤鳳抓了一把錢胡亂一塞,拎著箱子便跳了下去,費力穿梭在人群之中。
身后跟著送別他的翠翠念叨道:“堵在街道了吧!都怪你非要半路回去取寫給五小姐的信,你說你們馬上要長相廝守日日相見了,還要這些信干嘛!”
“不一樣?!弊T瑤鳳逆著人群前行,雖步履匆匆有些狼狽,臉上卻帶著明亮輕快的笑容。
“怎么不一樣?”
“我寫這些信時,她正一個人在療養(yǎng)院,讀給她聽就像那會兒正陪著她,她必然開心。”
“酸溜溜的肉麻死了。”翠翠笑了,她跟著他一路擠過人群,朝著火車站跑去。
穿過人頭攢動的街道,此時與他們隔著一條街的地方,王澤生的兒子王衡之正跟在大伯王澤耘的身后,這個周末,無“家”可歸的他要去外婆家度過。
移動的人頭落在王澤耘的眼睛里,他微微抬眸便看見了行色匆匆的譚瑤鳳。王衡之隨著他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一對奸夫淫婦!”少年低聲咒罵了一句:“最好滾去香港再也別回來!”
王澤耘滾了滾喉結(jié),垂手摩挲了一下侄子的頭,一邊彎下身子一邊摸向后腰:“衡之,想不想給你爹報仇?”
“大伯?”
王澤耘將別在后腰里的槍塞進王衡之手中,弓著身子舉著侄子的手對準(zhǔn)了街道對面奔走的人:“他和佟嘉會,背叛了你爹……”
話音未落,一聲槍響劃破長街。游行的學(xué)生一陣騷動,整個街道突然亂做一團。對面突然傳來了女子放聲的尖叫。
王澤耘驚訝地低頭看向懷里的少年,很快就反應(yīng)了過來。他立馬收了家伙,一把將王衡之推進車?yán)?,幾步上車揚長而去。
火車發(fā)出臨行的嘶鳴,嘉會的笑意漸漸變得緊張起來,她有些焦灼地抬頭看向嘉裕,想開口問些什么。
“他在路上了,會來的?!奔卧E呐乃绨蛏系难黹_話題安撫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嗯?”
“同淋一場雪,恍若共白頭?!?p> 嘉會沒忍住,低頭輕輕笑了。
嘉裕默不作聲地越過攢動的人頭望向遠(yuǎn)方,心里感慨道:今年早春的這場雪,下得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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