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夜慮明潮
劉誕信手寫下數(shù)個字，捻紙揚灑一番墨跡便折疊裝入了一只黑面白里的雙層絹布口袋中，以繩索木板夾捆。再鈐以印戳，方才滿意地遞送給了蕭禮。
“你好生在東宮底下當(dāng)差，來日光耀門楣定然不在話下?！眲⒄Q窺向了那頂些微變形的銀冠，浮現(xiàn)于眼簾的是劉子業(yè)那張鼻骨挺立如他母親一般風(fēng)韻的面容，煞為秀昳。
蕭禮行禮謝過了劉誕的吉言。劉誕叫來一個甲士連夜遣送蕭禮出城，鴻箋之事，分秒必爭，故而他并沒有留蕭禮留宿的意思。
“他日若還能相見，定當(dāng)贈你三碗廣陵快意酒?！眲⒄Q灑脫喝出，以此來傳遞自己的謝意。
玄衣男子送過駕馬而去的灰袍男子后，默自漫步，不自覺走到了西廂房中那間屬于自己兒子的寢室，他微啟窗牖，薄亮的月光趁著細縫涌入室內(nèi)，月華如箔落在了自己兒子劉景粹那張如牛奶般絲滑的嬰兒肥臉，熠熠生輝。
劉景粹孩童身子蠕動，嘴唇囁喏，兩只有些胖乎的藕臂微舒展開，劉誕嘴角勾勒笑意，竟連自己也未曾發(fā)覺。那一刻時光美好，他仿佛明確了自己的某種源自身為父親的使命感。
他細手關(guān)窗，動作輕柔。這一晚的劉誕獨臥廂房，并無差遣妾侍服奉，溫月華光灑落在男人修長的背發(fā)，他信手抻起被褥，將整個腦袋埋入其中，這前半夜，劉誕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長夜漫漫，磨人心神。
劉誕起身下榻，趿上足履，顧自來到后庭一間主屋，庭外花香清幽。
“王妃可已安寢乎？”他挽指背輕叩門木，三下而止，轉(zhuǎn)袂欲要離去，并不寄太多期望。
驀地屋內(nèi)傳來碎步細響，劉誕顧首回望，只見門扇嘎吱輕啟，女人步態(tài)輕盈，下裙作擺勾勒出輕盈筆直的腿部線條，她娉婷而來。劉誕目光微抬，定格在了女人那張玲瓏剔透的熟悉面容之處。
眼前霓裳宮裝女人這正是他的正室王妃，徐懿容。出身東海徐氏，是前尚書仆射徐湛之之女。
細細循去，這徐湛之的母親還是劉裕的嫡長女（劉裕的幾個兒子都比較晚出世），會稽宣長公主劉興弟，也就是說徐湛之還算是劉義隆的大侄子，如此一想，徐懿容還是劉誕的表侄女。
“夜色這般深晚，殿下怎么還沒有就寢呢？”她的聲音輕柔可人，杏眼并無朦朧，想必今夜亦是沒有入眠。
劉誕沒有回語，而是信手拉著徐懿容的柔荑徑直尋簾前一方玉榻共同坐下，徐懿容的美目無心有意之間下瞥到了劉誕那握拿自己玉掌的大手，顯得頗為在意，她和劉誕的夫妻關(guān)系并算不上親近，也不過是相敬如賓的地步而已。
“王妃今日為何至今還未歇息？”
“近來城中兵馬紛飛爭塵肆意，妾身自是些許知情，所以便有些憂心了，故而也就沒了睡意。
那殿下你呢？又是為何半夜特來妾身此處一遭？”徐懿容悉心感受的掌心處男人傳來的炙熱溫度，嬌唇不禁微動揚起。
劉誕抬手勾指勒出徐懿容一絲青鬢，置于女人耳后，動作輕膩，已示勸慰。
徐懿容屏息凝氣，美目不經(jīng)眨地看著男人那線條分明的下顎，縱然二人已然結(jié)姻多年，本應(yīng)是老夫老妻的不羞作態(tài)，但劉誕待她素來恭敬，并不親呢，就連房事也不過像是一種例行公事的做法而已。故而此刻女子的耳后不禁發(fā)燙，如紅潮暖入劉誕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中。
兩人閑聊了些許家常舊事，期間劉誕還向其托盤而出了廣陵的近況。
“……他劉休龍至今仍然不肯放過我，我實誠危矣！”劉誕撫膺扼腕。
“殿下并無大過，而是功勛卓著，且又不以此居功自傲，實誠妾身心目中的忠臣賢王。陛下又何必如此趕盡殺絕？”徐懿容其實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矢志不渝地站在了劉誕這一方。
“我性子素來剛烈，本欲舉兵與之相抗?？?..方才我路過粹兒的房間，他還不過是個齡年孩童，若是孤命喪江北，他劉休龍又怎可甘心放過你們呢？粹兒他還睡得那般嫻靜安適，我實在不敢想象兵敗身亡之后的結(jié)局?！彼凵駡砸愣譄o奈，自發(fā)蒙上了一層氤氳。
徐懿容頓然咽喉緊起，粹兒正是她與劉誕所出的孩子，她亦然傷情，清淚止不住自美目流下。她側(cè)身依偎在了男人的懷里，劉誕也很是受用地將女人攬入臂挽。明明只是夜色入戶點渡，卻又予人靜美傷春感。
“因權(quán)欲相爭而刀兵相見所造成的禍亂，我實在不惹去見?！?p> “殿下可有對策？”她螓首輕抬，耳鬢廝磨至男人面頰處，柔曼吹膚。
劉誕下顎微拄，恰其抵碰著落女人的發(fā)梢，并無抬首之意，且靜靜享受。
“方才我收到了來自法師的一份密件......你說他個小不叮當(dāng)毛頭小子，怎么處處剖析得那般得當(dāng)呢？”劉誕哭笑不得地向徐懿容詳細訴說那來自東宮的那封信，引得女人一臉不可置信，兩瓣杏眼作花漫開。
“殿下談及太子時由然地笑了?！?p> 劉誕滯住面容，抻指摸向嘴角，果真揚起。
“愛妃你說，現(xiàn)下的孤王又該如何是好呢？”
“北遁請降？”女人試探咬出四字。
“你你你...你這是要我向那北蠻索虜請降求饒？”劉誕旋即推開女子，雙手橫架在女子兩瓣削肩。
“王妃呀，孤原以為你一片冰心，豈能如此不智，道此糊涂言語？”
劉誕站起身來，兩撇小須展露鋒芒，一臉義正言相辭，拱手拜天闕。
“吾身承漢裔，高祖畢生北伐窮圖恢復(fù)九州，父帝窮盡一生勵精圖治只為收復(fù)永初故土。父祖皆然英烈，為其后代的吾怎能數(shù)典忘祖而向敵國求降呢？”
“那請罪？”
劉誕固然不語。
徐懿容噗呲一下掩袖笑出聲來，笑靨可奪花。劉誕顧首看向女人芳容，頗為不解。
“王妃竟然在笑？”他面露不悅。
“妾身得罪殿下了，只是殿下的心中已然有了主意，還來過問一番妾身不就是先想要做個拋磚引玉之態(tài)嗎？”她嬌顏嫵媚。
“王妃冰雪聰明，孤不及也?！眲⒄Q尷尬一笑，重歸玉榻，繼而再是拉起了女人的柔荑。
“那這般冰雪聰明的愛妃，倒且細細明說孤王心中的主意。”他的聲音作怪嬉味。
劉誕傾身倒下，挽過女人細柳腰身共入榻簾。幾息寬衣解帶聲，塌下徒留一雙足履與一副繡鞋。
兩人相擁而眠，靜夜恬然，并無旖旎作畫。
“明日一啟，我親赴建康請罪，此行猶如九死一生，卻也可博一行。”
徐懿容是背向劉誕的，她作嗯一聲，卻是貝齒輕咬下唇，兩行清淚搭趿落枕。男人望不得女人表情，只見滿背青絲如瀑。他握著女人的手傳來了柔荑作顫的知覺，劉誕便挽手攥得愈發(fā)緊切。就這樣二人一夜再無話，只在體膚相抵得以安睡。
北魏冀州信都征南將軍府邸。
隴西王源賀正坐高堂，信手放下了初經(jīng)溫存的諜報。他有著一張立體而又深邃的面容，鼻梁高聳，棕色的卷發(fā)累累梳成辮發(fā)自然垂于腦后，油亮發(fā)光頗顯胡雅，褐色的眼珠自案面抬起，中有寒芒不失銳利。
老漢的臉頰除卻幾道傷痕，還新添有著一道方歷結(jié)痂的暗色箭痕，這正是數(shù)月前與劉宋青州交戰(zhàn)之時所落有的。
源賀原名禿發(fā)破羌，是南涼末代國主禿發(fā)傉檀的兒子，國亡以后投奔北魏，得到明元帝拓跋嗣的賞識，拓跋嗣認為拓跋和禿發(fā)本是鮮卑族的同源，故而恩賜其姓氏為源，源賀在北魏待遇如同宗室，享有宗室的特殊封號直勤。
源賀目光上移到了居于堂下的高瘦男人，男人的樣貌與他如出一轍，較為不同的是鬢下為髯須占據(jù)成林，尤顯粗獷，那正是他的次子，源思禮。
源思禮雖然時年十六，面貌卻以頗為成熟，那刮子絡(luò)腮胡須生猛地得叫他人大呼一聲壯士！可就是長相這般粗獷的源思禮卻是個腹有經(jīng)書的儒雅真書生，如今在信都頗有幾分雅名，以謙恭寬雅，待友大度見世聞。
一襲素服的源思禮雙手拱起，白袂垂豎如簾鋪下。
“父親大人安好，且不知今遭叫喚孩兒來此有何吩咐？”
“島夷暗報，說是廣陵恐有大變，偽宋竟陵王劉誕不日定將反叛?！?p> “敢問父親大人消息從何而來，能否可信乎？孩兒實誠不知，千里之外的廣陵城能是我們所能涉及的地域?！?p> 源賀哈哈大笑。
“孩兒多心了，此報八九離不了十。你還年輕，不清楚并不見怪。不過如此年少的你能有這番見識，勝過汝父吾當(dāng)初是也。”
“父親大人謬贊孩兒了。”
“為父且問你，廣陵城可有何特殊之處？”
“廣陵城乃為東南扼要，距離那建康也不過二百余里，若是大魏鐵騎踏蹄廣陵，江北六州無疑成了吾等囊中之物?！痹此级Y身高幾近八尺，此時更是昂首挺胸，頗為期冀，有如大好河山只在朝日。
源賀看著自己孩兒那意氣正當(dāng)?shù)玫某瘹饽?，挽指捋須發(fā)，銳目緩過一層欣慰。
“所言不錯...”
源思禮眉梢喜上案，下一息卻又是叫自己父親的話語給摁了下臺。
“不過還是差了些許?！痹促R撫案下堂，脖頸微昂看向這個都比老子還來得挺拔的兒子，意味深長，意在循循善誘。
“還請父親大人明示?！痹此级Y再是躬身行禮。
“廣陵自古便是江北重鎮(zhèn)，與建康僅有長江為隔，乃是溝通南北的橋梁。早在百年前偽晉南遷江南之時，晉人便在廣陵城大量安置北方流民，設(shè)置了諸多僑州僑郡僑縣，而當(dāng)時幽兗青徐四大州府治都皆設(shè)立于廣陵。
漸以時日發(fā)展，廣陵城早就成了南逃亂民的主要目的地。歷經(jīng)百年其中僑民底蘊早已根深蒂固了。
如此你可，能知道為父所言為何？”
“僑民？孩兒終究還是才疏學(xué)淺，未能明悟父親大人所言?！?p> 源賀淡笑而過，緩拍了源思禮肩膀幾下，猶如師傅敲點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