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特遣隊（2）
昏暗的夜色里，兩輛加了偽裝的大卡車停著。特遣隊的戰(zhàn)士們還有挑夫民工幫著正往卡車上搬東西。夜幕越來越濃，沒有人發(fā)現(xiàn)賈蘭踉踉蹌蹌地小跑而來。這時，賈蘭跑來，見大家都往卡車上搬東西，她不假思索，急忙爬上了卡車。卡車上搭著軍綠色的帆布棚子。棚內(nèi)堆滿了物資給養(yǎng)，混雜著奶豆腐和磚茶、干羊肉的味道。賈蘭爬進來之后，已經(jīng)再也沒有力氣了，軟軟地癱坐在那堆東西后面藏了起來。她相信奇團長只要發(fā)現(xiàn)了她，一定會把她趕下車的。
大約是后半夜了，特遣隊已經(jīng)集合完畢，整裝待發(fā)。老海依依不舍地拉著奇劍嘯的手說:“老奇！開辟新的交通線，時間緊，任務(wù)重，只要能到達海勃灣與那邊的八路軍部隊會合，就算是勝利了?！?p> “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奇劍嘯說著上了卡車的駕馭室。部隊里會開汽車的人奇缺，只找到一名會開汽車的戰(zhàn)士，奇劍嘯只得自己親自駕駛另一輛卡車?？ㄜ囻{馭室內(nèi)，娜仁默默地望著車外的老海，似有話要說，可欲言又止。
特遣隊的戰(zhàn)士們騎在馬上，跟隨著兩輛卡車，漸行漸遠。
賈蘭一直昏睡著，全然不知道卡車是什么時候開的，又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靠著那些箱子籮筐之類的東西，睡得正香。天快亮?xí)r，一道手電光劃過，照在賈蘭的臉上，她絲毫沒有察覺，似乎嘟嚷了一句夢囈語。原來是奇劍嘯上車檢查，發(fā)現(xiàn)了蜷縮在車上的賈蘭，他不由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想到，病情那么嚴重的小姑娘，居然混上了汽車，跟上了隊伍。她可真是個意志超人的女孩子??！奇劍嘯望著睡夢中的那張青春勃發(fā)的面龐，目光中多了一份男人的柔情。他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感情。想起當年在學(xué)校時和她的那些可笑的比賽，想起在北平被她誤當特務(wù)打了一下子……便想起了漢人常說的“前世的冤家，今世的情侶”……她和自己居然有那么多的糾纏瓜葛，莫非真的是前世有緣？
他馬上嘲笑自己這種荒唐的想法，太布爾喬亞了，世上哪兒有前世緣分一說，都是人們?yōu)榱搜陲椬约旱母星槎鴮ふ页鰜淼慕杩?，何等的荒唐。他怕驚醒了賈蘭，便脫下披在身上的呢子軍大衣，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
那一夜，賈蘭睡得特別香甜。她夢見她在一片大海里暢游，藍色的海水溫存地包裹著她赤裸的身體，突然之間他騎著黑馬踏著波浪而來，用異樣的目光望著自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全裸著，十分害羞，便向那深不可測的海水下面沉淪著。海水淹沒了她，她依然能看見他的黑馬從她頭頂上馳騁而過……突然間，他的額頭出血了，血像流泉一樣流淌下來，注人海水之中，海水被染紅了。她害怕極了，想大聲喊，說那流血的傷口不是她打的，和她沒關(guān)系，可是她喊不出來，海水堵著她的咽喉。她急死了，卻看見他也墜海而至，向她微笑著說:“這傷口不是你打的，你別害怕，我沒事兒的……”她剛要撫摸他的額頭，他卻突然消失了……她急得大聲呼叫著他的名字:“劍嘯……”
一下子就醒了，摸摸自己的腦門，頭也不燒了，精神狀態(tài)恢復(fù)了。真是奇怪呀。她瞟著帆布車棚外面，是東方天空的一片火燒云。她知道已經(jīng)是黎明時分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了身上蓋著的那件呢子軍大衣，認出那是奇團長的，因為全團只有他穿著那一件——那是一次戰(zhàn)斗中他打死一名日軍軍官繳獲的一件戰(zhàn)利品。她不由納悶起來：他啥時候來過了？而且，還給我蓋了軍大衣，怪不得這一夜感覺那么溫暖呢！少女的羞澀被感激溫情而取代，她感覺自己的面頰又熱了……
賈蘭從卡車后面的車棚里跳下車來，一眼就看見了正在附近刷馬的奇劍嘯。
賈蘭有些緊張，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團長!”
“醒了?”
賈蘭不好意思地回答:“醒了……”
“燒退了？”
“退了。昨天夜里……”
“不是讓你留下嘛！誰叫你擅自上卡車了？”
賈蘭索性豁出去了：“首長關(guān)心我，我心領(lǐng)了。既然決定讓我參加野馬特遣隊，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得跟上隊伍……反正我已經(jīng)上卡車了，也回不去了，你看著辦吧！……要不，我再交一份檢查?”
看著她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一旁走過來的柱子忍不住“撲哧”笑了。
“團長，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麻煩?”
奇劍嘯依然繃著臉說:“你是夠麻煩的。上回的事還沒完呢!”
賈蘭泄氣地說:“??？我的檢查寫得還不深刻?”
奇劍嘯從兜里取出賈蘭上次寫的檢查說:“咱先不說檢查的內(nèi)容是不是深刻，先說說你這字兒?！?p> 賈蘭納悶地問：“我這字兒怎么了？”
奇劍嘯說:“寫得‘龍飛鳳舞’，誰認識?。慷颊f是文如其人，你的文筆雖然優(yōu)美，可這字兒跟你這人太不相配了?！?p> 賈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幾年就忙著搞學(xué)運了，哪兒有工夫練字寫文章啊……再說了，字寫得壞怎么了？還不一樣打鬼子鬧革命?！?p> 奇劍嘯正色道:“那可不對！我們八路軍的隊伍，應(yīng)該是一支文化素質(zhì)很髙的隊伍。字和文章寫得好壞，也標志著我們整個隊伍的水平。別讓人家國民黨老罵我們沒文化，是土老帽?！闭f得賈蘭面有愧色。
奇劍嘯對賈蘭繼續(xù)說著：“……咱先不說馬克思、恩格斯這些革命家多有文采，就說***同志吧！他不僅字寫得好，文章也寫得文采飛揚?！?p> 賈蘭聽得新鮮:“真的啊?”她有些崇拜地，“團長！你見過***、***，還有***那些大領(lǐng)導(dǎo)嗎?”
“我見過***和烏蘭夫同志?！?p> 賈蘭:“那你給我說說，他們長的什么樣兒?”
奇劍嘯忍不住笑了：“就是正常人的樣子嘛！還能有三頭六臂不成?”
賈蘭神往地:“你說，以后我也有機會見到他們嗎?”
“首長們都在忙著抗戰(zhàn)的大事情，以后會有機會見到他們?！?p> “團長，我有一個請求!”
“說?”
“我拜你為師，跟你學(xué)蒙文怎么樣?”
“嗬，你倒會就坡下驢啊!”
“不想收我這個徒弟啊?”
奇劍嘯笑了笑說:“這事兒咱們完了再說……”
賈蘭驚喜地:“你答應(yīng)了？”
蘇克走過來，看見賈蘭很意外：“賈蘭？你什么刑?候上的卡車？我說昨天怎么找不到你了?！?p> 賈蘭不好意思地說:“趁你們不注意，我就溜上來了。”
蘇克笑著對奇劍嘯說：“看來，我們的警惕性不夠高，居然讓她混上卡車了
奇劍嘯擺擺手:“你向娜仁大姐報到，你還是衛(wèi)生隊的成員！”
“是!”
很多年后賈蘭回憶起來，好像就是從那天起，她對奇劍嘯的印象完全變了，他不僅是她的上級領(lǐng)導(dǎo)，還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兄長。那時她就預(yù)感到——在前方，等待她的不僅僅是殘酷的戰(zhàn)斗，還有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東西。那是什么？她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它的吸引和美好。也是從那天開始，她拜奇劍嘯為師，和他學(xué)習(xí)蒙古語，居然學(xué)會了一口流利的蒙古話，并且會書寫蒙古文。以至于當?shù)氐默斃叨悸牪怀鏊菨h人，而以為她是西部的蒙古人……
特遣隊第一站到達的是大青山東部的一個村莊。那村莊窩在大山深
處，這里的百姓很少看到過軍隊。野馬特遣隊初來乍到，并沒有亮出八路軍的番號，附近的百姓們，都不知道這支隊伍到底是日偽軍、鐵蹄軍還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所以大家對這支隊伍非常戒備，不敢接近。
莜麥地里，一些正在鋤草的婦女抬頭看見他們，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像受驚的兔子似的一下不見了。莜麥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人彎下腰去就看不見了。
當隊伍走進村莊時，大榆樹下玩耍的孩子趕緊撲進婦女和老人懷里，不敢出來。老人和婦女們用警惕的目光盯著他們，做出隨時要逃走的準備。
娜仁大姐帶著賈蘭，兩人穿著灰色的軍裝，她們在路邊的小販那里采購了一些白洋紗布和草藥。百姓看見這兩個神秘的女人，紛紛躲避。路邊賣東西的小販聚在一起，對她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賈蘭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感到很尷尬，低聲對娜仁大姐說:“人家把我們當壞人了，走到哪兒都是這種眼光。剛才，明明有治紅傷的藥，老板就是不賣給我們，這叫什么事p阿！”
娜仁大姐說:“那是因為人家不知道我們是八路軍嘛。”
“那我們?yōu)槭裁床淮虺霭寺奋姷姆柲?”
“這是軍事機密?！?p> 賈蘭不再問了。她知道凡是軍事機密都是不能問的。
大青山里果然寒氣襲人，看來那句“五黃六月穿皮襖”也并非夸大其詞。部隊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到達第二個目的地。前面領(lǐng)路的大卡車突然停住了。
荒野上，奇劍嘯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只有姚參謀帶著大嘎子和三四個戰(zhàn)士在執(zhí)行著警戒任務(wù)。遠遠看去，這支沒有任何標志的軍隊顯得有些神秘。
駕駛室內(nèi)，奇劍嘯焦急地看表。過了一會兒，柱子跑過來報告：“報告團長，接應(yīng)我們的同志來了?！?p> 說話間，一個打扮成當?shù)乩相l(xiāng)模樣的地下聯(lián)絡(luò)員老谷已經(jīng)迎上前來。奇劍嘯跳下車。老谷緊緊握住奇劍嘯的手激動地說:“同志，可把你們給盼來了！哦，我姓谷，我叫谷滿倉。”
奇劍嘯與滿倉握手:“滿倉，情況怎么樣?”
“一切正常。我已經(jīng)幫你們做了安排——谷子溝離鬼子的據(jù)點遠，敵人很少到那兒去，你們就先住在谷子溝吧！那是個大村子，比較好隱蔽?！?p> “村長是我們的人嗎?”蘇克問。
滿倉點頭回道:“村長是個開明鄉(xiāng)紳。他同意咱們的隊伍住在村子里，并且愿意騰出自家的宅院給我們做指揮部!”
“太感謝你了滿倉!”奇劍嘯再次緊握住谷滿倉的手。
當天傍晚，野馬特遣隊開進了谷家溝。遠遠望去，一片農(nóng)舍擠縮在一個狹隘的山溝里，平時讓霧一遮蓋，幾乎看不出那里有人家。村口還有一片樹林掩映，更增加了它的隱蔽性。
地下聯(lián)絡(luò)員谷滿倉領(lǐng)著隊伍進了村子。他把奇劍嘯帶到一座青堂瓦舍的大宅院門前:“奇團長，這就是村長谷潤發(fā)的家了?！?p> 奇劍嘯抬眼看了一眼這所深宅大院，與蘇克、柱子等人進了院子。
在寬敞的中廳，開明鄉(xiāng)紳谷潤發(fā)熱情地接待了特遣隊：“歡迎奇團長光臨寒舍，敝人榮幸之至。”
“我們住在您這兒，給您添麻煩了?！?p> “哪里哪里，能為抗日盡一份綿薄之力，谷某一定不遺余力?！?p> 地下聯(lián)絡(luò)員谷滿倉介紹說.?“谷老爺思想進步，是非常有名的愛國人士，他的兩位公子本來是要去日本留學(xué)，但抗戰(zhàn)一爆發(fā)，他就把兒子送到了美國。他還給咱們抗日隊伍捐款捐物……你們住在他這里，將會非常安全。
谷潤發(fā)擺擺手:“不值一提！滿倉啊，你幫著安排一下食宿。咱們大約來了多少人馬？”
“四十多個。”
“村里每家每戶安排住上幾個，你們指揮部就設(shè)在我這個院子里吧！這里還算寬敞，又在村子中央，大家聯(lián)絡(luò)方便。有道是賓至如歸，你們盡管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千萬不要客氣。”
“太好了，我們的指揮部就住在府上了。多有叨擾，還忘谷老爺多多諒解?！?p> 谷潤發(fā)哈哈一笑:“奇團長，您太客氣了！”
幾個小時后，谷府一間寬敞明亮的房間已經(jīng)改成一間臨時指揮部，柱子正幫著奇劍嘯把帶來的那些書籍整理放好，又把一張軍事地圖掛在墻上。
柱子說:“團長，這個谷老爺家好像很有錢啊?”
“聽滿倉說，谷老爺家上一輩在蒙古大庫倫做過茶葉生意和皮毛買賣，如今還在歸綏、卓資山開著好幾家店鋪呢。”
柱子晃著腦袋:“難怪這么有錢……哎，團長，有錢人這么支持咱們抗日的可不多啊!”
“誰說的？現(xiàn)在是國共合作的特殊時期，但凡有一點愛國之心的中國人，都會幫助抗日隊伍?！?p> 正說著，蘇克走了進來:“團長，安頓好了嗎？”
奇劍嘯點頭:“有事嗎?”他示意柱子出去。柱子放下手里的東西出門。
“團長，我想和你談?wù)劷M織宣傳隊的事兒?！?p> “組織宣傳隊?”
“是啊，我想抽調(diào)幾個人，組織個文藝宣傳隊，然后走村串戶去演出，宣傳我們的抗日政策，發(fā)動這里的人民群眾……”
奇劍嘯搖頭說:“蘇克同志！你忘了離開紅召的時候，蒙綏黨委的首長為我們制定的方針了嗎？既然是‘灰色隱蔽’，就不能過早地暴露自己，現(xiàn)在還不能大張旗鼓宣傳抗日。”
蘇克略有些失望地說:“團長，我覺得‘灰色隱蔽’的提法，不像是布爾什維克的主張。如果是在蘇聯(lián)，工農(nóng)群眾的熱情早就被我們發(fā)動起來了?！?p> 奇劍嘯打斷他說:“我早就跟你說過，這是中國，不是蘇聯(lián)！我們不能照搬布爾什維克的經(jīng)驗，那樣會適得其反?！?p> 蘇克有些固執(zhí)地說:“那……未雨綢繆，我們可以提前做準備嘛！把宣傳隊建立起來，先排練著，等時機成熟，就可以拉出去演出、宣傳了?！?p> “這倒可以！不過，你們的排練一定要悄悄地進行，不能讓當?shù)厝罕娭??！逼鎰[覺得不能太打擊蘇克的積極性，就做了點讓步。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