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這是你寫的書嗎?”俞巧云拿起一疊手稿,好奇地問道。
“是的?!?p> “《三海諸國志》,老爺,這書名什么意思?”
“三海,就是我大順周圍有三處大海,東海,南海,和西海。在隔著這三處大海,有不少國家。我這本書就是專門介紹這些國家的地理歷史、人文風(fēng)俗?!?p> “東、南、西,嗯,老爺,怎么少了個北海?”
“大順北海,據(jù)說是一片玄冰之洋,冰天雪地的,能有什么國家!”剛才一直俯首抄寫的施華洛放下毛筆,甩了甩發(fā)酸的手腕,忍不住答道。
“哦,是這樣啊。”俞巧云剛消停一會,又開口問道,“老爺,你怎么叫太太、洛兒姐姐和白姑娘一起幫你謄抄呢?你要幾份?”
“老師那里要送一份,印書館要給一份做母版,自己要留一份以備不時之需?!?p> “老爺真是偷懶,非得要太太、洛兒姐姐和白姑娘幫你抄?!?p> “我的字匠氣太重,不好看?!贬瘒坝樣樀卮鸬?。
字不好看是一回事,偷懶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給三女找點事做,免得老往昌國公府跑。
陳絳珠三天兩頭邀請,總是無故拒絕,拉不下這個情面。昌國公府上下混蛋,可這姑娘知情達(dá)理,是個好女子。她爹,對自己又如此照拂,那二十多個箱子還在府上庫房里放著。白芙蓉也在家里住在。
真不好意思拒絕。
可是老去昌國公府,岑國璋又覺得有點心虛。剛把人家的故交好友坑得不要不要的,萬一狠下心來,把自己老婆孩子,還有三位,嗯,那啥一塊打包下毒手,自己去哪里哭?
“那倒是,太太的歐體,洛兒姐姐的顏體,白姑娘的瘦金體,都比你的那工整卻呆板的館閣體好看多了?!?p> “巧云妹妹,你懂得真多?!卑总饺匾卜畔鹿P來,暫時休息一下。
玉娘也跟著放下筆,微笑地說道:“她啊,其實什么都懂,就是愛裝傻,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聰慧?!?p> “嘿嘿,太太,你說什么啊,我聽不懂。對了老爺,你怎么突然想起刊印這本書???”
“我國子監(jiān)的賢良博學(xué)科俊士要畢業(yè)了,總得交份功課吧。我賢良,皇上都認(rèn)可了的。加上《三海諸國志》,不就顯得我博學(xué)嗎?全齊了?!?p> 自己以前本碩博畢業(yè),都要寫論文的。如此良好的習(xí)慣,必須帶到大順朝來。
主要是想通過老師王云,在教育界引領(lǐng)出這個慣例來。自己吃的苦,必須讓大順朝的學(xué)子們也吃上一回。
“嘻嘻,這倒也是。東海篇,分兩國,東倭與朝獻(xiàn)...南海篇,計八國,安南、占城、真臘、南掌、暹羅、膘國、麻婆綠、麻逸...這些國家名字聽著就有趣。”
“老爺,吏部那邊定下來了嗎?”玉娘關(guān)心地問道。
“吏部那邊差不多定下來了。授予我官階從六品,就等著禮部正式出具我的俊士功名文書。至于具體的官職,估計得看皇上的意思。應(yīng)該是回豫章?!?p> “回富口嗎?”
“老爺現(xiàn)在是從六品,富口縣已經(jīng)容不下他了?!笔┤A洛在旁邊答道。
“那就是去江州城了?!庇衲稂c了點頭。
去哪里她都無所謂,只要能跟相公在一起就好。
“江州城?可是‘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的那個潯陽城?”白芙蓉突然抬頭問道。
“是的。”
聽到肯定的答復(fù),不知為何,白芙蓉的情緒突然有些低落,她低著頭,喃喃地念了一句:“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玉娘、施華洛都聽到了,只是很含蓄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
俞巧云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問道:“白姐姐,你這句詩什么意思?難道你到了江州城怕做噩夢嗎?沒事的,我陪你睡。白姐姐,江州城可好玩了?!?p> “你去過江州城嗎?”施華洛問道。
“我十歲時,娘親帶著我和弟弟去過一回。”
“切!”施華洛鄙視地看了她一眼,又俯下身去繼續(xù)謄抄。
拿著三女為他謄抄好的書頁,去書店裝訂好了,岑國璋捧著其中兩本,趕去了城外革營莊“醒心書院”。
今天是休沐日,王云照例要去那里講課。
“老師,這是我著得《三海諸國志》,請你過目?!?p> “嗯,東海篇...南海篇...西海篇,計十八國,分天竺、錫蘭、安息、貴霜、突屈、大食、艾吉、塞班亞、蒲濤亞、高盧、因吉利、羅馬、威利斯、熱那亞、德義志、睿顛、波瀾、羅剎。如此看來,益之對西海諸國了解得更多些。”
“老師,東海兩國,歷朝歷代史書多有記載。南海諸國,也散見于史書和筆記中,國人多熟悉。倒是西海諸國,除了天竺、安息、突屈、大食略有耳聞過,其余國人皆少聞。所以學(xué)生著重介紹這些國家?!?p> “是的,益之考慮得很周全。”王云順手一翻,翻到塞班亞那一篇,“塞班亞,位于西海一大陸,名曰流洲之西南角,臨海,南隔海接另一大陸炎洲...歷十一世君王,三百年余奮,終將大食人逐出國境,自成統(tǒng)一之國...男君女王并立,號雙主...其國以商為重,以景教為根本,募得數(shù)百勇士,操船三艘,泛海萬里...”
王云越看越覺得有趣,看到最后,忍不住問道:“這是真的嗎?塞班亞三百人,滅新大陸生洲萬乘之國?”
“是的。塞班亞遠(yuǎn)征軍三百余人,配火槍長矛鋼刀,有騎兵百余人。生洲土著國雖有人口數(shù)百萬,卻只有石斧石刀,連青銅兵器都沒有,更無騎兵。加上塞班亞人用了計謀,一擊而潰,俘虜了他們的國主,然后滅國?!?p> 旁邊的朱煥華聽了,還是不敢置信,搖著頭道:“百人滅一國,還是百萬之國。難以置信?。 ?p> 薛昆林微皺著眉頭說道:“看師弟所言,塞班亞就是曾經(jīng)與我朝在南海爭奪過呂宋島、海峽領(lǐng)地的佛郎機。他們遠(yuǎn)在萬里之遙的西海流洲,卻能操舟縱橫大洋,遍至生洲、炎洲,乃至我中土,途中還滅國上百,確實讓人警惕啊?!?p> 王云默不作聲,又翻了翻,翻到另外一篇,越看眉頭越緊,“這因吉利國,竟敢如此無君無父,居然逼迫國主簽定什么大憲章,約束君權(quán),不得任意征稅,不得無故剝奪他人財產(chǎn),不得無審判就定他人罪...”
王云開始時還義憤填膺,但是讀到后面,聲音變得鄭重起來,最后喃喃地說道:“這就是流洲蠻夷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老師,你不要被因吉利國這番舉動迷惑了。逼迫國主簽署大憲章的,是一群貴族。他們打著為民眾爭權(quán)的旗號,約束君權(quán),其實還是在為自己謀利。那幾個‘不得’,其實保護的是他們自己,至于普通百姓,以前怎么樣,后來還怎么樣。”
聽到這里,王云笑了,“益之說得極是。都是爭權(quán)奪利,只是人家也打著為民的旗號?!?p> “是的老師。后來因吉利因海上貿(mào)易得利,商賈獲得巨大財富,開始謀求政治地位。他們打著所謂皿煮自有的旗號,其實是向封建領(lǐng)主為首的地主們搶人,搶資源?!?p> “搶人搶資源?”楊謹(jǐn)忍不住問道。
“商賈海上貿(mào)易,開設(shè)工廠,需要大量的青壯勞力,可是大部分百姓被地主雇傭去種地。因吉利的商賈就打出自有的旗號,鼓動那些所謂被奴役的百姓爭取自有。等那些百姓獲得自有了,轉(zhuǎn)背又被商賈雇去,繼續(xù)做牛做馬?!?p> “...因吉利商賈出口貿(mào)易以羊毛呢絨為主,需要大片的土地養(yǎng)羊,而且獲利很高。地主們就干脆不種糧食,改為養(yǎng)羊。很多百姓沒有地種,沒有糧食吃,流離失所,餓斃路邊?!?p> “就跟兩浙的改稻為桑一樣?”薛昆林敏銳地察覺到共同點。
“是的薛師兄,性質(zhì)是一樣的。里面有詳細(xì)的講述,老師和諸位師兄可以慢慢細(xì)看?!?p> 此時楊謹(jǐn)臉色鄭重地說道:“現(xiàn)在我明白益之當(dāng)初立志寫這本《三海諸國志》的苦心了,是要讓國人放眼看世界,不再拘束在中土這一塊?!?p> 薛昆林嘿嘿冷笑,“看得進(jìn)的,自然會看。看不進(jìn)去的,還是會繼續(xù)當(dāng)瞎子。只要火沒有燒到屁股底下,他們都會一直說天下太平的?!?p> 王云匆匆翻了一遍,又看回封面,好奇地問道:“益之,這破賊校尉是你的筆名?”
“是的老師,就跟漁陽功曹,瑯琊司馬一樣。”
“哈哈,益之啊,漁陽功曹專寫香艷章回,瑯琊司馬愛寫和尚尼姑,你可不要學(xué)啊。”朱煥華打趣道。
眾人都一起笑了。王云跟著笑了笑,又問道,“有什么深義嗎?”
“老師,學(xué)生在富口時聽說過德熙二十年,老師到豫章放糧救災(zāi),曾經(jīng)振兵剿滅虔州、吉春兩府山賊,敬佩不已。”
“當(dāng)時學(xué)生正好偵破了一起聽信神婆妖言,殺妻害女求子嗣的命案,心中唏噓不已。于是有了個感悟,‘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最危險的是自己心中的固念?!?p> “所以學(xué)生就取了破賊校尉之名,求能奮勇前行,像老師那樣,即能破山中賊,更能破除心中之賊?!?p>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云喃喃地念著,“心中之賊,為師也還未盡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