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是他們的女傭,在林家很多年了。她答應(yīng)了一聲,走到大門口問:“誰在敲門?”
外面有人回答:“我們是租界巡捕!快開門!”
聽說來的是巡捕,客人們?nèi)妓闪丝跉???墒橇钟滥旰蜕蚧艿哪樕珔s一下變了,夫妻倆面面相覷。
龐金海更是急得團團轉(zhuǎn),像沒頭蒼蠅似的,連聲說:“糟了糟了!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林永年想了想:“你趕快通知張伯良,叫他找地方躲一躲!”
龐金海搖頭:“躲?哪有地方躲啊?”
沈卉說:“我們臥室里有個大櫥,躲到大櫥里去?!?p> 龐金海猶猶豫豫:“這……這恐怕不行吧?萬一他被發(fā)現(xiàn),必然要牽連到你們……”
這時外面的人大喊大叫。
“開門!媽的!快開門!”
“再不開就是抗拒執(zhí)法,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同時傳來的還有槍托砸門的聲音,聽著讓人驚心動魄。
林永年用力推了龐金海一把:“還猶豫什么!沒時間了!快去叫老張躲起來!快去!”
龐金海轉(zhuǎn)身朝樓上跑,在樓梯口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林永年走到大門口,吩咐周嫂開門。門栓剛拉開,一群人就呼啦沖進來,把周嫂撞了個趔趄。
來人的確是公共租界的巡捕,一個洋警官帶隊,手下七八個人全都荷槍實彈,如臨大敵。
林家那只京巴狗沖上去,朝他們一陣狂吠。
“別叫!小白別叫!”
沈卉趕緊抱起小白,把它藏在羊毛背心里,似乎怕它遭遇不測。
這幫巡捕來勢洶洶,在場所有的人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站在那兒動都不敢動。
事情究竟有多嚴(yán)重,林永年當(dāng)然比誰都清楚。他竭力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用英語問帶隊的洋警官:“你們闖進我家要干嘛?”
不料這位洋警官中國話講得很溜,眼睛一瞪說:“趕馬?還趕牛呢!我們奉命來抓人!”
“抓人?”林永年明知故問:“你們要抓誰???”
洋警官反問:“你是誰?”
林永年作了自我介紹。
“你就是這兒的主人?”洋警官上下打量他:“這么多人聚在你家干什么?搞秘密集會?”
“不不!長官誤會了!”林永年說:“今天是我女兒生日,這些都是我們請來的客人?!?p> 洋警官看著桌上已經(jīng)切開的奶油蛋糕,嚴(yán)厲的神情有所緩和,看來認(rèn)可了他的解釋。
一個巡捕趁別人不注意,抓了一塊蛋糕塞進嘴里,動作很快,但還是沒逃過洋警官的眼睛。他狠狠瞪了那個巡捕一眼,朝林永年厲聲說:“我們得到情報,通緝犯張伯良藏在這兒!把他交出來!”
“張伯良?”林永年裝出很困惑的樣子:“什么張伯良?他是誰?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p> 洋警官冷笑:“不認(rèn)識?他五天前來到這兒的,在你家住了這么久,你說你不認(rèn)識?”
對方竟然了解得這么清楚,讓林永年暗暗吃驚,但此刻已別無他法,只能賴到底了。
“我的確不認(rèn)識他,”林永年硬著頭皮說:“張伯良,這名字我還是頭一次聽見?!?p> 洋警官那雙琥珀色的鷹一樣的眼睛盯著他:“我不想跟你爭論這個問題,我只想問,你家有沒有外人在?”
“這……”林永年張口結(jié)舌,不知怎么說才好。
“說!快說!別裝啞巴!”
七八支來復(fù)槍對著林永年的胸膛。盡管知道他們不會開槍,但他還是感到一陣心悸。
旁邊的沈卉急了,朝洋警官大聲喊道:“別為難我丈夫!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洋警官對手下做了個放下槍的手勢,回頭厲聲說:“太太,請你退回去!別妨礙公務(wù)!”
林永年心里很絕望。事到如今,看樣子躲是躲不過去了,怎么辦?他也沒了主意。
洋警官轉(zhuǎn)向那些客人,一字一句問:“你們中間誰是張伯良?最好自己站出來,省得我們動手,也省得讓太太受驚?!?p> 沒人做聲,也沒人站出來。
洋警官吩咐手下:“你們四個留在這兒,對這些人挨個盤查!另外四個跟我到樓上去搜!”
正在房里聽唱片的林浣芝聽見吵嚷聲,下樓來察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呆立在樓梯上。
搜查是巡捕最愛干的事情,把別人家翻個底朝天,享受一下破壞的樂趣,還可以趁機往口袋里塞點什么。
他們摩拳擦掌剛要往樓上沖,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樓梯口,大聲說:“不用查了,我就是你們要抓的人。”
空氣驟然緊張得像要爆炸。片刻的靜默之后,洋警官望著他問:“你是張伯良?”
“沒錯,是我。”那個男人回答。
一個巡捕拿出照片對了對,喊道:“是他!就是他!”
幾支來復(fù)槍同時對準(zhǔn)了這個名叫張伯良的男人。
“別動!把手舉起來!”
“放老實點!敢動就打死你!”
巡捕的咋呼聲引來張伯良一陣?yán)湫ΑQ缶倌檬謽屩钢骸芭e起手!慢慢下來!”
張伯良照辦了。他很鎮(zhèn)定,走到樓梯中間,經(jīng)過林浣芝身邊時,還朝她笑了笑說:“小姐,請讓一讓?!?p> 他走下樓梯來到客廳,巡捕們立刻圍上來,拿槍頂住了他。洋警官把他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武器,這才放心地掏出手銬。咔嚓一下,張伯良的雙手被反銬在背后。
來賓們面面相覷,全都愣在那兒。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樓上竟然還藏著一個不速之客!他是誰?為何躲在這兒?巡捕又為何抓他?
來賓們臉上滿是問號。
巡捕拽著張伯良往外走。他面不改色,大聲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與林先生無關(guān)!”
巡捕用槍托砸他,讓他閉嘴,但他仍在喊:“別難為林先生,我的事跟他沒關(guān)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快把他帶走!”洋警官吼了一聲,回頭對林永年說:“林先生,請你也走一趟吧!”
一個巡捕抓住林永年雙手,另一個巡捕拿出手銬,二人動作嫻熟,配合默契。林永年還沒反應(yīng)過來,咔嚓一下,他的雙手也被銬住,不同的是沒有反銬,這已經(jīng)算是優(yōu)待了。
林永年臉漲得通紅。為張伯良的事受牽連,他多少是有一些思想準(zhǔn)備的,但事情來得這么突然,而且當(dāng)著妻女和客人的面把他像罪犯一樣銬起來,這讓他十分難堪。
沈卉對此也難以接受,她沖到洋警官跟前,質(zhì)問道:“憑什么把我丈夫銬起來?放開他!放開他!”
洋警官說:“他窩藏殺人犯,觸犯了租界法律!”
沈卉喊道:“張先生是我們的朋友,他殺沒殺人,我丈夫一無所知,快把我丈夫放了!”
洋警官冷冷道:“太太,請你冷靜。我奉上面的命令而來,別的我管不著,有話你跟上面說去吧!把他帶走!”
林浣芝從樓梯上奔下來,雙手死死地抱住父親:“不!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
凄厲的哭喊聲在屋里回響,淚水涂滿她的臉龐。
女孩子總是格外惹人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現(xiàn)在連那個洋警官都有些不忍心了。
林永年明白僵持下去也沒用,他彎腰吻了女兒一下,硬著心腸擺脫她,被巡捕押解著出了大門。
咣當(dāng)一聲,大門關(guān)上了。林浣芝哭著撲到母親懷里,這時沈卉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一場歡樂的生日派對竟然搞成這個樣子,客人們都很驚愕很無趣,而且不明白事情的緣由,連說都不好說,只能不痛不癢的安慰幾句,然后稀里嘩啦紛紛告辭。
亂過一陣之后,還沒走的除了龐金海,就只有沈卉的哥哥沈方了。妹妹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當(dāng)然不能走。
沈方從周嫂手上接過熱毛巾,對妹妹和外甥女勸道:“別哭了,都別哭了,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擦擦臉吧?!?p> 林浣芝哽咽著:“爸爸會回來的,是不是?是不是?”
沈卉緊緊摟住她:“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放心吧?!?p> 周嫂嘆了口氣:“唉,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林先生多好的人,想不到……”
“我到現(xiàn)在都一頭霧水,”沈方打斷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張伯良是什么人?”
龐金海走下樓梯,連連捶著自己的腦袋:“我不好,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永年,現(xiàn)在后悔莫及??!”
沈方狐疑地望著他:“怎么?這事跟你有關(guān)系?”
“是我把張伯良帶到這兒來的,”龐金海重重的嘆了口氣:“那是五天前的事情了?!?p> 五天前的深夜,龐金海帶張伯良來到了林家。
張伯良和龐金海一樣,也是做五金生意的,二人由此相識。但張伯良做生意只是個幌子,實際上在搞抗日活動?,F(xiàn)在他暴露了,76號特務(wù)要抓他。
他還算走運,76號特務(wù)闖進他家的時候,他正在閣樓上,見情況不妙,急忙爬出老虎窗,從屋頂上跑到另一家的閣樓,總算逃過一劫,然后跑到龐金海的公司里躲了幾天。
“可是我那兒人多眼雜,時間長了難免走漏消息。我想來想去,你這邊還比較隱蔽,所以……”
龐金海停了幾秒鐘,試探地望著林永年:“你看,能不能讓張先生在你家躲一躲?”
林永年爽快地說:“行!沒問題!”
龐金海說:“你別急著答應(yīng),還是先跟阿卉商量一下……”
“用不著,”林永年說:“她不會有意見的,我知道。張先生愿意在這兒住多久都行?!?p> 張伯良蹙眉道:“如今租界也不安全,76號特務(wù)在日本人的慫恿下為非作歹。今天他們又砸了一家宣傳抗日的報館,還殺了兩個人。”
林永年面色一緊,想說什么又忍住了。張伯良接著說:“我怕留下會連累林先生,你我萍水相逢……”
“沒事沒事!”林永年搶著說:“都是中國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你千萬別見外!”
張伯良還要推辭,龐金海說:“我這位老同學(xué)素有愛國心,去年淞滬抗戰(zhàn)的時候,他捐獻了不少物資呢。我看恭敬不如從命,你就安心住下吧。”
林永年也一再懇請,張伯良這才朝林永年拱拱手:“真不好意思,那就叨擾林先生了?!?p> 林永年說:“不用客氣。這兒是租界中心地帶,過去不遠就有巡捕房,76號特務(wù)不敢亂來的,放心好了?!?p> 他停了停,問道:“對了張先生,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情?76號特務(wù)為何要抓你?”
“我殺了個日本人。”
張伯良說話時表情很淡定,好像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林永年卻大吃了一驚。這位老兄身材臃腫,其貌不揚,四十來歲已經(jīng)開始謝頂了,挺著肚腩,沒精打采的,怎么看都是個猥瑣的小市民,跟自己想象中的抗日志士毫不沾邊,真是人不可貌相??!
龐金海也很驚訝:“老張,你膽子真大,還敢殺人!”
張伯良慨然道:“日本鬼子來中國殺人放火,干盡了壞事,我殺他一個怎么啦?有什么敢不敢的!”
“好!說得好!”
林永年感覺很痛快,不禁拍案大叫。
他在日本留學(xué)3年多,這段經(jīng)歷讓他對日本這個國家有了深刻的了解。這個島國早就有侵略擴張的傳統(tǒng),明治維新后更是變本加厲。
在狂熱的軍國主義思想的毒害下,日本社會充斥著對武士道的崇拜。日本人變得既謙卑又傲慢,既溫和又暴戾,既多愁善感又殘忍冷酷。他們在中國犯下的種種駭人聽聞的罪行,把他對這個國家僅存的一絲好感也抹得干干凈凈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林永年熱情地握住張伯良的手說:“你是英雄,我欽佩你。我家就是你家,千萬不要見外?!?p> 龐金海說到這兒,扭頭問沈卉:“永年是這樣講的吧?當(dāng)時你也在場,你聽見的?!?p> 沈卉點了點頭:“這事怪不得金海,要怪只能怪日本鬼子,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p> 沈方長出了一口氣:“可是,張伯良殺日本人跟租界當(dāng)局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巡捕房來抓他?”
“我想,一定是被日本人逼的。”龐金海說:“現(xiàn)在整個租界都在日本人包圍下,西洋人也不敢得罪東洋人?!?p> 沈卉說:“我想不通的是,他們怎么知道張伯良在我們家?而且連他哪天來的都一清二楚。”
“我也想不明白,”龐金海蹙眉道:“消息怎么走漏出去的?按說這地方應(yīng)該很安全……”
“好了,別說這些了,”沈方不耐煩地打斷他:“事到如今,還是想想怎么救人吧。”
“對!救人要緊!”沈卉說:“張先生咱們已經(jīng)顧不上了,現(xiàn)在頂要緊的是趕快把永年救出來!”
龐金海點燃一根煙,思索著說:“我想,永年犯的不過是窩藏罪,沒啥大不了,救他應(yīng)該沒問題。”
沈方搖頭:“洋人的交道可不好打啊?!?p> “是啊,”沈卉說:“洋人做事一板一眼,不肯通融的?!?p> 龐金海抽著煙,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幾步,展顏一笑說:“放心吧,我有辦法了!”
“什么辦法?”沈家兄妹倆異口同聲地問。
龐金海把煙蒂摁到煙灰缸里,緩緩道:“我新近在飯局上結(jié)識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叫萬墨林?!?p> “這個人我知道,”沈方說:“他是杜月笙杜老板的大管家。”
“沒錯,杜老板的大管家?!饼嫿鸷Uf:“他還是杜老板的姑表兄弟,杜老板對他言聽計從?!?p> 沈方點頭道:“洋人再難弄,對杜老板還是買三分賬的?!?p> 龐金海說:“我和萬墨林也算有些交情,可以通過他請杜老板出面,找洋人疏通一下?!?p> “你真有把握?”沈卉問。
龐金海拍胸脯:“百分之百的把握!”
“這就好!這就好!”
沈卉淚痕未干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杜月笙是上海三大亨之首,各方面都兜得轉(zhuǎn)。他若肯出面,天大的事也能擺平。
沈卉當(dāng)即往樓上跑去。
龐金海大聲問:“阿卉,你干嘛去?”
沈卉沒有回答。幾分鐘后,她下來了,把兩根金條放在龐金海面前,每根重十兩,俗稱大黃魚。
龐金海倒退了兩步:“這是干什么?不要不要!”
沈卉說:“拿著吧,辦事總要花錢的嘛?!?p> 龐金海使勁擺手:“我說不要就不要!拿走!快拿走!”
“別客氣了,你就拿著吧?!鄙蚧苷f:“你為永年奔走夠辛苦的了,哪能再讓你貼錢呢!”
龐金海板起了臉:“永年出事我有責(zé)任,救他是應(yīng)該的。你要給我錢,還不如打我兩個耳光呢!”
但不管他怎么說,沈卉還是把金條塞進了他的口袋,深深地望著他說:“金海,讓你費心了,拜托拜托。
龐金海握了握她的手:“別說這種見外話,我和永年像兄弟一樣,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赴湯蹈火也是應(yīng)該的。”
他停了停,又加上一句:“明天我就去見萬墨林。永年一定會平安回家的,你就放心吧。”
沈卉感動地望著龐金海,想說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因為她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