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龐金海幾乎一宿沒合眼。
雖然關(guān)了燈,躺在柔軟的席夢思上,他卻怎么也睡不著。林永年和沈卉的形象交替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他的心也在巨浪中顛簸,一會兒高高飛起,一會兒又重重落下;一會兒喜不自勝,一會兒又擔(dān)驚受怕。
這一夜他經(jīng)歷的情感波折,比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經(jīng)歷的都多。
第二天早晨起來,他感覺頭暈?zāi)垦?,有一瞬間連站都站不穩(wěn),像醉漢一樣。他想,也許自己真的醉了。但不是酒醉,是陶醉。
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付出了那么多心機(jī),如今桃子終于熟了,馬上就要收獲了,誰能不陶醉一下呢?陶醉了又何妨呢?
他打了一盆冷水,把臉在冷水里浸泡了很久,好讓麻木沉重的頭腦快點(diǎn)清醒過來,因?yàn)榻酉氯ミ€有許多事情要做。
上午9點(diǎn)多鐘,他收拾停當(dāng),拿起皮包離開了家門。但他并非去杜公館見萬墨林,事實(shí)上他與這位杜月笙的大管家毫無瓜葛,連對方面長面短都不知道。他之所以對沈卉撒謊,只是寬慰寬慰她。
這天氣溫驟降,烏云滿天。細(xì)密的雨絲被寒風(fēng)裹挾著從街上掃過,濕潤的柏油路泛著幽光。梧桐樹金黃色的落葉黏在馬路上,一片片一簇簇,望去就像蝴蝶的尸體,凄慘而美麗。
這是陰暗壓抑、令人沮喪的一天。但對龐金海而言,卻是無比美好的一天。他撐起了油布傘,沿自家所在的狄思威路走到四川北路,再往右拐,朝中正公園方向走去。
中正公園原名虹口體育競技場,去年淞滬抗戰(zhàn)的時候被日軍炸毀了,如今成了一片廢墟。那一帶是日本僑民聚居的地區(qū),他真正要見的是一個名叫田中一郎的日本人。
他看了看表,9點(diǎn)35分,比約定的時間晚了5分鐘,田中一郎大概已經(jīng)在櫻之戀居酒屋等他了。
居酒屋上午一般是不開門的,但今天反常,因?yàn)槔习迥锸翘镏幸焕傻那閶D。龐金海進(jìn)屋的時候,老板娘睡眼惺忪,正對著鏡子往臉上撲粉。店堂里除了他和田中一郎沒有別人。
田中一郎顯然也剛起床,身上還穿著睡衣。他是味之素支那地區(qū)總經(jīng)銷商,靠著那一包包白色粉末賺足了中國人的錢,把自己養(yǎng)得腦滿腸肥。
他請龐金海入座,命老板娘拿來珍藏的上等清酒。自從林永年的中華牌味精橫空出世以來,他還是頭一回這么開心。
田中一郎的經(jīng)歷很不簡單,他早年在軍隊里混過,還做過特務(wù),為日軍收集情報。后來他轉(zhuǎn)投商界,在軍方的支持下,生意越做越大。味之素多年來獨(dú)霸中國市場,獲取了巨大的利潤。
田中一郎為“大東亞圣戰(zhàn)”做出了不小的貢獻(xiàn),受到軍部嘉獎,這是莫大的榮耀,也激發(fā)了他更大的野心。他希望趁熱打鐵,更上一層樓。然而,他的美夢被中華牌味精擊碎了。林永年的中華牌味精品質(zhì)好,價格低,廣受歡迎,味之素根本不是它的對手。
眼看著市場逐漸被蠶食,田中坐立不安。照此發(fā)展下去,不久之后市場上就再也見不到味之素了。而他的命運(yùn)已經(jīng)和味之素牢牢綁在了一起,味之素完蛋他也完蛋。
為了挽回敗局,他曾打算收購林永年的工廠,可是被斷然拒絕。林永年說了,賣給誰也不賣給日本人!
田中一籌莫展,似乎聽見自己的喪鐘已經(jīng)敲響。就在這時候,救星從天而降,龐金海出現(xiàn)了。
不過說從天而降并不確切,龐金海早就在找他了,要跟他合作搞掉林永年。共同的目標(biāo)讓他們一拍即合。
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這話不假。龐金海是林永年的好朋友,很了解林永年。他獻(xiàn)上一條“引君入甕”的妙計,派人冒充抗日分子進(jìn)入林家,引林永年上鉤,而且他一定會上鉤,屆時就能對他下手了。
結(jié)果完全在龐金海的意料之中。他為何要陷害自己的朋友?嫉妒?怨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田中不知道,也沒功夫打聽,對他而言,最要緊的是拔掉林永年這顆眼中釘。
這也是龐金海的愿望?,F(xiàn)在他們的愿望實(shí)現(xiàn)了。
田中拿出一只裝滿鈔票的呂宋紙信封,朝龐金海那邊推過去,那是對他引君入甕的獎賞。龐金海拿起信封掂了掂,往皮包里一塞。
田中一郎問:“你不數(shù)一數(shù)嗎?”
龐金海啪的合上了皮包:“君子之交還用得著數(shù)嗎?況且錢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
現(xiàn)在是時候滿足一下好奇心了。田中一郎盯著他問:“錢不重要?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龐金海聳了聳肩膀,對這個問題不予回答。田中碰了個釘子,有點(diǎn)悻悻然,只好轉(zhuǎn)移話題。
“龐先生,我真佩服你,”田中一郎說:“這條計策太高明了!你簡直能跟《三國演義》里的龐統(tǒng)相比!”
他哈哈大笑,又補(bǔ)充了一句:“也許龐先生就是龐統(tǒng)的后代吧?”
他的中國話講得非常流利。由于在東北待了多年,還有點(diǎn)大碴子口音,他為此很是得意。
龐金海順桿爬,對他奉承道:“田中先生對《三國演義》這么熟悉,不愧是中國通啊?!?p> “哪里哪里,還差得遠(yuǎn)呢?!碧镏幸焕纱笮χe起酒杯:“來,龐先生,我們慶祝一下!”
龐金海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意:“不,田中先生,你高興得太早了,現(xiàn)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p> “哦?為什么?”
“因?yàn)榱钟滥赀€沒有被徹底打垮。他雖然被捕了,但他有錢,會請最好的律師替自己辯護(hù),沒準(zhǔn)很快就會釋放?!?p> “不可能!你的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的!”
“是嗎?希望你給我個理由。”
“理由就是,林永年將要落到我們手里?!?p> 田中拍了拍龐金海的肩膀,洋洋得意地說:“我已經(jīng)拜托老朋友青木先生了,請他幫忙把林永年從公共租界引渡過來,交由日本方面處置,那時候林永年就隨我擺布了!”
田中晃了晃拳頭,表情猙獰。
龐金海知道,青木是公共租界警務(wù)處副處長,田中一郎的老鄉(xiāng)。他有此承諾,看來是靠得住的。
“那么,引渡的事多久能辦成?”龐金海問。
“用不了多久的,”田中一郎說:“我再催催青木君,估計最近這幾天就能辦成?!?p> 龐金海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他伸手把酒杯端起來:“祝田中先生一帆風(fēng)順、青云直上!”
“謝謝!”田中一郎說:“我祝龐先生所思所想都能如愿!”
兩只酒杯當(dāng)啷碰響。
“干!干!”
這是一次愉快的聚會,兩個人坐在掛著浮世繪的居酒屋里,聽著留聲機(jī)播放的三味線彈奏的樂曲,左一杯右一杯,喝光了一瓶上等清酒,直到中午時分才盡歡而散。
雨下大了,房屋街道籠罩在茫茫雨霧之中。
龐金海叫了一輛三輪車回家。途中他一直在偷偷的笑。他知道這很傻,簡直像白癡一樣,但又實(shí)在忍不住。林永年一旦被引渡就必死無疑。他朝思暮想的事情快要實(shí)現(xiàn)了。
這是他的秘密,對誰都不能講,對田中一郎也不能,因?yàn)檫@實(shí)在太卑鄙了,他還要給自己留一點(diǎn)面子。
回到家里,他躺在沙發(fā)上想打個盹養(yǎng)養(yǎng)精神,可是剛躺下就睡著了,也許是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了的緣故吧。
他做了個美麗的夢,有教堂,有牧師,有管風(fēng)琴,還有身穿雪白婚紗、仙女下凡一般的沈卉,新郎卻是個看不清臉的人。他很緊張,想把那個可惡的新郎趕走。他舉起棍子,猛地朝新郎后腦砸下去……
他哆嗦了一下,忽然醒過來。聽見外面有人咚咚咚敲門。開門一看,是房東謝老板。
謝老板又高又胖,肉鼓鼓的臉像極了豬頭。此刻他怒氣沖沖,這張臉變得愈加難看。
“龐先生,你兩個月房租沒付了?!敝x老板吹胡子瞪眼:“我找了你好幾趟,今天總算逮到你了!”
龐金海朝他翻了翻眼睛:“這算什么話!逮到我?拿我當(dāng)罪犯?”
謝老板冷冷道:“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欠債不還者就是罪犯!”
今天龐金海心情很好,想逗他玩玩,擺出一副無賴相說:“隨你便!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謝老板氣得臉都青了:“你竟然耍無賴!好!好!你等著!”
他轉(zhuǎn)身要走,龐金海趕緊攔住,笑道:“開個玩笑,你就急成這樣!瞧瞧這是什么?”
他拿出沈卉給他的兩根金條,在謝老板眼前晃了晃。對面那只豬頭立刻變得好看多了。
龐金海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就去銀行兌現(xiàn),房租不會少你一文錢的,放心好了!”
打發(fā)走了房東,天都黑了,一看表已經(jīng)7點(diǎn)多鐘。他罵了一句娘,急忙洗把臉,換上出門的衣服。
他原本計劃7點(diǎn)到林家去見沈卉。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他要提前給她吹吹風(fēng),讓她有個思想準(zhǔn)備。現(xiàn)在計劃打亂了,這讓他很惱火。他做事喜歡按部就班、井井有條。
他來到林家已經(jīng)8點(diǎn)半了。雨還是沙沙的落個不停。他下了三輪車之后,故意不撐傘,在雨里淋著。
沈卉聽見敲門聲,親自前來開門,見了他吃驚地問:“金海你……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他渾身濕漉漉,頭發(fā)胡亂耷拉在額頭上,水順著臉龐往下滴,一副喪魂落魄之相。
“喂,你到底怎么啦?”沈卉抓住他的胳膊搖晃:“你的傘壞了?干嘛不撐傘?。俊?p> “傘?什么傘?”
龐金海裝出恍惚迷茫的模樣,裝得很像。
沈卉一只手把自己的傘舉到他頭上,另一只手挽住了他:“到里面去說,快進(jìn)來吧?!?p> 來到客廳,周嫂接過他們手上的雨傘。沈卉拿來一塊干毛巾遞給龐金海:“擦擦吧,當(dāng)心感冒?!?p> 龐金海一邊擦著頭上臉上的水,一邊偷眼觀察沈卉。她臉上寫滿了憂慮,美麗的容顏因此而黯然失色,這讓他覺得很心痛。他為了得到她,又不得不傷害她,這樣的無奈難以言表。
沈卉顯然已等不及了,在他耳邊連珠炮般發(fā)問:“出了什么事?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永年的事有消息嗎?”
龐金海重重的嘆了口氣:“永年有消息了,可是……我實(shí)在不愿意告訴你,怕你……受不了?!?p> 沈卉面色一緊:“是壞消息?”
龐金海點(diǎn)點(diǎn)頭。
沈卉盯著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什么……什么壞消息?”
龐金海避開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讓他很不舒服。
沈卉焦急地追問:“到底怎么啦?你快說呀!”
“我從巡捕房打聽到,”他語氣沉重地說:“日本人要把永年和張伯良一塊引渡?!?p> “什么?引渡?”沈卉叫起來:“你不是去見了杜老板的大管家嗎?他……他不肯幫忙?”
“唉,別提了,禍不單行,”龐金海連連搖頭:“緊要關(guān)頭萬墨林偏偏得了重病,我在杜公館等了整整一天,希望能見他一面?!?p> “結(jié)果怎樣?見到他了嗎?”沈卉緊張地問。
龐金海搖搖頭,長嘆一聲。
沈卉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日本人窮兇極惡,落到他們手里就完了!這……這可怎么辦???”
龐金海嘆道:“唉,想不到事情會搞成這樣!”
沈卉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哽咽道:“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總不能見死不救?。 ?p> 龐金海望著這個驚慌失措的少婦,心里很得意。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之后,他終于把她攥在手心里了。
然而,他得意之中又感受到了深深的苦澀。
此前他一直懷疑,沈卉之所以拋棄他嫁給林永年,是因?yàn)榱钟滥晔褂帽傲邮侄危焉鬃龀闪耸祜?,沈卉怕出丑迫不得已。但現(xiàn)在看起來,事情好像并非如此,沈卉的反應(yīng)表明,她是真的愛林永年。
龐金海暗暗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手帕遞給沈卉:“快擦擦,別讓我看到你哭,我受不了?!?p> 沈卉拿手帕揩淚,可是眼淚卻越揩越多。
龐金海喚周嫂絞一把熱毛巾來,他扶沈卉坐下,安慰她說:“你先別這么緊張,你一緊張我心也跟著亂了?!?p> 沈卉哽咽道:“永年他……他有性命危險,我哪能不緊張呢?日子過得好好的,想不到會大難臨頭……”
龐金海說:“租界畢竟不歸日本人管,事情還沒最終定局,日本人想引渡未必引渡得成。我已經(jīng)把兩根金條留在了杜公館,只要杜老板肯出面說句話,事情還有挽回的希望。”
沈卉可憐巴巴地說:“金海,永年的事全靠你了。我心里亂得很,一點(diǎn)主意也沒有?!?p> 龐金海拍胸脯:“我早說了,永年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盡管放心?!?p> “唉,我怎么放得下心啊,”沈卉雙眉緊皺:“這個家全靠永年撐著,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沒關(guān)系!還有我呢!”
龐金海脫口而出,隨即看見沈卉露出狐疑的表情。他心一沉,意識到這話說漏了,趕緊打補(bǔ)?。骸斑@么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嗎?我一向?yàn)榕笥褍衫卟宓?,哪怕天塌了,我替你頂著!?p> 他說得慷慨激昂,嗓子都有些啞了。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在演戲,雖然從未接受過這方面的訓(xùn)練,但天賦加上熟能生巧,他的演技足可與專業(yè)演員媲美。
沈卉看著他,眼淚又流了出來。這次是感激、感動的淚。
她真是一個美麗非凡的女人,龐金海心想,哭起來也這么美,真是梨花帶雨,讓人不由得想摟住她、疼愛她、替她拭淚。
這天他在林家待到很晚才走。十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和沈卉單獨(dú)相處。他竭力想尋找男主人的感覺。他希望、或者說相信,不久之后他就能真正成為這兒的男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