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沈卉很煩惱。這煩惱是女兒造成的。
林浣芝想念爸爸,每次探監(jiān)她都要跟著。林永年則堅決不讓她來,她還小,恐怕監(jiān)獄會給她造成心理陰影。
這無疑是對的,沈卉也贊成??墒桥畠翰桓?,非要去,怎么說都沒用。沈卉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林浣芝發(fā)了狠話:“我一定要見到爸爸!再不帶我去,我自己去!”
沈卉只好向哥哥沈方求助,讓這個作舅舅的來勸勸林浣芝。可是沒用,她根本不聽勸。
沈卉了解女兒,她的性格外柔內(nèi)剛,一旦做了決定,誰攔都攔不住,她真會自己去的。
沈卉左右為難。
就在這時,一個意外出現(xiàn)的人幫了她,讓林浣芝暫時打消了去監(jiān)獄看父親的念頭。
那個人是林浣芝的偶像、世界著名小提琴家雅辛。
雅辛是奧地利猶太人。希特勒吞并奧地利之后,猶太人受到殘酷迫害。雅辛雖是名流也未能幸免,納粹已經(jīng)盯上他了,想要避免被扔進焚尸爐,唯一的辦法是逃離歐洲,越快越好。
這時候,絕大部分國家都拒絕猶太人入境,只有上海的大門還向他們敞開著。中國駐維也納領(lǐng)事何鳳山同情猶太人,給包括雅辛在內(nèi)的大批猶太人發(fā)放了去上海的簽證。
按照納粹的規(guī)定,有簽證有船票的猶太人可以離開。雅辛一家就是這樣的幸運兒。
雅辛從未到過中國,對上海的情況一無所知,但他還是帶著妻子和年幼的女兒登上了去上海的輪船。逃命要緊,別的全都顧不上了。
上海這座“孤島”本就風(fēng)雨飄搖,老百姓的日子很艱難,數(shù)萬猶太難民的到來更是雪上加霜,讓這座城市不堪重負。但善良的中國人還是接納了他們,將他們安排在虹口提籃橋一帶居住,還組織慈善活動,向他們提供食物、醫(yī)療等方面的幫助。
沈卉也加入了志愿者隊伍。她曾經(jīng)在教會醫(yī)院做過護士,所以被派到醫(yī)務(wù)站工作。
這天,雅辛的女兒不小心摔傷了,雅辛帶她到醫(yī)務(wù)站治療。沈卉懂一些英語,她跟對方交流中得知他名叫雅辛,隨口說了一句:“有個著名小提琴家也叫這個名字?!?p> 對方笑了笑說:“那個人就是我?!?p> “你說什么?就是你?真的?”
沈卉驚呆了,她做夢都想不到,面前這個滿面滄桑、落魄不堪的男人竟然就是女兒的偶像、那個世界著名小提琴家!
雅辛說:“我和我家人是逃難來的,半個月前剛到上海。”
“想不到我能有幸見到你,”沈卉興奮地說:“我女兒正在學(xué)小提琴,她對你非常崇拜,每天都會聽你的唱片。”
“是嗎?”雅辛露出一絲苦笑:“我太榮幸了,想不到在遙遠的上海也能遇上我的崇拜者?!?p> 當(dāng)晚沈卉回到家里,把這件特大新聞告訴了女兒。林浣芝又驚又喜:“真是他?不會弄錯吧?”
“絕對不會!”沈卉說:“我偷偷向別人打聽過,他就是你崇拜的那個小提琴家!”
林浣芝高興得跳了起來。雅辛,那個能用小提琴拉出天籟之音的神一般的人,竟然就在這兒、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簡直不敢相信!
雅辛的唱片她已聽了無數(shù)遍,每聽一遍,對他的崇拜就增加一分。她夢想將來有一天能親眼見到雅辛,聆聽他的演奏,現(xiàn)在夢想就要實現(xiàn)了,而且還有可能更進一步!
林浣芝向母親提出見一見雅辛,最好能拜他為師。沈卉說:“見見他可以,想拜他為師,恐怕他不會答應(yīng)?!?p> 林浣芝抓住母親的手搖晃:“你跟他說一下,試試看嘛!”
“雅辛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沈卉搖頭道:“他肯定不會答應(yīng)的,我可不想去碰釘子?!?p> 林浣芝說:“你怎么知道?媽,你就試試看嘛,否則我不會死心的,我會天天纏著你,讓你頭疼!”
沈卉推開女兒:“好了,別鬧了,睡覺去吧?!?p> “不!我不睡!”林浣芝噘著嘴說:“除非你答應(yīng)我,否則我今天就不睡覺了!”
沈卉苦笑:“我真后悔告訴你?!?p>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林浣芝調(diào)皮地喊:“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我已經(jīng)知道了!”
沈卉嘆了口氣:“你這孩子,盡給我出難題!雅辛那么高的身份,作他的學(xué)生你夠格嗎?”
林浣芝央求道:“就算當(dāng)不上正式學(xué)生,能在他身邊旁聽一下也好。媽,你跟他說說嘛?!?p> 面對女兒的糾纏,沈卉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好吧,我找他試試看。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林浣芝搶著說。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賴哦?!?p> “當(dāng)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那好,你聽著,”沈卉盯著女兒慢慢說道:“你爸不讓你去監(jiān)獄看他,你能答應(yīng)嗎?”
“這……我要想一想?!?p> 林浣芝猶豫著,好一會兒沒開口。
沈卉追問:“你答不答應(yīng)?說呀,到底答不答應(yīng)?”
林浣芝最后一咬牙說:“好!我答應(yīng)!”
這一夜,她激動得睡不著覺,盼著天快點亮起來。
第二天,她跟著母親一塊前往醫(yī)務(wù)站,等雅辛帶女兒來換藥時,她如愿以償,見到了自己的偶像,那是一個她終生難忘的幸福時刻。接著,沈卉向雅辛提出了想請他教琴的事。
雅辛聽罷長時間沉默不語。
他很為難。他是個演奏家,此前從未收過學(xué)生,也不打算收。但他需要錢,非常需要。
他曾經(jīng)很富有,但如今他所有的財產(chǎn)——現(xiàn)金、債券、珠寶、漂亮的大房子以及收藏的古董名畫,全都被納粹奪走了,剩下的一點點錢花費在了旅途上,他已囊空如洗,快到斷糧的地步了。
本來他并不擔(dān)心,以為憑自己的名氣,在當(dāng)?shù)貥穲F里謀個職位應(yīng)該沒問題。上海也確實有個交響樂團,隸屬于公共租界,稱作工部局交響樂團。可是到那兒一打聽,由于時局動蕩,經(jīng)費不足,樂團已經(jīng)變相解散了。
他陷入了窘境。盡管教學(xué)生不是他喜歡做的事情,但多少能帶來一些收入,解解燃眉之急。
雅辛想來想去,決定先讓林浣芝拉幾支曲子,聽聽她是不是這塊料,如果不是,給再多的錢也不教,情愿餓肚子。他有自己的原則。原則是不能妥協(xié)的。
林浣芝拿出小提琴,拉了一首《舒伯特小夜曲》。這首曲子她平時拉得很順,但此刻面對雅辛,她太緊張了,沒發(fā)揮好,有幾個地方還拉錯了。真糟糕!沒希望了!
林浣芝沮喪地咬著嘴唇,臉色緋紅,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沈卉不懂音樂,但女兒的表情告訴她,情況不妙。她望著雅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雅辛先生,您看我女兒……”
“還行,”雅辛說:“雖然基礎(chǔ)沒打好,但及時糾正的話還不算晚,可以扳過來?!?p> 這個回答出人意料,母女倆呆呆地看著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雅辛向她們解釋,學(xué)小提琴最重要的條件是耳朵,是對音階的分辨力。
小提琴與鋼琴、吉他等彈奏樂器不同,沒有固定的音位,音的高低由演奏者自己掌握,所以對演奏者的音階分辨力要求極高,稱之為“金耳朵”。這種能力與生俱來,后天再怎么努力也學(xué)不到的。
林浣芝就有一雙“金耳朵”,每個音都把握得很準,這是學(xué)小提琴最基本的條件。至于技巧方面,在他看來不是問題,只要肯花功夫,很快就能提高。
林浣芝本以為自己搞砸了,拜師沒希望了,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轉(zhuǎn),不禁臉上樂開了花。她本來就漂亮,笑起來更漂亮了。
雅辛望著她,對沈卉微笑道:“你女兒真美?!?p> “謝謝?!鄙蚧芨吲d地說:“她太幸運了,能請到您這樣頂尖的小提琴家作老師?!?p> 接著,雙方簽訂了一份協(xié)議。按照洋人的規(guī)矩,酬金每周支付一次,數(shù)目是3塊銀元。一周上兩次課,每次2小時。
沈卉知道雅辛經(jīng)濟拮據(jù),所以預(yù)付了頭一個月的酬金12塊銀元。對等米下鍋的雅辛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了。雅辛一直緊鎖的眉頭終于放松了一些。
由于大批猶太人的到來,提籃橋一帶新開了不少面包房、咖啡館和西式餐館。雅辛帶妻子女兒去了一家咖啡館,小小的慶祝了一下。
從那以后,雅辛一周兩次來到林家,給林浣芝上課。
林浣芝想要等父親出獄時給他一個驚喜,因此每天勤學(xué)苦練,手指磨破了,貼上橡皮膏繼續(xù)練。她此前的老師是個半瓶子醋,導(dǎo)致她指法、弓法都有問題?,F(xiàn)在雅辛一一幫她糾正,讓她重回正軌。
一段時間下來,林浣芝的演奏水平有了明顯提高。雅辛對這個學(xué)生很滿意,授課之余還教她英語。林浣芝則教他華語,雙方相處得很融洽。
現(xiàn)在雅辛與其說是老師,倒不如說更像是朋友。每次雅辛上完課,沈卉都要做幾個菜,請他吃了飯再走。
沈卉生長在廚師之家,耳濡目染,廚藝相當(dāng)不錯,做的菜色香味俱佳。以前從不吃中餐的雅辛很快就愛上了中餐,吃得津津有味,剩下的還打包帶走,讓他的妻子女兒也嘗一嘗。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
這一天,慈善組織在金城大戲院舉辦義演活動,為難民募款,上海演藝界不少名人都會參加。
沈卉利用志愿者的身份,好不容易替女兒爭取到了一個串場的機會,在正式演出的間隙上臺演奏。
林浣芝即將頭一次登上舞臺,而且場面這么大,心里既興奮又緊張。沈卉也一樣。
雅辛鼓勵林媛媛勇敢一點,要相信自己。
“我6歲開始學(xué)小提琴,第一次登臺的時候年齡比你還小。”雅辛說:“人一生會碰上許多關(guān)口,過了就好了。”
聽了老師的話,林浣芝稍微放松了一陣。但只是一陣而已,很快又被緊張情緒控制住了。
義演下午3點開始,母女倆2點不到就出門了。
林浣芝化了淡妝,烏黑的頭發(fā)上扎著鮮紅的蝴蝶結(jié),穿上了舅舅送給她的帶蕾絲花邊的連衣裙,愈發(fā)顯得光彩奪目。沈卉看著這個出色的女兒,心里充滿母親的驕傲。
家里那輛奧斯汀小汽車龐金海在用,母女倆只能坐三輪車前往位于BJ路的金城大戲院。
今天天氣很好,風(fēng)和日麗。林浣芝抱著小提琴,默默地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沈卉碰了碰她:“放松一點,沒什么好緊張的。你只是串場而已,拉錯了也不要緊,沒人會怪你。”
林浣芝笑笑,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說道:“要是爸爸也能來就好了?!?p> 沈卉心頭一顫,黯然無語。
三輪車路過天主堂街,這個地方離金城大戲院已經(jīng)不遠了。突然,林浣芝用力扯了母親一下。
正在想心事的沈卉一驚:“怎么啦?”
林浣芝小聲喊:“媽!你看!”
沈卉莫名其妙:“你讓我看什么?”
“那個人!看那個人!”
林浣芝指著左前方,激動得臉都白了。
沈卉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個身穿青布長衫、頭戴黑禮帽的男人正快步前行,那身影很眼熟。
“張伯良!”
母女倆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個名字,接著又面面相覷。
張伯良殺死了日本特務(wù),作為兇手被日本人引渡,應(yīng)該早就遇害了。龐金海也是這么說的。即便他命大,活下來了,也要被判重刑,怎么可能大搖大擺在街上走?
沈卉喃喃說:“難道看錯了,不是他?”
林浣芝說:“我覺得沒錯!媽,怎么辦?”
“先要確定到底是不是他?!?p> 沈卉當(dāng)機立斷,對車夫喊:“停車!快停車!”
車夫困惑地問:“你們不是要去金城大戲院嗎?還沒到呢?!?p> “我們有急事,”沈卉說:“就在這兒下車?!?p> 三輪車停下了。沈卉遞給車夫一塊銀元。車夫掏出錢包想要找零。沈卉說了聲不用找了,拽著女兒就走。
這時,那個疑為張伯良的男人已經(jīng)看不見了。母女倆分開人群,用目光緊張地搜索了一陣,終于找到了他。
母女倆跟著那個男人,與他保持著七八米的距離。沈卉不斷提醒女兒:“當(dāng)心,別被他發(fā)現(xiàn)?!?p> 其實她的擔(dān)心有點多余,街上人很多,像屏障一樣阻礙了視線,那個男人警惕性也不高,似乎根本沒想到會有人盯梢。他不緊不慢的向前走,沒停下來過,也沒回過頭。
張伯良在林家住了個把星期,母女倆對他已經(jīng)很熟了。此刻雖然沒看到他正面,但從他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勢,越看越像張伯良。
那男人來到老西門附近,停下買了一包煙,并拆開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劃火柴點燃。
沈卉和林浣芝這時離他不過十來步遠,那張臉看得清清楚楚。鴨子嘴、小眼睛、肉頭鼻子,稀疏的頭發(fā)盤在頭頂上。此人就是張伯良!絕對沒錯!除非他還有個孿生兄弟!
此刻母女倆已經(jīng)把演出的事丟到了腦后,只顧跟著那男人,一心想要弄清個中奧秘。
那男人拐進一條幽深的弄堂,在一扇黑漆大門前停下來,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然后走了進去。
后面的母女倆停了片刻,慢慢走過去,來到那扇黑漆大門前。
這是什么地方?他家嗎?看著不像。這房子似乎很寬敞,鬧哄哄的,還有淡青色的煙霧飄出來,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
林浣芝用目光詢問母親,怎么辦?沈卉想了想說:“你待在這兒別動,我進去看看?!?p> 林浣芝有些擔(dān)心:“這……會不會有危險?還是別進去了……”
“不,我要進去。你到那邊拐角處等著?!?p> 沈卉急于弄明白這件蹊蹺事,她不顧女兒的阻攔,毅然決然的進入了那扇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