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金海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槍柄。
昨晚他找了個偏僻處試著放了一槍,很簡單,打開保險,手指扣動扳機,砰的一聲,掛在樹上的啤酒瓶就被打碎了。用槍殺人一點都不難,甚至可以說令人興奮。
張伯良停下來,解褲帶準(zhǔn)備撒尿。在三四步的距離內(nèi),朝一個人的后背開槍,那個人必死無疑,而且死得干干脆脆,一點后遺癥都沒有。除了上帝,誰都不會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龐金海輕輕打開手槍保險,把槍掏出來,對準(zhǔn)了張伯良的后背。張伯良嘩嘩地撒尿,頭都不抬。
龐金海咬了咬牙,準(zhǔn)備扣動扳機。就在這時,耳邊傳來突突突的馬達聲,只見河面上出現(xiàn)了一艘日軍的巡邏艇。
龐金海驚得目瞪口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情況。要是被日軍抓住,搜出這把槍,那麻煩可不小!就算田中一郎能出面澄清,恐怕辣椒水、老虎凳也得米西米西!
他急忙把槍放回口袋,喊了聲:“快跑!”
張伯良系褲帶都來不及了,提著褲子跌跌撞撞往回跑。
巡邏艇上的日本兵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哇啦哇啦一通嚷嚷。他們能聽懂的只有一句“八格牙路”。
他倆頭都不敢回,連滾帶爬的上了汽車。龐金海顫抖著發(fā)動引擎,開車逃跑。背后傳來幾聲槍響,但并沒有擊中他們。
張伯良緊張地問:“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這地方大概是日本人的軍事禁區(qū),”龐金?;卮穑骸耙潜蛔プ。蔷吞M黃河也洗不清了。”
汽車疾馳了將近半小時,估計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他才放慢車速,過外白渡橋進入租界,現(xiàn)在徹底安全了。
張伯良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汗,拍著心口說:“好險好險!沒被他們抓住還算走運!”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今天去賭場的話,肯定贏錢?!?p> 龐金海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罵娘。
這小子命真大,竟然被日本人救了!看樣子一時還殺不了他,只好放一放再說,讓他多活幾天,先考慮如何應(yīng)付沈卉,消除她的懷疑,那是更緊迫更棘手的問題。
怎么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
龐金海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么辦。疑慮好比白襯衫上的污漬,一旦有了,要除掉它很難。
事實上產(chǎn)生疑慮的不僅僅是沈卉,林永年心里同樣蒙上了疑慮的陰影,每一天都在恐懼中度過。
屈指算來,他入獄已經(jīng)整整16個月了,余下的刑期還有8個月
8個月,半年多一點。若是在外面,這點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但在監(jiān)獄里,時間的腳步變得格外緩慢,就像陷在沼澤里似的,一天一天過得那么艱難。好在他已學(xué)會了忍耐,這是他自我保護的唯一武器。他在工商界是強人,但在這兒,他卻是最弱的弱者。
人的適應(yīng)能力真了不起?;叵雱?cè)氇z的時候,面對這可怕的環(huán)境,面對周圍那些兇惡的人渣,他心里充滿了恐懼,甚至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從這兒走出去。16個月之后,他漸漸適應(yīng)了牢獄生活,盡管吃的是豬食,睡的是草墊,身上被虱子跳蚤咬得東一塊西一塊,癢得要命,抓破的皮膚還潰爛發(fā)炎,這些他全都不在乎了。
他與那些人渣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改變。他學(xué)會了抽煙、講粗話,學(xué)會了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xí)慣,盡量與他們打成一片。
如今沒人敢再欺負(fù)他,因為都知道石鐵山是他的保護人,跟他過不去就是跟石鐵山過不去,誰都不會傻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石鐵山可不是一般人,他早年扛過大包,憑著一身武功成為公平碼頭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公平碼頭是青幫老頭子季根發(fā)的地盤,季根發(fā)很欣賞他,出高薪請他做司機兼保鏢。
季根發(fā)是閘北、虹口一帶的霸主,號稱滬北大亨。他的勢力雖然不能跟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這三大亨相比,但在上海灘也是赫赫有名,不可小覷。
石鐵山在季根發(fā)手下薪酬不菲,日子相當(dāng)好過。但漸漸的,他發(fā)現(xiàn)季根發(fā)為人不地道,縱容手下為非作歹,名聲不太好。
他不愿意戴上為虎作倀的帽子,兩年后辭職不干了,自己在江湖上混。提起石鐵山,八仙橋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看守長武大郎都敬他三分。
這些都是石鐵山自己講的。接觸多了以后,林永年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個冷冰冰的人,其實很好相處,前提是他拿你當(dāng)朋友看待。
但有一點林永年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被他看上,有幸成為他的朋友?因為區(qū)區(qū)幾塊錢的保護費?不可能!肯定另有原因!
這天放風(fēng)時,兩個人并排坐在墻根下曬天陽。林永年對石鐵山道出了心中的疑問。
石鐵山笑了笑:“這說來話長?!?p> “能告訴我嗎?”林永年問:“我很感興趣?!?p> 石鐵山點起了一根煙,說道:“我小時候家里很窮,做小買賣的父親早早離開了人世。母親沒辦法,活不下去了,只好帶著我改嫁。我生來脾氣犟,不肯低頭。繼父嫌棄我,成天罵罵咧咧的。我受不了這氣,一咬牙離家出走了,當(dāng)時我才十二三歲?!?p> 林永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和那時的石鐵山一樣,也是十來歲,卻集家人的寵愛于一身,生活優(yōu)渥,要什么有什么。人跟人真的不好比。他對石鐵山充滿了同情。
停了一會兒,他問:“后來呢?”
“后來我就一直在外面混?!笔F山說:“我沒上過學(xué),大字不識幾個,所以特別羨慕有文化的人,愛跟他們結(jié)交?!?p> 林永年點頭,原來如此。
“還有,”石鐵山接著說:“你是個正派人,吃官司是為了朋友,這一點也讓我敬佩。”
“你成家了嗎?”林永年問:“家里還有什么人?”
石鐵山說:“家里有老婆和兩個兒子,一個8歲,一個5歲,還有我老娘。我繼父喝醉酒掉進河里淹死了,于是我把老娘從鄉(xiāng)下接來上海,想讓她老人家過幾天舒心日子?!?p> 他還是個孝子。林永年對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
林永年接著問:“你為什么坐牢?犯了什么事?”
“我打死了人。”石鐵山回答。
林永年一驚:“事情怎么發(fā)生的?是意外嗎?”
石鐵山點點頭,又嘆口氣:“事情起初與我無關(guān),是我一個小兄弟跟別人搶地盤,雙方話不投機打起來了。我過去是想勸架的,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嘛??墒菍Ψ胶車虖垼堑唤o面子,反而沖我來了,結(jié)果一場混戰(zhàn)……我因為誤傷人命被判了15年?!?p> 這事發(fā)生在3年前,他還要在牢里待漫長的12年。
林永年搖頭道:“等你刑滿釋放,兒子都要娶媳婦了。”
石鐵山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了碾:“老話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p> 林永年同情地問:“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負(fù)擔(dān)挺重的。你坐牢了,他們怎么辦呢?”
“有啥辦法?只好將就著過唄?!笔F山黯然道:“我老婆在紗廠做工,老娘幫人家洗洗衣服,小兄弟們有時也貼補一點。”
他兩眼望著高墻,喃喃說道:“我把老娘接來想讓她享享福,結(jié)果卻害她受累,實在對不住她老人家?!?p> 林永年安慰他說:“不用擔(dān)心,我還有半年刑期就滿了,我出獄后會接濟他們的?!?p> 石鐵山連連擺手:“不不,這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林永年打斷他說:“你我在大牢里相遇,這也是一種緣分嘛?!?p> 石鐵山點點頭:“沒錯,恩怨情仇說到底都是一個緣字?!?p> “那你還客氣什么,”林永年說:“能幫你一點,我很高興?!?p> “那我就謝謝你了兄弟!謝謝你!”
石鐵山抓住林永年的手搖了搖,又遲疑道:“我能叫你兄弟嗎?高攀得上嗎?”
“什么話!能叫!當(dāng)然能叫!”林永年說:“從今天起,我們就以兄弟相稱吧!”
“那太好了!”石鐵山很興奮:“你大我?guī)讱q,我該叫你大哥。對了林大哥,你究竟是怎么坐牢的?能跟我講講嗎?”
“其實很簡單,”林永年苦笑道:“就像你說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有個抗日分子被日本人追捕,走投無路之際來我家躲藏,結(jié)果他被捕了,我也受了牽連?!?p> 石鐵山哼道:“這算什么!屁大的事!”
林永年說:“就為這屁大的事,我還差點丟了命呢!”
“真的?”石鐵山睜大了眼睛:“為什么?”
“那個抗日分子殺了個日本人,大概還是個有些來頭的日本人?!绷钟滥暾f:“所以日本人跟租界方面交涉,要連我一塊引渡,由他們處置。要是真的到了他們手里,我還有命活嗎?”
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但林永年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還是覺得后背直發(fā)涼。
石鐵山又點起一根煙,默默地抽了幾口,問道:“那個抗日分子是你很要好的朋友?”
“不,是我朋友的朋友。”
“也就是說,此前你根本不認(rèn)識他?”
“不認(rèn)識。他被日本人追捕,實在沒辦法了。我朋友把他帶到我家來,請我?guī)蛶兔?,你想,這個忙我能不幫嗎?”
“后來呢?”
“后來租界警方對他發(fā)了通緝令,再后來巡捕就找上門來了?!?p> “巡捕怎么知道他藏在你家?消息怎么泄露的?”
“不知道。這個問題我至今都沒想通?!?p> 石鐵山蹙眉沉思,好半晌沒說話。
林永年問:“你在想什么?”
石鐵山反問:“你那個朋友跟你關(guān)系怎樣?好不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绷钟滥甏鸬溃骸拔液退峭瑢W(xué),家離得也不遠,除了吃飯睡覺成天泡在一塊,像親兄弟一樣。對了,他還替我做媒呢,我老婆就是他介紹認(rèn)識的?!?p> “有一次我在會見室見過你老婆,”石鐵山說:“她很漂亮,就像畫出來的一樣。”
林永年有點得意:“從前更漂亮,是有名的弄堂一枝花呢!”
石鐵山想了想,又問:“你那個朋友怎么會替你做媒的?他跟你老婆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倆住在同一條弄堂里,是門對門的鄰居。”
林永年話剛出口,眉頭就皺了起來:“你問這個什么意思?”
石鐵山笑笑:“沒什么意思,隨便問問?!?p> 林永年盯著他:“不!你話里有話!肯定話里有話!”
二人目光相對,沉默了好一陣,石鐵山才緩緩說道:“林大哥,我有句話你也許不愛聽,你雖然讀了那么多書,還喝過洋墨水,但有時候你真不如我這個大老粗。”
“說下去,我哪兒不如你?”
“我當(dāng)年出門混江湖,曾經(jīng)拜一個老道為師。他不但教我武功,還教了我不少為人處世的道理。他常說,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壞的也是人。如今我越來越體會到,這話說得太對了?!?p>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林永年盯著他,一字一句說:“我問的是,我哪兒不如你?”
“放風(fēng)快要結(jié)束了,走吧。”
石鐵山說完,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快步離去。
林永年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他就這毛病,說話經(jīng)常沒頭沒腦的,但你細細品味,似乎又有深意在里面。
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壞的也是人。這話什么意思?他究竟想告訴我什么?
林永年想不出來,怎么也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