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金海企圖虜獲沈卉的計劃進行得很不順,屢屢碰壁。
他籠罩在沮喪的陰影里,幾乎要絕望了。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倒霉的賭徒,賭一次輸一次,他手中剩下的籌碼已經(jīng)不多了。但他不會放棄,決不會!他要戰(zhàn)斗到底!
他經(jīng)過一番研究分析,決定改變策略,從正面進攻變?yōu)橛鼗爻鰮?,從追求沈卉變?yōu)槿偭咒街ァE畠菏巧蚧艿男念^肉,若能拿下她女兒,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林浣芝還是個孩子,應(yīng)該會好對付一些。
然而,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想錯了。
林浣芝和母親一樣善良單純、性情隨和,從不耍小姐脾氣,很好相處。可是不知為什么,只要跟他在一起,總是……怎么說呢,即便算不上冷若冰霜,也差不了多少。無論他怎么做,怎么努力討好她,都無法縮短與她的距離,想要再進一步就更不可能了。
龐金海一向篤信事在人為,無論什么事只要做到位,定能成功。但如今他卻越來越?jīng)]有信心,越來越深地滑入無可奈何的泥淖。
老天啊,我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你能不能可憐可憐我,伸出手拉我一把?
也許是上天聽見了他的祈求,真的拉了他一把。就在他垂頭喪氣的時候,一個好機會送上門來了。
林浣芝在雅辛的悉心指導(dǎo)下,小提琴演奏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對樂器的要求也隨之提高了??墒撬诸^這把琴音質(zhì)不是太好,拉起來總感覺別別扭扭的,想要換一把好些的琴。
龐金海知道了這件事,打算投其所好,買一把高檔小提琴送給她,這下她總該高興了吧?
這天是1940年10月16日,林浣芝15歲生日。龐金海以送賀禮為名,帶她來到邁爾西埃路一家琴行,讓她自己挑。
這家琴行的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白俄,胖胖大大的,一臉絡(luò)腮胡子,中國話講得很流利。眼下市面不景氣,琴行難得有顧客來,因此老板表現(xiàn)得特別熱情,還拿出俄國茶點招待他們。
這是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他們坐在店堂一角,隔著玻璃櫥窗,可以看見街上打著傘匆匆來去的行人。
老白俄望著林浣芝,對龐金海贊嘆道:“先生真有福氣,你女兒太漂亮了,就像畫上的天使一樣?!?p> “不,我不是他女兒?!?p> 老白俄話音剛落,林浣芝立即更正,弄得龐金海又尷尬又氣惱,還不能流露出來,憋得好難受。
老白俄也很窘,嘿嘿的苦笑。
龐金海說:“我是她的叔叔,今天她過生日,我想買一把小提琴給她作生日禮物?!?p> “好好,我這兒小提琴很多,”老白俄說:“各種價位的都有,請小姐自己挑吧?!?p> 林浣芝開始挑琴。老白俄跟著忙前忙后,一心想要做成這筆生意??墒橇咒街グ训昀锼械男√崆賻缀跞荚?yán)艘槐?,結(jié)果不是這毛病就是那毛病,都不滿意。
老白俄大失所望,先前的熱情減退了不少。龐金海心中更是懊惱??蓯海∵@么挑剔!難道這個好機會又要溜走了?
他抱著一絲希望對林浣芝說:“還有時間,我們上別的店看看去吧?!?p> 林浣芝搖頭道:“算了,不用買了……”
“不!決不能空手回去!”龐金海說:“偌大的上海灘竟然找不到一把好琴?我就不信了!”
林浣芝把最后試?yán)囊话亚俳贿€給店主,準(zhǔn)備離開。這時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柜臺后面放著一只琴匣,便隨口問了一句:“那是什么?”
“一把舊小提琴,”老白俄回答:“今天上午有人剛拿來寄售的,小姐想看看嗎?”
林浣芝點點頭。老白俄把琴匣拿過來,放在柜臺上打開。
琴匣的材料是價格昂貴的摩洛哥小牛皮,做工也很精致,但里面的小提琴看上去與之很不相配。這把琴很舊了,琴身失去了光澤,有些地方的漆已經(jīng)褪色,感覺就像個衣衫襤褸的癟三。
龐金海很不耐煩,不斷看手表,催促道:“快走吧,別浪費時間了,上別處去看看?!?p> 林浣芝打算把琴放回去,這時她的手指無意中碰到了琴弦,發(fā)出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
林浣芝眼睛一亮,拿起琴拉了幾下,店堂里頓時響起優(yōu)美而飽滿的琴聲。
原來這把不起眼的小提琴音質(zhì)很好!非常好!
老白俄也沒想到,一下驚呆了。就連不懂音樂的龐金海都聽得出,這把小提琴絕對非同凡響!
音樂家得到一把好琴,就如同劍客得到了寶劍、騎士得到了駿馬。
林浣芝眼里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她先拉了一段門德爾松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又拉了一段莫扎特的曲子,接著拉起了歡快的《波羅乃茲舞曲》。老白俄跟著音樂手舞足蹈,像喝醉酒似的。
龐金海比他倆還要興奮,在他看來這不是小提琴,而是一把鑰匙,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接下去心上人就會投入他的懷抱。
他迫不及待地問老白俄:“這把琴賣多少錢?”
老白俄按照中國人的方式,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八字:“它的主人開價八百塊銀元?!?p> 其實他多說了三百塊銀元,準(zhǔn)備等對方砍價,沒想到對方竟然一口答應(yīng)。老白俄后悔得腸子都青了。我怎么不再多開點?即使開到一千塊銀元,估計他也不會拒絕。
龐金海用匯豐銀行的支票付了款。林浣芝抱著這把小提琴上車,和龐金海一起高高興興回家。
剛踏進家門,林浣芝清脆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媽,我們回來了!”
沈卉從樓上下來,問道:“小提琴買到了嗎?”
“買到了!買到了!”
林浣芝抱著小提琴奔到母親面前,打開琴盒:“媽,你看,一把難得的琴,音質(zhì)好極了!”
沈卉將信將疑:“是嗎?它看上去已經(jīng)很舊了……”
“舊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音質(zhì)!媽你聽!”
林浣芝拿起小提琴,拉了一支快速的練習(xí)曲。
“怎么樣?我沒夸張吧?”她像小鳥一樣嘁嘁喳喳:“音質(zhì)太好了,又清澈又飽滿,沒一點雜音!”
長久以來,沈卉還是頭一次見女兒這么興奮,她也跟著開心:“不錯,真是一把好琴?!?p> 這時龐金海停好車走進來。沈卉迎著他說:“浣芝做夢都想要一把好琴,這下她如愿了?!?p> 龐金海微笑道:“她喜歡就好?!?p> “這把琴多少錢買的?”沈卉問
“八百塊銀元?!饼嫿鸷;卮?。
沈卉一聽,臉色立刻變了,朝他喊道:“什么?八百塊銀元買一把小提琴?你瘋了嗎?”
的確,八百塊銀元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夠買一間小房子了。
沈卉向女兒伸出手:“把琴給我,讓龐叔叔去退掉。這禮物太貴重了,不能要。”
林浣芝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很舍不得,一臉遺憾的表情,但還是交出了小提琴。
沈卉把琴遞給龐金海:“去退掉,現(xiàn)在就去?!?p> 龐金海笑笑說:“對不起,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但這件事不行,我不會去的?!?p> “為什么?”
“很簡單,已經(jīng)送出的禮物哪有再收回的道理?”
“你根本就不應(yīng)該送這么貴重的禮物!”
“可是我愿意!我喜歡!我要讓浣芝開心!”
龐金海看得出來,他的這番話讓沈卉為之動容,但沈卉的態(tài)度并沒有因此而軟化。
“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她說:“不過這把琴還是請你去退掉?!?p> 龐金海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么說一定要退?非退不可?”
沈卉點頭:“夜長夢多,趁店里還沒打烊趕快去。”
龐金海慢慢打開琴匣,取出小提琴。
沈卉狐疑地問:“你干什么?”
他沒有回答,手在琴弦上撥動,琴弦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沈卉催促道:“別磨蹭了,快去吧?!?p> 話音未落,龐金海突然雙手把琴舉過頭頂,像是要往壁爐上砸。林浣芝驚叫著捂住了眼睛。
沈卉沖過來攔住他:“金海你……你這是干什么?”
“我砸了它,”龐金海說:“以后我也不會再到這兒來了?!?p> “你什么意思?”沈卉喊道:“我看你真的瘋了!”
“不,我很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龐金海深深地看著她:“我以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顯然我錯了,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個外人,否則你不會這樣對我?!?p> 他用痛苦的語調(diào),一字一句說出這番話。他的表演很逼真,絲毫不亞于英僑劇團的那些演員們。
沈卉被他的表演蒙住了,大聲說:“你胡扯些什么呀!這把琴太貴了,我讓你去退掉,有什么不對嗎?”
“當(dāng)然不對!”龐金海說:“你覺得不好意思,你覺得收下它就是欠了我,這還不是拿我當(dāng)外人嗎?”
沈卉張口結(jié)舌。
龐金海追問:“假如是林永年買這把琴送給浣芝,你會反對嗎?”
沈卉愣在那兒,若有所思。
他這番話點醒了她。此前她雖然沒有好好想過,但內(nèi)心深處的確將他歸入外人之列。盡管他倆曾經(jīng)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差一點就作了夫妻,但后來一切都改變了,不同了,他只是她許多朋友中的一個。她從來不欠朋友什么,也不想欠他的。
龐金海接著說:“我是看著浣芝出生長大的,看著她學(xué)走路學(xué)說話,我愛她就像父親愛女兒,金錢怎么能跟這種感情相比?只要她高興,花再多的錢我也心甘情愿。”
這番話是他精心準(zhǔn)備的臺詞,現(xiàn)在一口氣說了出來,而且聲情并茂,富有感染力,非常完美,跟真正的演員比也毫不遜色。他相信沈卉一定會感動的。他很了解她。
如他所愿,沈卉的確被感動了,但她的潛意識仍在抗拒,仍在警告她跟這個男人保持距離。她想要把這些說出來,卻不知怎么說才好。
躊躇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找到一句話,一句她自認(rèn)為還算合適的話:“你這么喜歡孩子,干嘛還不結(jié)婚呢?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女兒,相信她會像浣芝一樣可愛。”
龐金海搖頭道:“結(jié)婚是需要激情的,而這種激情一生中只有一次,我已經(jīng)永遠失去它了?!?p> 他的語調(diào)充滿哀傷,其中的含義沈卉不可能聽不出來。
他看到,沈卉的雙手絞作一團,臉上流露出惆悵的表情。很好,太好了,一切盡在掌握。
他重重的嘆了口氣,接著說:“我不想讓你難過,但又不能不說。我是永年最好的朋友,說是刎頸之交也不過分。如今他不在了,浣芝失去了父愛,對一個孩子來講這很不幸。我想做些什么,彌補她的缺憾,否則我就對不住永年,他地下有知一定會責(zé)怪我的?!?p> 這番話如此真誠如此動情,別說沈卉,連龐金海自己都感動了,他眼睛潮濕,聲音顫抖,這并不是裝出來的。
沈卉淚眼迷蒙地望著他,雙手絞得發(fā)白。
龐金海繼續(xù)表演:“假如你不給我這個機會,那就太傷我的心了。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我實在想不通?!?p>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也許我前輩子做過什么孽,你是老天派來傷害我懲罰我的?即便如此,也應(yīng)該有個頭吧?你還沒傷害夠?你究竟打算傷害我到哪一天?”
“夠了!別說了!”
沈卉的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我的確傷害過你,但那絕非我的本意,我一直把你看作好朋友……”
“不,這還不夠,”龐金海粗聲打斷她:“我不僅僅是你的朋友,你要拿我當(dāng)自家人看待,就像你對哥哥沈方那樣!”
沈卉站在那里,淚眼迷蒙。
龐金海走到她面前,柔聲問:“可以嗎?我的要求不算過分吧?”
沈卉含淚點頭。
“它怎么辦?”龐金海舉著小提琴問:“現(xiàn)在你還不肯收下它,堅持要我去退掉嗎?”
沈卉囁嚅道:“不,我不想再傷你的心了?!?p> “這就好!謝謝!”
龐金海展顏一笑,把琴遞給林浣芝:“拿著,它是你的了。好好練習(xí),別辜負(fù)叔叔這番苦心?!?p> 林浣芝點點頭,鄭重地接過了這把小提琴。
這天,優(yōu)美的琴聲在林家一直回響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