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金?;仡^一看,背后站著杜德本。
炒股既然是賭博,那就和賭博一樣也會上癮。
杜德本是個炒股老手,炒股是他唯一的樂趣。自從把代理廠長的位置讓給龐金海之后,他就成天泡在證券大樓里了。
“老兄,想不到會在這兒看到你,”杜德本一臉驚訝:“你也做股票?怎么沒聽你說起過?”
龐金海有些窘,訕笑道:“談不上做,我純粹是鬧著玩的?!?p> 杜德本看著他搖了搖頭:“不對!你騙我!你騙我!”
“你怎么知道我騙你?”龐金海問。
“你若是鬧著玩的話,看到行情上漲會這么激動嗎?我看你嘴巴張得老大,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就像中風(fēng)了一樣!”
杜德本哈哈大笑,而且一邊說還一邊表演。
這家伙就是這么老沒正經(jīng)!龐金海被他弄得很尷尬,忙把話題扯開:“這次你一定賺了不少吧?”
杜德本搖搖頭:“一個銅板都沒賺。”
“真的?不會吧?”龐金海很驚訝:“你是做股票的老手了,這么大的行情你沒賺到?”
杜德本笑笑說:“錢到了口袋里才算是真的賺到了,現(xiàn)在不過是紙上富貴,看著開心而已?!?p> “沒錯,你講的很有道理?!饼嫿鸷?戳丝词直恚骸皶r間不早了,一塊吃午飯怎么樣?”
“好,”杜德本說:“咱們?nèi)ヰ瓲钤獦?。?p> 龐金海開車,帶著他來到甬江狀元樓,點了這兒的名菜大湯黃魚、八珍鴨舌、目魚大烤。
幾杯狀元紅下肚,龐金海擺出推心置腹的架勢道:“老杜,不瞞你說,最近我做房產(chǎn)賺了些錢,想到股票市場來碰碰運氣。這方面你是行家,還要請你多多指教哦?!?p> “哪里哪里,股票市場就是賭場,哪有什么專家,都是撞大運。我也一樣,撞到就是賺到。”
杜德本嘴上謙虛,臉上卻露出自得之色。他在股票市場滾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也確有得意的資格。
龐金海順勢又捧了他幾句,讓他開心,然后問道:“老杜,你對眼下的形勢怎么看?還能再漲嗎?”
杜德本四下瞄了瞄,湊到龐金海耳邊說:“據(jù)我得到的消息,這波行情是匯豐、花旗、麥加利等幾家外資銀行炒起來的,他們資金雄厚,已經(jīng)連續(xù)拉升了一個多月,吸引了大量資金入場。這兩天我一直在觀察行情走勢,據(jù)我判斷,恐怕快要見頂了?!?p> 龐金海將信將疑:“哦?是嗎?”
杜德本點點頭:“我準(zhǔn)備下午就把手中的股票統(tǒng)統(tǒng)拋掉。我建議你也拋掉算了?!?p> 龐金海暗忖,按照報紙上的分析,這波行情起碼還有十天半個月好做,現(xiàn)在就拋太吃虧了。
杜德本見他神色躊躇,問道:“怎么?舍不得拋?想再多賺點?”
龐金海遞給他一根煙,自己也叼上一根。
“賺鈔票當(dāng)然是多多益善啦?!?p> 龐金海掏出打火機,把二人的香煙點燃:“報紙上說,這波行情還有得做,所以我想……”
“打?。〈蜃。 倍诺卤緮[手道:“別跟我提報紙,報紙上寫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為什么?”龐金海問。
“因為有慘痛教訓(xùn)在前?!?p> “教訓(xùn)?什么教訓(xùn)?”
“這就要說到三十多年前了,”杜德本濃濃的噴了口煙:“那時的橡皮股票風(fēng)潮鬧得很大,你知不知道?”
龐金海搖搖頭:“三十多年前我還在上小學(xué)呢?!?p> “當(dāng)時有個叫麥邊的英國人,在上海開了一家蘭格志拓植公司,聲稱在南洋擁有大量橡膠園,而實際上這是個空頭公司。恰逢世界橡膠價格大漲,麥邊利用這個機會發(fā)布假消息,把蘭格志公司包裝成聚寶盆,哄抬股票價格。蘭格志的股價最高達(dá)到多少知道嗎?達(dá)到票面價的二十八倍!”
杜德本把煙頭丟進煙灰缸,又續(xù)了一根:“股價漲這么高,稍有點頭腦的人都會嚇一跳。可是當(dāng)時的人全都瘋了,還在你爭我搶的買進,以為股價會漲到三十倍以上……”
“對不起,我打斷一下?!饼嫿鸷[手道:“你說了半天,這事跟報紙有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系太大了!”杜德本說:“那些買了蘭格志股票的人其實根本不懂股票,都是看了報紙的宣傳?!?p> “我明白了,”龐金海說:“報紙收了麥邊的錢,幫他騙人?!?p> “一點不錯!”杜德本說:“我爹就是上了報紙的當(dāng),買了不少蘭格志股票。后來那個麥邊把自己的股票高位脫手,腳底抹油跑了,結(jié)果蘭格志股價一瀉千里,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傾家蕩產(chǎn)!”
他也許是想起了往事,眼睛濕漉漉的。
“當(dāng)時我也只有十來歲,懵里懵懂的,”他接著說:“但我爹上吊自盡被救下來,我印象太深太深了。從那以后,我做出了兩個決定。第一,要成為股票市場的贏家,把失去的奪回來。第二,報紙上寫的我一個字都不信,報紙只能用來擦屁股。”
龐金海爭辯道:“話也不能這么說,此一時彼一時,報紙上的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倍诺卤拘Φ溃骸跋胂肟簇澴衷趺磳懙??上面一個今,下面一個貝。也就是說,人往往只看到眼前的利益,看不到背后的危險,最后因為貪婪一敗涂地?!?p> 龐金海有點驚訝。他一向把杜德本看作只會插科打諢的草包,想不到他竟然還有這樣的見識。
“老弟,這可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啊?!?p> 杜德本拍拍他的肩膀,鄭重地說:“做股票說白了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游戲,你要是不想被吃掉,就得學(xué)會見好就收?!?p> 最后那句“見好就收”打動了龐金海。他像著了魔似的在心里反復(fù)默念這四個字。
杜德本是做股票的老手,經(jīng)驗豐富。龐金海決定還是聽他的,不要讓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就像他說的,口袋里的錢才是真正的錢。
下午回到證券大樓,他拋掉了手上所有的股票。
事實證明跟杜德本走沒跟錯,這家伙簡直是火眼金睛,看得非常準(zhǔn)。
今天的行情幾乎一整天都在單邊上漲,但到了傍晚,離收市還剩半個多鐘頭的時候,走勢突然180度大轉(zhuǎn)彎,股價雪崩般直瀉而下,一定是莊家賺足了錢跑路了。
這個情況出乎意料,剛才還喜氣洋洋的人們頓時陷入了恐慌之中,證券大樓里回響著一片哀嚎聲。
龐金海和杜德本站在樓上,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杜德本喃喃問:“做股票最大的樂趣是什么?你知道嗎?”
他不等龐金?;卮?,接著說:“最大的樂趣并不是賺錢,而是打敗他們,把他們踩在腳底下,體會勝利者的感覺。”
龐金海覺得自己在冒汗,內(nèi)衣都濕透了,心想我的媽呀,幸虧今天早晨看了報紙,接著又碰上了杜德本,聽他的話拋掉了所有的股票,否則就他媽白高興一場了!
我真走運,他想,老天爺開始眷顧我了。我苦苦等待了那么久,終于等到了時來運轉(zhuǎn)、撥云見日的一天!
他迫不及待地給沈卉打電話,想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電話是周嫂接的,說太太去她哥哥家了,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
他略有些失望,想了想說:“太太回來你轉(zhuǎn)告她,明天上午不要出門,我找她有要緊事。”
打完電話,天已經(jīng)黑了。他離開證券大樓,開車回狄思威路的家。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最不尋常的一天,驚喜、得意、慶幸、后怕,種種情緒嘗了個遍,而且程度那么強烈、轉(zhuǎn)換得那么迅速,一會兒上天堂一會兒下地獄,簡直讓人受不了,要是心臟不好的話,非進醫(yī)院不可。
到家后他還沒有完全緩過來,中午又吃多了,沒胃口再吃晚飯,只吃了一根香蕉,就在書桌旁坐下來,計算這次意外收獲給他帶來了多少利潤。
他全神貫注,算盤打得噼啪響,沒聽見門鈴聲,直到鈴聲再次響起,他才猛然抬起了頭。
奇怪,怎么會有人來?他是個單身漢,從不在家里待客。而且知道他住在這兒的人,加起來也不足十個,那些人絕不會現(xiàn)在來找他。而除了他們,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門口,問了一聲“誰???”
“是我。快開門?!?p> 說話的是一個女人,她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她是沈卉。
他又驚又喜又疑惑,忙把門打開:“是你啊親愛的!你怎么來了?”
沈卉剛要回答,他又?jǐn)[手道:“還是進去說吧。”
進了客廳,他接過她的皮包放好,請她坐下,又送了一杯茶來,這才說道:“現(xiàn)在可以講了。”
“其實應(yīng)該你講才對?!鄙蚧苻哿宿垲^發(fā)說:“你不是讓周嫂轉(zhuǎn)告我,找我有急事嗎?”
“這么說你回過家了?”龐金海問。
“沒有。”沈卉說:“我哥硬要留我吃晚飯,我只好給家里打電話說一聲,電話是周嫂接的,她告訴我……”
“原來如此,”龐金海微笑點頭:“我明白了?!?p> 沈卉說:“我哥的飯館離這兒不遠(yuǎn),我吃完飯就過來了,想知道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是這樣的,”龐金海說:“婚宴的請柬要重寫了,我沒在大富貴訂酒席,改到了國際飯店。”
沈卉驚訝地問:“為什么?”
“因為大富貴不夠排場,配不上你?!饼嫿鸷Uf:“你是上海灘最漂亮最高貴的女人,國際飯店才是適合你的地方?!?p> 沈卉瞪了他一眼:“你取笑我!可惡!”
“天地良心,你是我的女神,我愛你還來不及呢,哪敢取笑你啊?!?p> 龐金海在她旁邊坐下,深情地?fù)崦男惆l(fā):“在我眼里,你真的是上海灘最漂亮最高貴的女人,歲月非但沒有損傷你的美貌,反而讓你變得更成熟更優(yōu)雅更嫵媚,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寵你才好。”
這些話說得那么甜蜜那么煽情,世上任何一個女人聽了都不會不感動。沈卉強忍著沒有暴露自己的情緒,做出生氣的樣子:“你怎么自作主張,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來不及商量了,”龐金海說:“10月18日那天酒宴幾乎客滿,不訂的話就訂不到了。”
沈卉搖頭道:“何必非要去國際飯店?那要多花不少錢,眼下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不允許……”
“不,你錯了?!饼嫿鸷4驍嗨骸斑@點錢算不了什么,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完全承受得起?!?p> 沈卉疑竇滿腹,不明白為何他今天的態(tài)度與昨天截然不同。
龐金海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她,盡量延長享受這種樂趣的時間,直到她問了第三遍為什么,才喜氣洋洋地說:“我搶到了一只特大號的帽子,大得你簡直不敢相信!”
他拿起算盤搖了兩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你按門鈴的時候,我正在計算賺了多少錢?!?p> “賺了多少?”
“還沒算完,但絕不會少一萬五?!?p> “一萬五千法幣?”
“不!一萬五千銀元!”
這的確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沈卉高興地說:“你樣樣都行,不但會做生意,還會炒股票!”
“哪里哪里,只是運氣好罷了?!?p> 龐金海微笑著,對碰上杜德本那一節(jié)絕口不提:“親愛的,說起來這也是托你的福?!?p> 沈卉莫名其妙:“托我的福?”
“是啊,”龐金海說:“老天爺知道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給我們送來一筆賀禮?!?p> 這個男人嘴真甜,就算知道他在花言巧語,也不禁會為之心動。
沈卉朝他莞爾一笑,心里充滿幸福感。這種感覺已經(jīng)久違了。正因為如此,它帶來的愉悅就顯得格外強烈。
龐金海一直在盯著沈卉的眼睛。
語言和表情都可以騙人,只有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從她那雙眼睛里,他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溫情與渴望。如果說訂婚是關(guān)系上的突破,那么此刻就是情感上的突破。他確信能得到她,用不著等到新婚之夜,就是今天、就是現(xiàn)在。
他慢慢靠近她,伸手把她軟玉溫香的身體攬入懷中。正如他所希望和預(yù)料的,她只是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就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
這一刻是那么美妙,他渾身的血都在沸騰,每個細(xì)胞都在興奮地顫抖。他這輩子所有的努力、煎熬和等待,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
一陣長久而熱烈的親吻之后,他抱起了她,一步一步朝臥室走去。她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兩頰緋紅,那雙美麗的眼睛半開半閉,目光迷離,身上散發(fā)著幽香。
這是她獨特的氣味,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氣味,
來到臥室前,他用腳把門推開,剛要走進去,耳邊突然傳來急促的鈴聲。不是電話鈴,而是門鈴。
他停在那兒,又吃驚又惱怒,真想罵一句粗話。
沈卉仰臉望著他問:“誰來了?”
“不管是誰,我都恨死他了!我想殺了他!”他咬著牙說。
沈卉擰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去開門吧。”
沒辦法,他只好放下她,穿過客廳來到大門口。這時門鈴已經(jīng)響過三遍了。